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兰花儿反应过来以前,那汉子就已经冲着楚江开行了个礼,有些犹豫地问:
“楚……二郎?”
楚江开点了点头。兰花儿站在他后边。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觉得他之后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好像都淡淡的,没有了之前的笑意在里边:
“带我进去吧。”
那汉子应了声“是”,又侧了侧头望了一眼兰花儿。问:
“这位……?”
兰花儿被他瞧了一眼,整个人跟着就是一冷。恨不得要躲到马后边去才是。她咬牙忍了忍,才忍住了那股寒意,没有躲开。她总觉得自己方才好像被瞪了一般,但那汉子好像不过是随意地看了她一眼。
楚江开顿了顿,才讲,“她是我恩人,随着进去吧。我要赏她。”。
赏——
兰花儿早就知道楚江开不可能是一般人,可真正听他这样讲话的时候,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倒不是不习惯被人这样高高在上的讲话,而是觉得那个刚才还坐在自己马后边,笑着跟自己讲话的人,如今连正眼都不给赏一个的,实在有些让她不能适应。
她自己脑子里边还记着那个笑眯眯向她讨东西吃的楚江开,对他现在这副模样,总有些对不上号。
迎接楚江开的汉子犹豫着又看了兰花儿一眼,这次倒没有再让兰花儿觉得不舒服,只是好像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只是,楚江开已经先自抬步往屋子里边走进去了,那汉子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接过了兰花儿手上的缰绳,小声讲:
“小娘子随我过来。”
兰花儿点头应了应,慢慢地跟在那人身后往屋子里走。
她越走越慢,甚至恨不得让自己坠在最后边才好。
楚江开被人迎到了里屋去,兰花儿自然是没有这个待遇的。牵马的汉子将她领到屋子里边去以后,将马绑在了院子旁边,然后带着兰花儿到了侧边一个一看就是给下人休息的侧厅里头去。一边让兰花儿坐下,还一边道了个歉:
“东家和楚尊有事要商议,不能领小娘子到里间去。委屈小娘子在这先坐着。楚尊说要赏的人,东家毕竟不会亏待的,小娘子不要担心。”
兰花儿“哦”了一声,那汉子便直起身子挥了挥手,马上有人捧了茶过来,奉到兰花儿手上。
她自打穿越过来以后,除了过年时候家里边沽的烧酒,这还是第一次喝水以外的饮料,又是第一次被人奉茶,不由得有些慌张起来。
幸亏她上辈子的见识仍在,默默接过了茶。只见那茶碧青一片,幽香扑鼻,倒似上好的绿茶。
兰花儿慢慢地将茶水小口小口抿着喝了,心里边就开始猜测起楚江开的身份来。
楚江开这人,穿着不错,行为也端正,又能说会道的。兰花儿一直觉得他不简单。只是直到今日,兰花儿才突然发现,她心里边所想的那个不简单,好像还没有想到点子上。
而且,楚尊,这是个什么样的称呼呀?她连一点概念都没有。
她顿时就想起当初麦青到了坳子村以后,她家里边立马遭了偷儿的事情,不由得就开始担心了起来。
说是赏的,来去不过是钱、物、地位。她不管是拿了什么,这会儿都是烧手的。
以前狗蛋还在家里边,现在赵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连田里边都还要颜大郎帮忙看着,这回她要是再那点儿什么回去,那不是连命都要丢了。要么,她将东西直接送到改花手上去?她又怕这会跟着害了改花。
她这样思议不定的,连旁边的人上前来给她添了点水都不知道。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觉得自己这是可笑。
这么个大户人家,连人家丫鬟都穿得比自己好看打扮得比自己精致,到时候再看着办就是了。实在不成,装个没有见识的村姑,随便要点儿粗布衣裳之类的也就是了。
楚江开是个明白人,虽然现在态度有些淡淡的,想必总不会让她为难的……吧?
这样一想,兰花儿才觉得心里边定了一些。
她又等了三盏茶的功夫,里边才有人跟着出来。
打头的就是楚江开。他后边还跟着个人。是个穿乌青长袍的男人,年纪比楚江开还要大一些,神情也恭敬得很。
两人一走到院子里边,那个穿乌青长袍的男人就跟旁边的人讲了几句话。
隔得有些远,兰花儿也没听见那人讲的什么。人家没让她出去呢,她也不好跑出去的。
旁边的人弓着身子听完了话,转身就跑了开去。
接着就见楚江开往侧厅的方向望了望,然后朝她招了招手。
兰花儿呆了一下才确定楚江开是在朝着她招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了外边去。
这屋子在外边看并不十分大,院子却是极大的。兰花儿微微低着头,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了楚江开那边去。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要行礼什么的,不过还好,周围的人都当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村姑,也没有特地为难她的意思——应该说,大家其实都不怎么在意她。
楚江开仍是那副淡淡的样子,都没有低头看她,也没有回头,开口讲:
“她帮了我许多,算是我的恩人。你看着给赏了吧,我不想欠人情。”
穿乌青长袍的男人在后边很恭敬地点头,答应说,“是”,扭头就吩咐周围的人去将钱物取出来。
九十一臧狼【二更】
兰花儿有那么一瞬被狠狠吓了一跳。
不过她来还不及将拒绝的话说出来,就又被旁边的人给吓得更厉害了。
之前被那乌青长袍男人支走了的人回来了,和他身边的人一道,手上还拖着个——人?兰花儿有点不确定。
她两辈子加起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凄惨的人。
不单是被人在地上拖着走,手上脚上都绑着铁链子,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又好像被人抽了一顿的样子,头发也胡乱地披散着,一路拖过来的时候,身上还有血滴到地上。
那两个拖着他的人已经很客气了,却还是免不了会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兰花儿呆呆的愣在那,扑面而来的血腥味让她很是有些不知所措。
她并不是没有见过血,平常在家里边要烧菜的时候,不管鸡还是鱼还是松鼠,都是她一手处理的。后来颜大郎搬到赵家去住的那段时间以后,这种杀生的事儿才换了颜大郎去做。她还真不怕血。
只是,平常烧菜的时候杀个鸡,和看到自己面前有一个仿佛遭了酷刑一样的人,那种感觉还是不一样。她只要一闻到那个血的味道,就会止不住地想那个人身上到底受了多少伤,然后就连自己身上都开始觉得痛了起来。
楚江开也跟着在旁边皱了皱眉头,讲:
“怎么把人弄成这样。”
那个穿乌青长袍的人跟在楚江开后边点头弯腰的,小心地说:
“之前……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回来,又讲得不清不楚的,大家着急着要找,就……也没有弄死,伤也……只是养回来以后可能不能再跟着出去做事了。”
楚江开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你怀疑我身边的人。从小跟在我身边,一同下过战场的。你倒怀疑起来了?”
穿乌青长袍的人额上冒了点儿汗,弯着腰讲:
“不敢……只是……当时实在着急……”
兰花儿呆呆地站在旁边,恨不得自己就缩成一块渺小的石头,不要被人发现才好。
她虽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可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些人全部不是善茬。一个不好,杀个人算什么大事。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生命不由自己主宰的感觉,忍不住有些想要发抖。
被架着拖过来的那个人大概是听到了楚江开的声音,微微震了震。很努力地将头抬了起来,看了楚江开一眼,喊了句。“吴……二郎”。
兰花儿从侧边看着,见那个人大概是个十来岁,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面上都是污着的,只有眼神还有点儿亮。他大概是许久没有喝水了,声音很是嘶哑。讲话的时候就跟刀子磨在金属块上边一样,让人忍不住心里一抽。
她站得边一些,远远地看到楚江开手微微紧了紧,然后就听到楚江开冷着声音,讲:
“呵,你把我人弄成这样。然后拿过来,有什么意思。你这是还我人,要我一刀杀了他吧。”
旁边那男人又小声地讲“不敢”。又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遍。
就是兰花儿只在旁边听着,都能察觉出来楚江开的声音冷得像冬天的寒风一样。她看着那个被拖来的人望了望楚江开,慢慢地低下头去,突然觉得有点儿心疼。
她觉得楚江开还是很在意这人的,只是——只是。可能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兰花儿一直盯着那人看,那人好像察觉到了一样。费尽力气抬了抬头,望了她一眼。
眼神很平和,里边没有怨恨,倒像是很宽厚的。
他脸上身上那样脏,又淌着血,近了还能闻到伤口腐烂化脓的味道。眼神却还是……
让兰花儿猛地想起了她常常梦到的那只大狗子来。
她觉得很奇怪。
梦里边的明明是只野兽,她却没有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个伤得快要死的人和那只皮毛好看的野兽十分相似。
“楚……二郎。我不要赏,你把这人赏给我吧。”
兰花儿冲口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愣住了。连她自己也是。
楚江开回头望了她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讲:
“阿兰你要是想要使唤的人,我给你一个好的。他……你要了他,也……”
兰花儿反射性地又回头望了那人一眼。只是那人已经将头又低下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体力不支地晕了过去。
她也有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是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她想了想,就回答道:
“我不要别人。你身边要用的人,我要走了也不好。方才、方才讲,说这人已经不能跟着你在外边做事了。二郎你要赶他走,不如就给我。养好了,总能跟着种个地的。我家整好缺劳力的。”
楚江开默默地听着她讲。等她讲完了,又扭头去看了一眼那个人,眼神里边有些思索的意思。
兰花儿便不再说什么了。
穿乌青长袍那男人好像巴不得兰花儿将人要走,跟着在后边颤颤巍巍地开口帮腔:
“既然小娘子难得喜欢……不如……不如就……现在我们这将伤都过一遍,小娘子带回去,也不会养不好的……”
楚江开根本就不搭理身后那男人,静静地想了想,就跟兰花儿说,“阿兰,这是我兄弟。”。
兰花儿默默听着。楚江开的声音很淡,也很冷静,她却觉得那声音下边,大概还埋了些别的感情吧。
“这是我兄弟,我对不住他。你能好好待他么?”
兰花儿点点头,“我像待我阿哥阿弟一样待他。”。
楚江开于是也跟着点了点头,说:
“你带走吧。”
那是打小跟着他的人,虽然也有生死文书,他却从来只当是兄弟看着的。他原本是想着,即便人废了做不了大事了,不管往后能不能帮上忙,也要留在身边养着。等养好了,给安排个女人。只是……
他只怕那样,他兄弟该要羞愤了。
不如跟着兰花儿。
楚江开将胸口里边那叹气默默地咽了下去。
那个穿乌青袍子的男人这时候才敢稍稍抬起头来,往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就跟兰花儿讲:
“小娘子随他们去,先让他们将人洗干净理了伤,拿了生死文书,就能带回去了。”
兰花儿看了楚江开一眼,这才点了点头,跟着那些人慢慢走了出去。
仍是回到侧厅那边去的。
那人被扶着靠到了椅子上,也不怕弄脏了。
有人吩咐一句,自然有人端了水盆和面巾上来,也有人去取外伤的药去了。
兰花儿站在旁边看着旁边的人忙来忙去的,忍不住自己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水盆里边的水,觉得温度还适合,就拿面巾湿了水,小心地给那人擦脸。
旁边有个娘子讲了一句:
“小娘子放着吧,我们来就是了。”
兰花儿就摇了摇头,讲:
“不碍事,我在家里边也是干活儿的。早些擦干净了,好给他把伤都理一理吧。”
有句话她埋在心里边没有讲出来:都这么个快要死的人了,也用不着太顾及什么男女大防的了吧。
那人脸上身上都有不少往外渗血的伤口。
就是兰花儿再小心,擦了一轮下来,盆里边的温水都染成了血红色。
还要将衣服给剥下来——真是剥下来的。也不知道那衣裳穿了多久,沾了血,粘在伤口上的。那人就是已经昏过去了,旁人给他剥衣服的时候他还是本能地抖了抖。
兰花儿看这人实在是太惨烈,心里边也忍不住觉得不好过。
这人就是有什么,一刀杀了也就杀了。这简直是虐待。
她没有很听明白这人到底是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懵懂地意识到,似乎是因为楚江开被请上山去的事儿。她便忍不住后悔,没有早些将楚江开送到山下来,又觉得庆幸——楚江开要是再在山上多待个两天,这人哪里还能活着。
等上身都抹干净了以后,兰花儿就要回避了。
她刚一出门,旁边就有人拿着两张纸,恭敬地递给她,一边讲:
“小娘子,这是里边那人的身契和生死文书,你收好了。那是家生子,又是侍从出身,就是……了,只要小娘子拿着这文书,就不打紧的。”
兰花儿愣了一会儿才将那两张纸接了过去,又有些忍不住回头往屋那边望。
那人、那人是个签了生死文书的侍从?那不就是传说中的死士么?楚江开又是什么人物呢。
可是,兰花儿又想,不管楚江开是什么人,不管里边那个家伙以前是什么人,那都不打紧了吧。以后,他要是能活下来,那就是跟着她赵兰花种地的,只是个农夫罢了。
她向旁边那人谢了一句,就小心地将那两张纸收了起来。她还没想好这两张纸之后要怎么办,那就先和地契放一块好了。
旁边那人看着兰花儿瞧都不瞧地,直接就将文书收起来了,还以为兰花儿是个不识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