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残他”……
直率、坚韧、顽固、锋利……生机勃勃。
无法从精神上战胜的存在。
格尼觉得记忆里缺失的那一块也许也不怎么重要。
这些新的记忆，会成为将来最美好的回忆。
……
……过程很顺利，已经收集了九片神格碎片的棕发少女手握最后一块碎片，对他露出堪称温柔的神色。
那不是这个一贯英朗硬气的祭师常见的表情。
他觉得心中此刻的喜悦，是设下的陷阱被目标一一触发、布局完美实施、战胜敌国凯旋归来、哥哥们带领他参加标枪投掷赛、父亲称赞他的武技……是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是他有生以来所经历过的，无论是仍存在在记忆里，抑或已经作为代价遗忘的一切喜悦，都要巨大得多。
葛尼梅得斯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少女那指节粗糙、布满茧子的腕，小心翼翼，温柔似捧起了最易碎最宝贵的陶瓷，又像很久很久之前向神王献祭时手捧祭品般虔诚，湛蓝的眼瞳几乎溢出期待：“【伊里斯，你愿意放弃吗？放弃成神，就这样，我们回去神圣希腊，去迎接‘众神的黄昏’……】”
“【不。】”
最后一片神格碎片融入她的灵魂。
“【已经回不去了，格尼。】”
“【从得到‘狄安娜的馈赠’，那第一片的神格碎片之后，我的灵魂就开始了崩溃。】”
“【兽族的灵魂低贱得连神格的一片小小的碎片也无法承受……只有拥有完整的神格成为神祗，我才可以免于毁灭。】”
“【我想要自由。即使沉睡，陷入‘众神的黄昏’，那也是我的选择，至少最后，我是自由的，而当空间崩溃，次元重叠，这个世界重新需要神祗的时候，我就彻底自由了。】”
“【格尼，至少，你是自由的，你知道我的存在，那么，我也存在了。】”
初见时他所惊叹的那双墨绿色的瞳仁渐渐变得漆黑如墨。
伊里斯陷入沉睡。
他也许会在数不清的时光里自我毁灭。他不是完整的神祗，他是“赐福者”，他作乐免于沉睡的交易，而即使他也同样陷入黄昏之中，这对一切又有什么帮助呢？
葛尼梅得斯失去了他的王国，他的父母兄弟，他的子民，他的山坡，他的世界。本来以为这一切都可以被喜悦所取代，但如果喜悦也不再眷顾他了呢？
他很想像从前在伊里斯面前装傻充愣的时候一样笑一笑，带着傻气地。
但他发觉他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
他的旅途，彻底崩坏。
他的布局和算计，他的智谋和安排，在万物面前，在奥林匹斯的神祗面前，在这数不清的次元里，又算得什么呢？
就像笑话一样。
——那么……
“魔女阁下。”
“那么，这次你想交换的，是什么？”
“在次元旅行中我的所有记忆。”
“包括对那位祭师的记忆？”
“……包括。”
“你的要求。”
“让时间重来吧，让我记得对‘灵魂’的执念。下一次，我同样要阻止她。”
“代价不够呢。要知道，最高法则对时间的限制是很强的。”
“那么，我的躯体，我的力量，我的寿命，或者，我的神格。”
“不，前面的三种足够了。你将会转世，你没有肉体力量，只是知识是你的一切，你会保留执念。你的命运断裂了，如果她再次成神，你便要回到这个轮回中来……”
“嗯。”
“就像重复又重复地玩一个游戏，如果玩不到好的结局，就要重新开始，直到法则察觉你的存在进行‘修正性抹杀’。”
“谢谢你，魔女阁下。”
于是，葛尼梅得斯变成了格尼教授。
只有很少人知道，在普利西纳学院做秘密研究的格尼教授最狂热的，是关于灵魂的崩溃和重整。那是个疯狂的计划，没有人认为它会成功的。
但是格尼觉得，它会。
葛尼梅得斯记起了那个梦。
那是他和伊里斯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中的经历。
那是他曾经的记忆。
格尼注视着魔女猩红的眼眸，语气平静：“记忆还给我，这样可以吗？”
“没有关系，反正‘最后的选择’就要来临，有没有这些记忆不都一样吗？当然，如果你再次陷入轮回的话，这些东西可是要收回的。”
“要结束这个游戏的话，葛尼梅得斯，阻止她吧，在‘最后的选择’里成为胜利者吧。”
☆、八十九 时间逆转
八十九
格尼在成为“渎神者”并且离开神圣希腊之后；与已经成为次元旅行者的伊里斯一同；在各个不同的世界里为收集九片散落的神格碎片而奔波。
他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也经历了很多起伏；但毫无疑问，暴躁果敢的狼族首领最后拿到了所有的碎片。亲眼见证这个棕发少女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从来冷静而精于算计的格尼却最终都无法猜到她为什么要为这种靠获取“神格”而得来的力量如此拼命。
在这个金发的俊美少年眼里；伊里斯从来不是个愿意依靠这种力量的战士。
时间匆匆而过。
喜悦、悲伤、彷徨、痛苦、震惊、担忧……
如果算年龄的话，外貌永远停留在少年时期的葛尼梅得斯至少见证了神圣希腊好几代人的兴衰。但他的少年心性从没有被磨灭。他羡慕高山翱翔的飞鹰；因壮阔的海洋而感动；崇拜登峰造极的力量；尤其感叹于狼族首领蓬勃的生命力。
仿佛高悬于夜空的星辰。不是他这种凭着“被宠爱”这种龌龊的原因而被捧到星空成为“水瓶”的星星，而是星图中本没有她的位置，她却仿然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的暗星一样从不熄灭。
如果不是最初的时候；狄安娜所谓的“善意”。
——“【兽族的灵魂低贱得连神格的一片小小的碎片也无法承受……只有拥有完整的神格成为神祗，我才可以免于毁灭。】”
说实话，格尼真的不像个智者。他喜欢装疯扮傻，不介意将自己陷于险境，他喜欢傻里傻气的在内心吐槽，是个常常被伊里斯的威胁着要“往死里揍”的让人跳脚的家伙，死性不改，喜欢设陷阱看别人往里跳，乐此不疲，生命力顽强。
时间逆转，他仍没有改变。
——那么就毁灭吧，伊里斯。
——毁灭在这个被罪恶的命运丝线所控制的世界。这样的话，我也会……我一定会……
她选择了沉睡。
——其实，她的眼中，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我呢？她选择的时候，一定没有将我纳入考虑条件吧？我只是一个同行的旅者，我们连终点都天差地别。
格尼曾经问过伊里斯：“【你真的愿意付出成神的代价吗？付出‘未来’，放弃这个世界。】”放弃我……那时伊里斯的回答十分肯定：“【我不后悔。】”
时间逆转，当初在公墓大楼的地下卖场，基维拉遗迹之上，狼族的首领作出了同样的回答，即使一切重新来过，她的回答依旧：
“【我不后悔】”
——我想要答案，伊里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反正，我可以失去的东西也已经全部失去了。
——时间逆转，我们在不同的“未来”里再次选择……
——再次作出选择。这一次，我不是你的队友、伙伴……爱慕者。我是你的敌人。
——迎接毁灭，伊里斯。先是你，然后，我。
……
“好了，迎接最后的时刻吧，逆转时间的旅者。”
“谨遵汝命……尊敬的魔女阁下。”
7月19日黄昏06：34 日本神奈川
伊里斯将自己的脸沉入水里。
氤氲着热气的液体缓缓没过她的头顶，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整个世界寂静得可怕，没有敌人，没有同伴，更没有她所重视的一切。静止的水有细微的滑动声，就只有这个声音无限无限地放大，填满她所有的感知，正正因为这个，反衬出的寂静更加无孔不入。
棕麻色的长发飘在水面，在小小的浴缸里缓慢柔和地散开。绿眸在水里睁开，有些呆滞，润泽漂亮似圆滑的绿松石头。
水温慢慢地，慢慢地，散失。
蒸腾的热气缓缓地，缓缓地，消弭。
水里的躯体布满不同的茧子、伤疤、印子，泛着牙白色。酷像混血儿的深邃五官埋在双膝间，矫健修长富有线条美的双腿蜷缩起来，从来挺拔的脊背收缩弯起，在水里画出一条充满力量感的优美曲线。饱满的额头被湿发遮掩，少女整个身体缩成一团，在水中静默无言。
——神格碎片，九片。
——只剩下最后一片。
少女静止在水底，一动不动。
如同雕塑。
水凉了。
伊里斯感觉脑海一片空白。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能真切地感觉到格尼那虚弱的灵魂塞在软绵绵的布偶里，滑稽地站在她面前。但只一瞬间，那抹灵魂就被马尔斯的金戟轰散，微不足道，那种程度的力量平时的伊里斯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在那一个瞬间，在布偶漆黑的眼睛用难以形容的情绪始终注视着她的瞬间，那金色的能量在她眼里放大，席卷了她全部的视野。
——这是，怎么了……
——开玩笑的吧。
在狼族首领的眼里，那只熊猫布偶生命力异常的顽强。它不会死的，伊里斯这样确信。因为那布料和棉花构成的身体看起来十分儿戏，却不可思议地承载了一整个灵魂。
那是一个聒噪、爱管闲事、研究狂热、武力值为负、头脑不错、擅长算计的灵魂。
曾经有一刹那，给过她熟悉的感觉。
而现在，这种感觉强烈地充斥了她整个心房，伊里斯觉得如鲠在喉，胸膛快要被挤压成一片空白。
她静静地沉在水里，小小的气泡升上水面。她睁着眼，麻木又不解地望着洁白的浴缸底部。
这种静谧，一直维持到有人轻敲门扉为止。
“那个……请问，小姐你还好吗？”
隔着门的声音有些羞涩、有些担忧、有有些强自的镇定。那是少年的声音，温和略带稚嫩，朦朦胧胧地穿过空气，击穿水面，沉入水底。
浴室里没有回答。
门外的声音开始变得稍微急切：“请问，你还好吗？你没有事吧？小姐？小姐？！”
一片寂静回应了少年的叫唤。已经在客厅七上八下地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本来还能偶尔听见水声的洗浴室后来却连声音都全部消失，少年的情绪里担忧占了上风：“小姐？对、对不起……我可能要冲进来了，如果小姐你能听见的话，请回应我？”
依然没有动静的浴室在少年的眼里顿时变成不好的预兆。少年猛然撞入门去，却发现一抹亮晃晃的牙白色闪过眼前，等他再次回过神来时，只感觉到背后有什么柔软而滑溜的东西顶着自己，同时颈脖被锋利的仍旧淌水的指甲戳上动脉。
“【不要动。】”
声音干涩，不知名的语言有种神秘的圆润美妙。
有着矢车菊色瞳眸的清秀少年——幸村精市骤然一愣，脸色微微僵硬，浅浅的粉色爬上他的耳廓，继而是淡淡的苍白：“小姐？”
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又一向自律，哪里面对过这种场面。
空白的眼眸重新聚光，伊里斯脱离了无意识状态，靠本能反应的防御和进攻的过程回溯，少女发现，原来刚才的自己因为太过入神而没有注意门外那无害的叫唤声，而当少年撞进浴室时，那细微的风蕴含的力量被她下意识归纳到敌袭范围还使用了母语警告——所有才会有这尴尬的一幕。
尴尬只是对于幸村来说的。从来不把自己当“人”的狼族首领对顶着人类身体的自己一点自觉都没有。她松开牵制，径自走到置物筐旁，丝毫不在意在场的另一个异性，大大方方地套上连衣长裙——很久没有穿着过这类服装的伊里斯有些许怀念，从前在神圣希腊，女性们最常见的装饰就是类似的长裙。
幸村脸上的淡粉一瞬间转为浅红，他偏过头去，耳边听着少女穿衣时衣服摩挲皮肤的“沙沙”，说话都有些轻抖：“那、那个，我刚才以为你……我先出去了，对不……”
“抱歉。”还没等少年落荒而逃，棕发的少女倒是率先道歉。她跟着幸村走到客厅，期间眼眸下意识地打量着身处的建筑物——掩体数量，承重力，抗打击系数，障碍参数，最佳掩护点，突袭路线，辅助物品……
“请问，你需要与你的家人联系吗？或者，我有什么可以帮到你的？”重新平复心情，幸村注视着伊里斯翠绿的眼睛，回想到刚才的一幕，微微晃神——他从来只看见过她沉睡的样子，英气、坚韧、但不咄咄逼人，他从来没有想过，那相似虚弱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日复一日地沉睡着，好像随时会醒过来的女人会有那么狼狈的样子。
立海大的“神之子”是在离家不远的小公园发现伊里斯的。目睹几个孩子一边叫喊着什么“姐姐好脏姐姐羞羞”一边从他身旁尖叫着跑过，刚刚完成网球社的训练回家途中的立海大附中网球部部长好奇地瞥了眼右方，就发觉这个少女浑身脏兮兮地坐在沙池里发呆，墨绿的眼睛毫无朝气。
每逢遇上这个棕发的女人，“鬼使神差”这个词就会突然变成温和派的幸村精市接下来的行为的最好诠释，他上前询问了一下，就将她带回了家，还毫无戒心地让她使用浴室，翻出母亲的衣服让她更换。幸村觉得今天的自己直觉特别强烈，他对这个在连对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予了他自己很多鼓励的少女很有好感。即使少女神秘莫测，气质多变，刚才还下意识钳制了自己，幸村也没有生出“对方可能会是个入屋抢劫的坏人”这种想法。
难以想象她会如此消沉。
深切地感觉到那一向生气蓬勃的眉眼略显沉默，幸村薰衣草色的眼眸弯成月牙：“或者，你可以和我谈一谈……唔，可能我这样说有些唐突，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能够帮上你的忙……其实，我也觉得我这样有些太突然了，你忘了吧，不用放在心上……”
“你是……”伊里斯静静地凝视对方的脸，尤其那双温和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