老太太宠溺地拍拍她的脑袋:“我的乖儿媳妇。”
“五十年前,我作为第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分配去到一个叫做大湾沟的深山里,当年那时候改革开放没多久,知青知青的叫起来人就特别傲气,特光荣,可是当我们去到目的地,同伙的好几个女孩子当天就闹着要回去。我们都是从城里来,虽然城里条件也不好,但去到大湾沟里一看就全吓哭了,条件太艰苦了,那里的男人都光着膀子,孩子全身打赤,都是因为穷,连块布都买不起,人都住茅房里,我们那会儿十多个女知青挤着巴掌那么大的地方住下,每天还要起早贪黑的干活,有些人受不了纷纷病倒了,那时候发烧是件很要命的事,药也出奇的贵。我听说在大湾沟南面有条凛峰川,川水旁边长着一种草药能退烧。但是那里地势险峻,加上不断的雨水天气冲垮了道路,没有人敢去。”
“病倒的人中有我的一位好朋友,我那时急起来也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半夜里悄悄爬起来,摸索着往凛峰川去。破晓之时,我在就要靠近凛峰川的地方碰见了一支当地驻扎的部队,他们看见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要过去,就说下面的洪水溃堤了,过不去,我不信,死活要去,还闹起来。他们拿我没办法,但就是不放行,我趁着他们一个不注意咬伤了一位战士脚底抹油要跑,但是胳膊却被一个人紧紧的拽住,我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男人狠狠地看着我,他对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那么任性。’”
笑柔见老太太说道这里,脸上有些飞扬的神色,猜测道:“那一定是言老先生?”
老太太点点头:“正是他,他那会儿还是个小干部,凡是干部都有四个兜,他儿长得一表人才,高大魁梧,就是特黑,我被他吓住了,还以为是包公呢。但是我不死心,他就连拖带拽地把我带到凛峰川之上,要我往下看,那浩瀚的川水像猛兽一样在脚下咆哮,我心慌腿软差点坐下了下去。他对我说,发洪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的战士把生命献给了这条深山里面唯一的生命之圣,她安静的时候美好而恬静,发怒的时候犹如还面上的风暴排山倒海,无法抵御。我最终没有再要求过去,他把我带回部队饭堂,问我叫什么名字,住哪里,去凛峰川做什么,我一一回答了。后来他还排车子送我回去,可是半路上塌方,我只能返回部队逗留几天。”
“因为我识字,所以老头子就常叫我去广播站读报。他偶尔来看看我,和我说说话,偶尔又托战士给我捎两个雪梨,说润喉。后来我回到大湾沟,他还不时趁着任务的间隙来看我。那个时候我才十八岁,豆蔻年华,一生中除了父亲,再没有第二个男人在我的生活中频繁出现过。他一下把我的生活给搅乱了,我就像种怀春的少女,开始喜欢上这个年纪比我大二十多岁的老男人。”
老太太说到这,忽然停下来羞涩地笑起来,回忆给她略有岁月痕迹的脸上天上了流光溢彩,她朝笑柔眨了眨眼,说:“他那时候快要调回城里了,我也想随着他走,可是没有指标我不能离开。于是我在十二月的寒冬里故意将自己淋出一身恶病,病得浑浑噩噩,回到家了还不知道,我母亲说差点回天乏术了。当我再看见他时,忽然害怕要是傻傻的把自己折磨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回到城里以后,他和我可以保持距离,我开始还埋怨他,结果到后来才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室,儿子已经十八岁了,就是你的继父。恰逢中国改革开放后恢复第一批高考的考生考上大学,他没当说起他的儿子都无比的自豪和骄傲。但我心里不舒服,就和他闹别扭,几天不去找他。后来他跑过来找我,问我怎么回事,我那时就赌气的对他说:‘你已经是一个快四十岁的老男人了,家庭幸福美满,不要总去找小姑娘,给人家看了不好。’我当时说的气话,结果他脸色就变了。他走以后就真的没在找过我,等我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寄信来,说了很多抱歉的话。那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我们居家移民,我趁着离开前给我此一生第一次爱的男人写了一封信,里面尽诉我对他的思念和爱恋,并附上告别。”
“在我离开的前一夜,他过来找到我,仅仅三个月不见,我看着他好像老了十岁,他告诉他的妻子以为无法忍受军旅生活而和他离婚了,一个大男人,竟然哭出来。我心就想,这样的男人值得终生托付。于是我不顾父母的反对留下来,等了半年,我如愿以偿嫁给他,我以为我得到了我所想到的,我爱他,他也爱我,必能幸福的生活下去,但是我太小,想法太不现实。后来他升职,别人提及他的婚史,不知道怎么的就翻到我身上来,他们说老头子在没有离婚的时候就遇上我,就说他前妻离婚是因为他的不忠,又说我思想不正确等等,别说那个年代,与已婚的人过分交往密切会遭到怎样的一种冷眼。”
“那些人好像一下给我判了死刑,他们不能强制我们离婚,只能私下对我说老头子还能有一番作为,将来必能做大官什么的。说得多了我心里害怕,就常常和他吵架。。。他开始还顺着我,说我小,不要想太多,后来渐渐的就逃避,连家也不回。我觉得我俩之间无论是年龄还是背景都是阻止我们天长地久的巨大鸿沟。有段时间我意志消沉,父母都远在国外,旁边的朋友纷纷结了婚,各自有了家庭以后就很少再来往,我开始一个人想着这场婚姻怎么会如此经不起风雨。”
“压力之下我提出了离婚,老头子做了很多挽回,那些领导怕我毁了他就跑到家里来把我骂了一通,骂得我心死了。可那是我忽然发现我怀孕了,老头子死活不肯离,我固执要离开他,不再阻挠他前程似锦。可又拗不过他,生下孩子后就追随父母去了国外,孩子一直由他带着。”
老太太的眼圈开始泛红:“回过头一想,很后悔当时自己的一时冲动,不相信他,不相信自己,不相信那份爱情,如果那时候再坚持一下,很可能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们直到现在都还是夫妻关系,不过名存实亡。直到他走的那天,我才发现自己执拗了二十多年,最终一无所有,我曾想过随他去了罢,别人劝我多想想那个从没有对他尽过义务的孩子,自此我就再也没离开,守着言方过了两年,他很争气,高考的时候考去了美国,他独立了,我就放心了,于是带着老头子所有的回忆去了瑞典,可是带去的终究是回忆,那些失去的,我终是要不回来。”
说道动情处,老太太不由的流出眼泪,她掏出手绢去拭,笑柔微微扭过头,望下去冀山一片白茫茫的墓碑,好不凄凉。
老太太说:“你和言方的心照不宣,旁人看不出,难道我做妈的还不明白吗?”
笑柔一惊,没想到老太太竟会说她她身上来。
“因为我经历过,后悔过,所以想身边的人重蹈覆撤,言方是我的儿子,你嫁进来也就是我的女儿,都是我的心头肉,天大的事情都可以坐下来慢慢谈,没有解不开的结,就算是死结,一把剪刀剪断,才拼回来,重新来过。”
从医院出来,笑柔走到马路边上等车,她一边走一边怔怔的出神,一辆银色的小跑刷地稳稳在她面前停住,她还是猛然吃了一惊。
小跑的车窗缓缓降下,现出杜哲衍那张好看的笑脸,她愣了愣,随即眉开眼笑:“好久不见。”
杜哲衍朝她扬起头:“那么久没见,介不介意陪我去喝杯什么的。”
笑柔见天色还早,她没想到今日去拿报告会是那么快,回到去也是一个人,于是便答应了。
位于市中心的咖啡厅,厚实透明的茶色落地玻璃隔绝了外面行云流水的人群,里面是个舒适的小空间,优雅的小提琴,温柔的灯光,馨香浓郁的咖啡,窃窃私语的人,外面的纷纷扰扰,与里面的安静恬淡,犹如两个世界。
服务生端上来两杯热奶茶,很快就退下去了。
杜哲衍指着银色的小调羹,轻轻地搅动着白色瓷杯子里的液体,热气冒着白雾,徐徐缓缓的冉冉升起。
他问:“最近好吗?”
笑柔不语,眼神从茶色玻璃透出去,晃晃悠悠找不到一处落点。良久,恍而一笑:“这问题太难回答了。”
“我从没想过你们会变成这样。”
“我也没想过。”她的声音云淡风轻,“我用我母亲给我的伤害报复在他的身上,其实我就是怕,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最后会失去他。”
“原来到最后我还是失去他了。”
杜哲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未被这样忧伤的氛围困扰过,仅仅是数月,面前的人不复从前的纯美和开朗,如果说时间和岁月是磨人的,那么巨大的变故更能致人于死地。
她就是在这种巨大的变故中挣扎,以为找到了对岸,却荡失的岸上的荆棘丛中,利刺划破了她本来残破不堪的身体,一颗心变得支离破碎,明明看不到茂密的荆棘丛那边有明亮的出口,她彷徨,失去的方向,却又不敢停下脚步,唯有忍受着彻骨的疼痛,一步步忐忑地走下去。
她不是荆棘鸟,没有那样的坚强,她希望有一双温暖的手替她拨开面前的重重迷雾,可是她始终没有等到。
笑柔收回眼神,换上一抹轻松的笑容,把话题绕了过去:“你呢?其实我看得出你喜欢戴欣,与其这样隐忍,为什么不放手一搏?”
杜哲衍说:“戴欣那样的女人需要一个比他更强势的男人才能镇得住,我自知之明,不是那样的人。”
“可是你也老大不小了。”
杜哲衍一笑:“我才二十七,男人到四十还能算年轻。”
笑柔以为他有弦外之音:“你要等?”
他摇摇头:“不,我在找更好的。没人耗得起用青春去等待。”
而她,正在用青春把自己往不归路上推。
杜哲衍忽然想起她刚刚从医院那边过来的,于是问:“你去医院做什么?不舒服?”
笑柔笑道:“我有个朋友介绍我来看这里的一位老中医,我这副身板再瘦下去就不成样子了。”
杜哲衍哦了一声,不再追问什么。
后来两人零零落落聊了几句,杜哲衍看得出她兴致缺缺便提议回去了。两人咖啡厅外分离,笑柔坚持不肯让他送。
临走时,杜哲衍意味深长地对她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任谁退一步,都会海阔天空。”
笑柔独自一人在街上走着,正午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透过云层将一地的燥热洒下,闷热逼仄的空气叫人浑不舒服,瞧那天色,好像正在慢慢凝聚着一股力量要将厚实的云层破开,好叫雨能畅快落下来。
忽然有人在身边叫她:“太太。”
她回头去看,是李叔。
以前住在河坊的老宅时,李叔总是亲切地叫她笑柔,谈得欢的的时候会喊她闺女。而如今,见面时长着口半天难挤出一个字,太太二字,陌生而别扭。
这一次,他的脸色有些尴尬,眼神有些闪烁。笑柔抬起头,就看在站在车对面的言方,她和他隔着一辆车子,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她怔了一下,忽然从车里欠着腰钻出一名年轻的女孩子,李叔的尴尬她瞬间就明白了。
她很从容地叫了声李叔,又对言方扬起笑靥,连声音都竟如止水:“这么巧。”
言方嗯了一声,对身边的女孩说:“你先进去。”
女孩子叫做柳穗,就是上次言方在CLUB和一群男人唱歌时认识的那个。柳穗看见了笑柔,心里咯噔一响,既然言方叫她进去了她诺诺地应了,对笑柔羞涩地笑了笑头,转过身飞快地往路边一间餐厅跑过去。
笑柔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十八九岁的年纪,衣着简单朴素,看似个大学生,说不上漂亮,长得高挑,身材均匀,但胜在皮肤很白皙,玲珑的大眼里透着一种纯善的灵气,刚刚她的笑容里都是腼腆和羞涩,未经洗礼的年轻女孩,大抵都是这样子的。
她没打算停留,正准备离开,言方却开声了。
“去哪,让李叔送你。”
她看了看那部黑色的宝马7,微笑道:“不了,我自己可以回去。”
言方的脸色从刚才看见她伊始到现在一层不变,笑柔也是,他们已经学会把内心的挣扎隐藏在深不见底的地方。
他看着她低头离开,嘴角依然噙着笑意未落,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他心头上挑衅的扎着,刺着。
她蓦然回头,巧笑*兮:“我等会儿想去看看周婶。”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告诉他,别那么早回来。
没等他答应,也不需要啊他答应,笑柔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后的人,怅然地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柳穗一落座就很忐忑,不断地望窗户外面张望,等到言方进来,她慌慌张张的说:“言先生,您夫人会不会误会什么?”
言方微微诧异:“你知道她是我夫人?”
柳穗尴尬地笑了笑:“上次你喝醉了,和大伙争着要付钱,你皮夹掉在地上,我看见上面的照片。”她的眼神很好,看一遍就记住了,但是今天看到他的妻子和照片上笑得很灿烂的女子,几乎判若两人。
言方淡淡地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柳穗有些尴尬,她想起今天的目的,赶紧拿出两个红本本往桌上一放,笑嘻嘻地说:“我这个学期得了全奖,还有物理竞赛的全国一等奖,暑假我受邀去日本参加一个小型的交流会,费用学校全包。”
言方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不错,果然没让我失望。”
柳穗开心地笑起来,当初她从贫困的家庭里好不容易考上大学,申请了助学金,连多余的零花钱也没有。她看见那种唱歌的地方一个晚上能赚不小的钱,单纯的以为只要陪着坐一下劝客人喝酒就可以。但是她进去的第一天晚上就被吓到了,跑到卫生间去哭,想辞了,但是又无法承担自己的生活费用,咬咬牙留下,直至碰上了言方。
她是在学校碰到他的,学校的金融讲座,她作为司仪在后台一眼就看见了言方。两人聊了很久,第二天她就收到了一笔资助的善款,正是言方。她开始有些害怕,但是一直以来他都在背后出钱,并没有正式出现过。
柳穗怒斥自己没有良心,她主动约了言方,百般道谢后,作为回报更加勤快的读书。
她一直很不明白,只寥寥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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