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县令“呸”了她一口,若是几十年前刚中进士,风华正茂时也罢了,现在都五十好几的老头了,他再自恋也不会觉得娇滴滴的大美人会看上自己。
白氏笑道:“你不是还有个二十岁的庶子,长得英俊洒脱,才华出众,尚未婚配吗?他前阵子还中了秀才,和柳姑娘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料想柳姑娘要出家,也是被逼的,若是能得个俊俏郎君青睐,怎会不心动?”
“胡扯!”章县令狠狠训斥两句,心里却有些意动,他庶子的长相确实拿得出手,说话做事很讨人欢心,明面上风评甚佳,除了平生只好男风外,没什么大缺陷。柳姑娘无父无母,八成是教养不良,风流放荡,德性有亏,惹家门憎厌,所以让她出家赎罪。若让儿子出面勾搭,骗娶进门,待东窗事发,生米已成熟饭,美人儿独守空闺寂寞,做公公的去寂慰一二,也是情理所在啊。
章县令越想越美,仿佛美人儿已经到手,赶紧扑倒白氏泻火。
门外传来疯狂的嘶喊声:“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章县令怒极,光着身子从床上跳起来,推开丫鬟,和衣而出,狠狠踹了来人一脚,骂道:“什么不好了?你老爷好得很!”
被踹到的衙役姓李,是衙役里的小头头,他连滚带爬,顾不得疼痛,带着泥巴和雨水,梦游似地扑了回来,跪在地上,红着眼叫:“老爷,漠河决堤了!”
“什……什么?!”章县令惊呆了。
衙役语无伦次道:“天天都下大雨,漠河河水的水位一直再涨,前些日子巡视时报过,说大堤有缺口。老爷你在屋里忙,说不要紧,不会决堤的,今天漠河的大堤就崩了,河水冲进来,卷了好几个村庄,李庄、陈庄、莫庄、林庄……田都淹了,人……人都给卷走了,死了,全死了!
“死……死了?”章县令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面如死灰。
连日来的大雨,将快成熟的庄稼全毁了。
朝廷虽下了减税令,可该收的税赋还是少不了多少。
岫水县是交通要道,物质充裕些,也撑不住粮价飞涨,一日三变,周边城镇来的流民渐渐涌来,在街头晃荡,四处乞讨,治安有些混乱。
可是,这种无法预料的天灾,和就快离任的县太爷,有什么关系呢?
千里做官只为财。
他欢喜地上旨请求赈灾,准备再发笔横财。顺便让衙役们四处收税,务必要在他离开前把所有积欠的税款和罚金收足,部分上缴国库,让政绩完美,部分上缴私库,让钱包鼓鼓。
衙役们憋着一肚子气,冒着大雨,上山下乡,到处找钱。
李庄地势低洼,被淹得最严重,几乎颗粒无收,都靠存粮过日子,只等朝廷赈灾,哪里还有钱交人头税?村里到处都是哭哭啼啼的大姑娘小媳妇,看得衙役们也挺不忍,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这样的年景,若是惹恼县太爷,丢了饭碗,哭啼的就是他们家媳妇闺女了,于是只好硬着心肠,骂骂咧咧地到处翻箱倒柜,抓鸡揍狗,好歹凑齐了大部分。
李老三被砸了院子后,站在门口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对着该天杀的章无德摇尾巴的走狗!你们生儿子没□!断子绝孙!你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李衙役听得大怒,正准备过去踹上两脚,让他老实点。
忽然脚下有微微震动,平地一声雷响,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吓得他往后跳了两步,紧张看向天空,心里念叨着:雷公要劈就劈章无德去,咱是无辜的……
兄弟们见他这副熊样,都笑话他没胆。
他总觉得不对劲,往周围多看了两眼。
乌黑的天空,压抑得像口棺材,漠河河水像发疯的巨龙直冲过来,喘息之间,便淹没田地,盖过他们的膝盖,掀翻了村口停着的牛车,将几百斤的老黄牛冲上半空,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天啊!是漠河决堤了!”
漫无边际的恐怖卷上每个人的心头,再也没有人哭泣、痛骂、训斥、嚣张,回过神来,母亲抱过孩子,父亲背起老人,丢下房子、财物,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疯狂往高处跑。
“妈妈!等等我!我跑不动!妈妈!”幼小孩子摔倒在地上,稚嫩的哭泣淹没在绝望的尖叫声中,然后永远消失在洪水里。“相公,你带着孩子跑,别回头。” 妇女扭伤了脚腕,疯狂冲着男人大喊,这是她今生今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比起水流移动的速度,人类奔跑的速度是那么的缓慢。
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死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救命!”
“救救我!”
“爸爸!妈妈!”
爬上房屋的,屋顶承受不住水流的冲击,很快塌陷,爬上大树的,和大树一起被淹没。无数的手在水中沉浮,挣扎,不知冲往何方。
村前爱俏的少女,垂垂老朽,健壮汉子,美貌少妇,乡里乡亲,姑嫂兄弟,有仇的,有亲的,统统已经不再重要,刚刚还在笑闹哭骂的鲜活人命,变成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良田、房屋、道路、桥梁、河流皆化作一片汪洋。
最后,所有的哭喊声都安静下来,只有天上的飞鸟,展开翅膀,在半空中盘旋,悲戚地啼鸣着失去的巢穴。
李衙役动作最快,幸运地抢到来时骑的马匹,丢下众人,疯狂地往山上跑去。当马匹被卷走时,他已到达较高的位置,抱住最高的大树,牢牢抱紧,憋住呼吸,待水流的力量过后,迅速爬到没被淹没的树尖,总算逃出生天,待水势缓和后,找了个飘过的木盆,冒险游回来报告。
十三个村庄被淹没,死亡六千四百人,一万七千人流离失所。
唯岫水县城及周边几个村庄地处较高,幸免于难。
“完了,全完了……”章县令仿佛老了二十岁,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抱着脑袋,哭得眼泪鼻涕全流出来。岫水县的大堤是他主持修建的,从中饱了不少私囊。前阵子衙役来报大堤有裂缝,他正忙着哄小妾开心,没留神听。怎料一时不察,竟闯出如此泼天大祸?
蒲师爷匆匆赶到,视察环境,急忙开设粥场,安抚灾民,然后回衙门见县令,扶起瘫软的他,果断道:“县老爷,别急。”
章县令仿佛看到救星似地抓住他,哭道:“那修大堤的银子你也有拿,咱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跑。”
“县老爷,你过虑了,”蒲师爷冷静道:“天下万物皆有极限,岫水县位于江边,地势不好,又连续下了两个月的雨,水位过高,任何大堤都无力回天,怎会是修建问题?”
章县令闻言,不嚎了,拍拍大腿道:“是啊!咱们这里水大,大堤也挡不住!可……可是裂缝……”
蒲师爷问:“谁知道大堤有裂缝?”
章县令:“去巡查的几个衙役。”
蒲师爷转转眼珠,再问:“衙役不是都被水冲走,殉职了吗?留下的那个李衙役也给吓疯了,疯子就爱说胡话,县老爷你应该好好给些银子,安慰一下,让他好好养病。”
“都是那群衙役怕担责任,说胡话,把本老爷也搅糊涂了,他们这群偷懒躲闲,玩忽职守的废物,什么时候报告过大堤有裂缝?简直荒谬!”章县令神色渐渐恢复了自信,所有的事情还在掌控之中。他在大堂上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问,“驿站情况怎么样?柳美……柳姑娘没事吗?”
蒲师爷微微摇头:“驿站也在低洼处,人全部冲走了,怕是凶多吉少。”
章县令叹息:“可惜了一个绝色佳人。”
蒲师爷问:“要报告柳将军和叶将军吗?听说叶将军外号是活阎王,如果她生气……”
章县令拂袖道:“荒唐!官员家眷来访,何曾轮到我县太爷亲自去接待?谁知道驿站来过什么柳姑娘杨姑娘的?就算来了,关我屁事啊?我好端端的正人君子,能去关心人家小姑娘吗?何况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说不准他们早走了,在其他县城遇到大水、山贼、流寇什么也是有的。怎知道一定是在我这里的出事?”
蒲师爷谨慎问:“县太爷的意思是?”
章县令不耐烦地挥手道:“现在到处都是灾情,衙役都死得差不多了,事务繁忙,我心堪忧,快快上报朝廷赈灾才是要紧事,别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哎呀,也不知道胡丞相的家人在城中有没有受惊,来人,备轿……”
蒲师爷会意,照办。
67。钦差大臣
无论江北水祸如何惨烈,对没亲眼见过的人来说,就好像戏里的故事,除有亲属在那边遇难的家庭伤心外,多数人也就是感叹几声倒霉。但连月大雨,庄稼歉收,水路中断,阻断南北交通,上京物价猛涨,就是和他们切身相关的事情了,乡间许多餐桌上出现了野菜叶和树皮,背井离乡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天子脚下,情况尚好,百姓除了痛骂奸商,日子凑合着也能过。
达官贵人家里,依旧歌舞升平。
最烦恼的,倒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
朝廷上,百官争议赈灾事宜。
谏官:“天灾当前,百姓流离失所,赈灾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兵部侍郎:“流寇叛乱,派军征讨,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工部员外郎:“重修大堤,刻不容缓!”
户部尚书:“没钱。”
金銮宝殿,吵得就像菜市场。
皇上看看桌面上一叠叠请求拨款赈灾,安置灾民、商人哄抬物价、流寇作乱的奏折,再看看户部尚书“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淡定表情,心都碎了。
别人做皇帝,他做皇帝,祖先都不知道去哪里打马吊,忘记庇佑了。
先是蛮金作乱,凶悍野蛮,打得差点亡国,好不容易熬过难关,国库里已空得连老鼠都不想呆了,没等休养生息完,又来个水灾,处处都要钱,闹得他吃不下睡不着,只恨不得把一个子儿扳成两半花。
宫殿不修了,后宫的衣服首饰省点,地方财政抽调点,户部的铁牙缝里抠出点,总算凑出赈灾款。
可是,派谁去赈灾呢?
面对肥肉,大家红着眼,争先恐后,个个忠孝节义俱全。
皇上也知道自己拨下去的钱款,经过层层关节,都会莫名其妙地消失部分。他有心严厉追查,可自古以来,千里做官只为财,当年太祖出身平寒,对贪污恨之入骨,用剥皮填草的酷刑,还是治标不治本,何况现在建国多年,生活安逸,豪门大族里姻亲关系盘根错节,朝廷上下官官相护。若不在贪污上睁只眼闭只眼,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如今财政艰难,拨出的赈灾款项只有往年的三分之一,正常赈灾都不够,实在是没银子喂蛀虫。
蛀虫们办事有能力,但喂不饱就不出力,得找个人监督着办。
江北官商勾结严重,处理起来容易得罪人。
派去监督的官员必须绝对信得过,还要身份高,不爱钱,才顶得住权贵们的威逼利诱。
天下有那么完美的人选吗?
皇帝想抠门,左思右想,名单排了不少,统统觉得不够妥帖,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
天气放晴,烦闷之下,他去后花园散心,忽闻前面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听得他更加胸闷,正想过去训斥,却见有个富贵闲人,带的是黄金碧玉,穿的是绫罗绸缎,嘴角挂着无忧无虑的笑容,蹲在花丛中,手里拿着块肥羊肉,正在勾引他最疼爱的西番哈巴狗打滚,惹得旁边宫女太监哈哈直笑。
夏玉瑾:“来,打个滚,天天给你肉吃。”
“汪汪!”
夏玉瑾:“乖,滚得好,爷给你用黄金打个狗牌。”
“汪汪!”
皇上重重地咳了声:“吃饱了撑着没事干?”
“汪汪!”
夏玉瑾赶紧丢下小狗,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站去旁边,垂拉着脑袋,不敢多嘴。
满朝文武忙得要死,皇帝太子都熬出了黑眼圈,他居然有闲心在后花园玩狗?
皇上黑着脸走过去,近看他充足睡眠养出来的白嫩皮肤,心里更添愤恨,正要开口训斥,忽然心念一动,转了十七八个弯的主意,又换了副和蔼可亲的面孔,感叹道:“最近巡察院的事情不忙吧?看你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吧?休养得不错,脸色红润了不少,看起来快活的啊?和媳妇相处得也挺好吧?”
“不忙不忙,和媳妇挺好的。”夏玉瑾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两声。
这些日子来,他坐镇巡察院,给底下官吏们撑腰,骂得过公主,揍得了宗室。让老杨头狐假虎威,干起活来风风火火,收拾得上京纨绔不敢闹事,恶棍不敢乱来,明面上的治安好了不少,让言官们的控诉也少了八九成。
大好成绩面前,偷懒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废物利用得那么好,皇上越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看夏玉瑾也顺眼了不少,表扬道:“你做起官来还挺像样,为民办了实事。这大秦江山的安定,也有你一份功劳。你父亲在天之灵看见你那么有出息,心里定会宽慰的。”
夏玉瑾第一次给他夸,全身骨头都飘飘然的,兴高采烈地谦虚道:“皇伯父过奖了,不过是教训群没出息的小流氓,算得上什么大事?!”
“立了功劳,总该赏的,”皇上敲了下扇子,仿佛想起了什么,他走近两步,笑眯眯地问,“最近缺钱花吗?缺钱一定要告诉皇伯父,太后心疼孙子,怕你受苦,想赏你个万儿八千的,千万别客气。”
伯父是皇帝,奶奶是太后,母亲是太妃,哥哥是皇商,媳妇是将军,家里双份进项,没有败家嗜好,没有大堆妾室儿孙要养,夏玉瑾是富贵乡里泡出来的蜜糖人,这辈子缺啥都没缺过钱,根本没将这点赏银放心上,拖着他死皮赖脸道:“听说江北水灾,国库也不富裕,赏钱就算了,捐给灾民吧。皇伯父,你把内库里那幅《上京游春图》借我回家玩几天吧?或者给我媳妇几天假,让我那个,你懂的……早生贵子嘛。”
“喜欢那张画,晚点让牛公公给你送去就是,”皇上笑得更开心了,“你好歹也是我最疼爱的亲侄子,老是穿绿色官袍,站在兄弟里也不像话,不如给你升个官?顺便放你媳妇几天假,让你们出去好好逛逛,游山玩水,散散心?”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