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易中偏偏还面带仰慕的听着,目光发亮不住击节而叹,当真一副神往之状,听完了才道:“啊……原来如此!”
孟扶摇住口,看一眼这个从当初真武大会匆匆一面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妙人,无可奈何狠狠一拍他脑袋,道:“说正经吧!”
“是这样的。”唐易中坐近了点,正色道:“区区实无恶意,本意就是为了寻回玉玺,为此不惜自锁功力孤身出现以取信两位,而区区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未曾对两位有任何伤害。”
“你敢么?”孟扶摇斜睨他,“你真要动一动,早拍你成灰。”
“其实区区虽然接近两位,却也不确定,要找的是不是玉玺。”唐易中忽然道。
“什么意思?”
“陛下不见臣子久矣。甚至无人能进永昌殿。”唐易中难得的有了忧色,“这是很反常的事情,为此我动用了我在宫中的暗线,他告诉我,永昌殿侍应之人越来越少,他也进不去,隐约感觉到,陛下的行动似乎被困了。”
“被困?”孟扶摇愕然,“他一国之主,谁能困他?”
“不知。”唐易中沉吟半晌方答,言语中似有些犹豫,“我那暗线有次趁人不备溜进寝殿,听得陛下梦中呓语,不住重复‘阿六……找回来……’”
“陛下口中的阿六,是排行第六的六皇女,华彦驸马的妻子。”唐易中解释,“很明显,什么东西给六皇女带走了,陛下着急要找回,联想到之后的六皇女被追杀,十一皇子不惜派杀手追出国境的急躁动作,我便想到,丢掉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比如玉玺,而且知道的人很少,大概只有十一皇子无意中得知,所以也只有他铤而走险试图对你们下手,要不然的话,你们这一路会更热闹。”
“不止吧。”孟扶摇冷笑,“没见那个假冒的混账吗?”
“那个是……”唐易中皱眉道,“倒不像是那些皇子皇女能请得动的人,璇玑这些皇子皇女,我还是很清楚的,陛下子女养多了,防备心一直很重,制衡之术也从未停止,他们不像有这个实力。”
“玉衡!”孟扶摇细白的牙齿咬进下唇,提到这个人她什么戏谑玩笑都扫荡得一干二净,要问全世界有谁是她最想宰也必须宰的,那就这个家伙,如果不是他,自已怎么会险受侮辱?怎么会和长孙无极生分?怎么会逼得长孙无极险些走火,更间接造成李家灭门自己堕入两难,险些送命?
“如果真是他的话,倒是个麻烦事。”唐易中若有所思,“我扪璇玑皇室以前有个秘而不宣的说法……也许可以去查查看。”
孟扶摇斜瞟着他,也不问,半晌道:“就算你家皇帝丢了东西,你凑什么热闹,不惜自锁功力冒险来找?”
“陛下晚年倦政,朝政混乱,军事经济一蹶不振,皇子皇女忙于争位,朝中众臣忙于站队,我璇玑国事,积弊已深。”唐易中这回当真严肃了,“陛下也确实沉疴已久,不久于人世,这般混论境况下,新主立谁,何止是陛下一人之事?实是关系我璇玑千万百姓,关系我璇玑满朝文武,关系我璇玑国运,又岂是匹夫可以卸责?”
“敢情是顾炎武第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孟扶摇这下侧肃然起敬,结果还没来得及再表扬几句,那家伙又嘻嘻一笑,道:“万一轮上个不是东西的,继位后清除异己,我们这些臣子的荣华富贵,到哪去找?”
孟扶摇“呸”一声,懒得理他,唐易中却瞟着她道:“这一路来,我本有些事想不通,如今却突然若有所悟,隐约猜出了一些……哈哈。”他站起身,道:“我回去了,以后有什么事,两位尽管驱策,至于玉玺……太子和孟王什么时候觉得合适归还,再还吧。”
他就那么拍拍衣襟,十分随意潇洒的出去了,从头到尾,对玉玺看都没看一眼,孟扶摇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位小公爷离开,半晌怔怔道:“他跟着我不就是为了玉玺么?为什么现在又不管了?”
长孙无极瞟了一眼那黄缎包,眉头微微一皱,半晌叹息道:“有些事……终是避不过的……”
……
第二日,永昌殿璇玑帝后会晤无极太子及大瀚孟王。
在孟扶摇的强势要求下,蛰居宫中已经数月不见人的璇玑皇帝终于破例接见两位大国贵客,永昌殿关闭多日的殿门层层开启,重重遮挡阳光的厚重垂帘被挽起,原本驱赶出的太监宫人再次执拂悄声蹑足的站立两侧充场面,等待着随时被使唤,再在用完后再次被赶出永昌殿。
唯一剩下的屏障,是御座前的一层纱幕,影影绰绰,将人影摄了个朦胧。
日头转过高高的隔扇,洒在高旷森凉的永昌殿前一丈之地,伴随着玉阶上悠长的唱名声,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各自带着无极和大瀚的臣属在太监引领下进门。
厚厚的精织地毯将人的足音淹没无声,大殿内原本在等候的诸在职皇子皇女及大臣齐齐立起,永昌殿首领太监恭谨的迎上来,一个躬躬到底:“请殿下及孟王稍候,陛下马上驾临。”
长孙无极和孟扶摇点点头,这个场合不宜再坐在一起,两人各坐一边,相视一笑。
这一笑笑得陪同的大臣们心都拎了一拎,生怕这两个在这场合也会出什么幺蛾子。
偌大的殿中,众臣屏息相侯,一声咳嗽都不闻,又等了一阵,纱幕后才传来浑浊的呛咳声,拖沓滞缓的脚步声,属于有年纪的人才有的沉重嘶哑喘息声,以及环佩叮当之声,内殿里隐隐约约转出两个人来,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女子走在外侧,峨髫华冠,衣履富丽,十二层千鸾绣袍在深红地毯上拖曳出沙沙微响,日光透过淡淡纱幕,映出她微扬下颌挺直背脊的侧影,也映出她搀扶的龙袍男子,虚弱而微微佝偻,一边走一边不住咳嗽。
两人一高昂一弯腰,女子下垂的衣袖搭在男子臂上,看起来不像皇后搀着皇帝,倒像皇后正由太监服侍着,搭臂款款而来。
孟扶摇立刻不厚道的笑了。
老牛吃嫩草的后果,真的是很惨烈的啊……
孟扶摇这么一笑,璇玑众臣立即明媚的忧伤了。
陛下原本哪里是这样?堂堂一个美男子,年纪不轻依旧风采不减,实实在在的壮年英伟之貌,也就近半年才开始衰老,但也没成这样,怎么两个月不见外臣,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老夫少妻,美色伐身啊……
纱幕后璇玑皇后搀扶着皇帝坐下来,孟扶摇原以为她要坐到旁边的一个侧座去,不想她头一扬,双手优雅的在膝盖上交握一搭,竟然就在皇帝身边,御座之上挤坐下来了。
璇玑众臣失色——以前皇后虽跋扈,但也从没有真正参与过政事,陛下这个还是把得准的,任她在后宫闹腾,前廷不得干涉,如今这是怎么了?在无极大瀚贵宾之前,任由皇后挤坐御座?这这这这……这岂不成天下笑柄?陛下病糊涂了?
抬眼瞅瞅上头的孟大王,果然,孟大王再次丝毫不给面子的笑了。
不仅笑,还开了口,不仅开口,还一开口就是个劲爆的。
“咦,璇玑什么时候,有两位帝王了?都说天无双日国无二主,如今可算是看了稀奇了。”
长孙无极微笑侧顾脸色铁青的璇玑礼部尚书:“还请尚书大人给个章程,我等好斟酌礼节。”
按照七国皇族惯例,参拜帝王和参拜皇后礼节不一,以长孙无极和孟扶摇身份,对璇玑皇帝应欠身,璇玑皇帝应受礼之后还礼,但是对璇玑皇后,只应平礼,如今这御座一挤,礼字上头自然便不好办了。
礼部尚书瞄一眼纱幕后傲然端坐的皇后和不发一言的皇帝,一时也不知道怎生安排,例来国礼都事先定好改动不得,如今皇后来这一出,该怎么办?
眼看着纱幕里头不动,纱幕外头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也都不动,局面僵持尴尬却无法解决,额头上顿时满满沁出汗来。
孟扶摇泰然自若坐着,无聊的剔着手指甲,一点也没感觉到压力——上头皇后十分不安分,冷而厉的目光不住从纱幕里剑似的穿出来,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又一圈,如果那目光可以化为猛兽,大抵早就扑上来咬了。
于是孟扶摇后知后觉若有所悟的想到,貌似,眼前这位是长孙无极的前丈人和前丈母娘?貌似,现在的局势是退婚的女婿带着新女朋友到丈人门前来炫耀?
哎呀呀实在太过分了!难怪人家肾上腺激素飙升,坐那里明明没动,满头珠翠都在发声。
孟扶摇自然是不承认她是某某人的女朋友的,但是貌似她不能阻止人家那么认为,而且照目前太子殿下盯她盯那么紧的状态来看,大概全五洲大陆皇族都那么认为。
据说不仅这么认为,还版本众多稀奇古怪,西风楼喝酒时她就隐约听见两个璇玑官员咬耳朵,大意是奇怪她孟大王到底是谁的女朋友,为什么身边是无极太子,却做了大瀚的王?为什么做了大瀚的王,还能毫无顾忌的去做轩辕的国师?其间经过人脑的无穷想象,延伸出无数个关于无极大瀚轩辕三角恋多角恋悲情恋花心恋版本,她孟扶摇也在这些花色繁多的版本中,正式荣膺五洲大陆最花心运气最好最有男人缘的绯闻女主角……
唉……丈母娘看前女婿,两眼泪汪汪,丈母娘看前女婿女朋友,两爪蓝汪汪……
她这里想得一脸阴笑眉飞色舞,底下璇玑众臣尴尬得一塌糊涂,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长孙无极和孟扶摇一般具有强大的抗尴尬能力,这种场合生生坐那里不动,璇玑众臣眼见两人不行礼,连带无极大瀚属臣也不起身,这在往常这种场合中是再没有过的事,等于未将璇玑放在眼底,然而却又确实是璇玑乱礼在先,只得默然不语。
璇玑皇子皇女们也都在,坐在第一位的大皇女第一个耐不得,眉毛一挑便要说话,不想却接着对面九皇女的目光,那女子极其轻微的摇头,大皇女偏头一看上方,无声冷笑,不做声。
十皇女,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坐在一起,都是皇后子女,神情也很一致,斜睨着长孙无极和孟扶摇,大有以目光制造压迫的意思,孟扶摇对此视若不见,倒是对大皇女身侧那个温润平静的男子多看了两眼——这人自始至终目光平视,极有定力,这个情形璇玑众人多少都有些压力,唯有他喜怒不惊,波澜不起。
看那位次,是宁妃的三皇子?独生皇子,最势单力孤的一个,却又因本身才华和母族势力雄厚而丝毫不让,看这模样,也不是个善茬。
孟扶摇这边好整以暇将璇玑皇子皇女观摩个遍,那边低低骚动里,皇后终于开口。
“有什么好斟酌的?”纱幕后皇后冷笑,有些尖锐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里清晰的回荡,“本宫与陛下夫妻敌体,如何当不得他们这些小辈一拜?”
她端然坐着,宁肯日后被朝臣御史弹劾攻击也不打算让上一步,今日一定要那两个嚣张小辈以国礼对她拜一拜,好歹出一口心中恶气。
孟扶摇眉头微微一扬,她不算笨嘛,竟然知道拿出辈分来压他们一头,如果论辈分不论国礼,拜她却也是说得通的。
可惜孟扶摇拜头猪都不会拜她,她就是没来由的讨厌这个女人。
“成。”孟扶摇微笑,在璇玑众臣大出长气的声音中慢悠悠道,“皇后娘娘贤德宽宏,敦亲睦下,七国扬名,本王亦仰慕已久,这一拜,是绝对当得的。”
上头立即传出一声带着怒意的冷哼,璇玑皇后再自我感觉良好,也知道自己的名声绝不可能是什么“贤德宽宏”,孟扶摇这是在明褒实贬来了。
“只是国家也是敌体,国礼向无辈分之说,”孟扶摇笑,“真要论起国家辈分,哎呀,貌似无极建国较璇玑早?这算不算国家辈分高?难道太子殿下还要受您一礼?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璇玑众臣泥塑木雕似的木然听着,早知道孟王没那么好说话的,皇后娘娘既然主动接下这个烫手黑心山芋,那就她自已吞吧。
孟扶摇根本懒得和她啰嗦,很直接的拍拍手:
“皇后娘娘如果真的那么想论辈分,想太子殿下和小王给您施上那么一礼,那还是先回您的后宫再说吧。”
“小辈放肆!”皇后霍然站起,凤袍一排,她身侧一个为她打扇的宫女生生被她推下阶,撞在台阶下头破血流,却一声也不敢哭叫,血流满面的被训练有素的永昌殿太监急急拖下。
孟扶摇看得目光一闪——这个恶妇!看这跋扈凶厉,璇玑皇宫里该有多少冤魂葬送在她手中?
凤旋却突然开了口。
“皇后……我的药呢……”
老人的嘶哑声音颤颤回荡在大殿上方,皇后怔了怔,下意识道:“在后殿里……”一回身却发现凤旋已经向后一撤,整个身子窝在了御座里,将御座挤得满满,已经没有了她可以坐的位置。
她又怔一怔,这一刻顿时明白丈夫是在用保留她脸面的方式赶她下座离开,这时候顺水推舟自然最好,可是这个予取予求数十年未吃过亏的女人,却又不甘这一刻的落于下风,更不甘丈夫的“偏心”,她僵立在那里,宽大海鸾平金凤袍下的手指绞扭在一起,珐琅蓝宝甲套相互碰撞,在寂静的大殿里发出嚓嚓的声响。
然后她突然,抬头对屏风后后殿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那里,似有纤细身影一闪。
孟扶摇突然蹿了起来!
就在璇玑皇后犹豫抬头的那一刻,她懒洋洋的姿态突然变成了丛林的飞豹,一道急光般从座位上射出,在空旷安静大殿中射出白色闪电一抹,扑向御座!
满殿哗然,座中不乏会武功人士,纷纷跃起试图拦截,却突然都觉得暗劲叠涌,在大殿前方形成漩涡般的气流,浪一般无声无息打过来,让过一波还有一波,等他们好容易都躲过,孟扶摇已经越过了殿前。
她扑向纱幕,纱幕前金甲武士金枪一拦,孟扶摇看也不看,一抬脚金枪飞出灿亮的弧线,越过大殿夺夺钉在雕龙画凤的华丽藻井上,那颤动犹自未休,她已经冷笑着穿入纱幕,直奔九龙屏风之后。
“出来!”
孟扶摇看也不看御座上面露惊吓之色的老人和神色惶然的华服女子,五指一探直抓屏风背后。
却抓了个空。
屏风后空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