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郡王爷……这是慧妃娘娘最喜欢的花,过两天还要拿去和皇上共赏呢,你别撕了,再撕就秃了。”
骨骰:“爷,赶紧走吧,种花的宫女都快哭了,我好像看见慧妃娘娘快从那头奔过来了。”
夏玉瑾回过神来,丢下满地狼藉,小跑溜了。
夏家造的孽,他有点不知该如何回去面对叶昭,从市集东边逛到西边,从西边逛到东边,又逛去秦河边,却将歌姬美人的笑闹声统统丢下,把猪朋狗友的招呼声充耳不闻,长吁短叹,抱着壶暖酒,看着河水默默发呆。
夏玉瑾问凑过来蹭酒的狗友:“女人做个将军,有那么难接受吗?”
狗友喝了三大杯,应道:“自然!你成亲的时候,不是为此呼天抢地,吵闹不休吗?”
夏玉瑾讪讪:“她干得也挺好的。”
狗友摇摇手指:“朝廷上下都是男人做官,官儿都分不过来,她还占着个高位,自然心里不服。而且那谣言传得也太厉害了,说叶昭是天煞星下凡,又是纯阴身,引起水患,若是她再不退下去,怕是还有蝗灾大旱呢,百姓们都吓得不行。”
夏玉瑾怒道:“什么狗屁阴阳先生,尽胡扯!”
狗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我说玉瑾兄弟,你有啥不高兴的?你媳妇不做将军,不是正好合你的意吗?正好在外头少惹闲话,免得到处丢你的脸。唉?别走啊!你走了谁结账?!玉瑾兄弟啊——我今天没带银子——”
他走到外面,又听见有人在高谈论阔。
“叶昭那婆娘,又黑又悍,哪有半分女人模样?”
“粗手笨脚,就连我家烧水的丫头都比她强。”
“还道是个英雄,原来是颗灾星。”
“男不男,女不女,果真是妖人现世,天下大乱啊。”
“娶她还不如养个小倌,好歹懂温柔体贴。”
“孟兄高见!”
阵阵哄笑,声声刺耳。
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没女人喜欢像女人的男人,也没男人喜欢像男人的女人。
夏玉瑾不是没听过针对叶昭的冷嘲热讽,最初的时候,还会凑过去搀和几句,控诉自己娶了这个媳妇的种种倒霉,博取共鸣,发泄心中不满。
今天,他却再也无法忍受。
郡王府内,叶昭对外界议论早已习以为常,对朝廷收回兵权也有准备,她对忽然而来的圣旨并未感到意外,从谢恩接旨,到交出兵符,神情都没有变化。送走传旨公公后,她制止忿忿不平的秋华秋水姐妹,解下腰间长剑,寒光四射,锋刃透骨寒,上面沾染过数不清的鲜血,缠绕着算不出的亡魂。
结束了。
母亲的话,父亲的梦。
【阿昭,你才是父亲最自豪的女儿,也是最舍不得的女儿。叶家在战场上死的人够多了,所以父亲希望你不要像哥哥那样用命在战场上搏杀,而是像普通女孩儿那般嫁人,得到简单的幸福。】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愿封起利刃,收起羽翼。
从今以后,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鹰击长空,没有纵马草原,没有生死相搏。只有锦鲤戏水,梧桐深绿,藤花艳紫,蔷薇娇艳。
从今以后,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过所有人希望她过的人生。
可是,握紧宝剑的双手,为何迟迟不愿松开?
“将军!将军!不……夫人!”院外骨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不等通报,闯入院子里,哑着嗓子叫,“夫人,郡王爷和孟太仆家的公子打起来了!打,打得好凶……”
夏玉瑾从小到大只有背后下黑手的份,从未亲自打过架。
秋华伸长脖子,秋水瞪大眼睛,看着骨骰就好像看狐狸变的怪物。
叶昭回过神来,怕他吃亏,问清地址,急忙奔出。
来到秦河岸,却见夏玉瑾双眼通红,手持马鞭,在大街上追赶着,死命地往几个纨绔身上抽,跟着纨绔出门的家丁们,既不敢下手揍南平郡王,又不敢让主子挨打,只好先身士卒做肉盾,挨了好些鞭子,痛得哭爹喊娘,眼泪都快出来了。
两军交战,勇者胜。
纨绔们虽人多势众,却给他不要命的打法打懵了,缩在家丁后面叫嚣。
“夏玉瑾,你该不是喝晕头了吧?”
“老子骂妖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小子以前还不是一样跟我们骂?!”
“你疯了?”
“那悍妇,凶婆子,有什么值得你维护的?”
“干!别以为你是郡王,世上再大大不过一个理字,再打……再打就还手了啊!”
“我回去告诉姑母!”
“滚!干你娘的废物!”夏玉瑾狠狠又一鞭抽下去,他带着几分醉意,追着骂道,“你们骂的悍妇,凶婆子、妖人……是我女人,我的女人!”说到此处,围观群众发出细小笑声,传入他耳中,他站在大街上,左右四顾,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叶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一字一顿,字字如雷贯耳,满街鸦雀无声。
87。难以言喻
“叶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叶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叶昭是我夏玉瑾的女人!”
将叶昭想上前相助的脚步凝在原地,耳边只有这句做梦都没听过的话语在一遍又一遍响亮回荡。她武艺高强,英勇无畏,她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她巾帼不让须眉,受尽天下非议,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会有男人站在她身前,冲冠一怒为红颜。
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首次被父亲夸奖的激动?
是首次披上战甲出征的紧张?
是万军丛中冲杀的亢奋?
是夺取敌将首级快意?
是攻城夺池成功的满足?
不,这些感觉统统都不是。
叶昭轻轻抚上自己胸口,心脏在加速跳动,无法制止,无法控制,越来越疯狂,鼓点般的节奏传达去手心,就好像刀刃碰撞的火星点着枯萎许久的干枝,燃起熊熊烈火。从指尖开始燎原,沸腾的血脉流淌在身体每个角落,卷走被卸职夺权的失落,宛若凤凰浴火,快要将她烧成灰烬。
由始至终,她都知道这个男人的好。
可是她发现自己知道的还不够多,不够清楚,不够完整。
他的容貌、他的身材,他的动作,他的声音。
眼中满城色彩化作黑白,只有那个柔弱的身影是鲜活。
她直直地走去。
夏玉瑾体力不支,追打半条街,几句咆哮下来,连连气喘,气愤稍平。没过多久,人群中又传来窃笑声,他狠狠瞪向笑声传来的方向,心里却阵阵无力。他不能逆转乾坤,堵不住悠悠众口,他护不住自己的女人,他依旧是个没用的男人。至少他不能任由这些污言秽语在耳边出现。
事发突然,孟太仆家公子被众仆护着,还是挨了几鞭,纵使夏玉瑾的气力有限,鞭子力度有限,依旧身娇肉贵,痛得眼泪汪汪。慌乱过后,终于想起南平郡王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管大街的小官,就连皇上也不把他放在眼里。若不是背后还有皇太后的宠爱,根本就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己父兄则是在朝高官,哪里需要那么小心翼翼地敬着?便示意豪奴也给他点颜色看看,推揉几下,好好威吓威吓。
豪奴卷起袖子,正要用蛮劲拉开郡王,夺下鞭子,忽见后面叶昭手按宝剑,黑着脸看自己,杀气四溢,仿佛随时就要拔剑砍人,吓得后退两步。
将军卸甲,余威犹在。
夏玉瑾见敌人连连后退,围观者不敢开口偷笑,以为是他们怕了自己,继续甩着马鞭,耀武扬威:“滚!以后不准在爷面前说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否则老子整死你们!”
孟太仆带着手下,一溜烟跑了。
夏玉瑾得意洋洋转过身来,却见叶昭正尴尬地看着他。迟疑片刻,想起刚刚说的话,全身热血向上流,脸热得像火烧似的,不知如何解释,支支吾吾半晌,方问:“来了多久?”
叶昭:“刚到。”
夏玉瑾更语塞了:“我……我……我没什么……”
自古往今,夫妻之道,含蓄为美,相敬为美。
哪有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样的丢脸醉话?
酒醒了,两两相望,更觉尴尬。
夏玉瑾知道这件事绝对会再次成为天下笑柄,羞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解释无能,最后他干脆不说了,赶紧握住叶昭的手,匆匆忙忙要把她拖回家去,免得等下嘲笑声起,大家一起丢脸。
细嫩的手和粗糙的手,十指相扣,紧紧相连。手心处,滚烫温暖的气息,在彼此间流淌,融为一体,不愿分离。
他用力拖了一下。
拖不动。
他用力再拖了一下。
还是拖不动。
他回过头去,却见叶昭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表情很怪异,淡琉璃色的眸子里没有往日的坚定执著,就如投入石子的池塘,一点点涣散开来,就像清醒着做梦,整个人在梦中游荡。过了一会,她脸上忽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诡异红色,淡淡晕染开去,最终化作火烧似的艳霞,一掠而过,消失不见。
这是夏玉瑾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景色。
害羞?
这是害羞吗?
她也会害羞?
夏玉瑾惊呆了,一时无法确定,脑子反反复复的问题,不敢确定答案。
叶昭迅速清醒,也觉得丢脸大了,赶紧低头,吹声口哨,唤来踏雪,将还在发傻的丈夫丢上去,运起轻功,用最快的撤退速度,消失在人前。
回到府中,两人很有默契地不提在大街上的尴尬事。
夏玉瑾爬下马,讪讪道:“那个,撤职旨意……”
叶昭淡淡道:“嗯,收到了。”
夏玉瑾停下脚步,轻锤石墙,郁闷:“咱们派人去查查那个该死的谣言源头,我就不信那块死了几百年的狗屁阴阳先生石碑是真货。”
“不必了,”叶昭边走边说,回头见他错愕,退回两步,解释,“皇上已为我受了很大非议,上京军营整顿完毕后,撤职是迟早的事,我早有准备,只是石碑把这件事的到来提前了些。”
夏玉瑾怒,小声骂:“都是过河拆桥的混蛋!”
叶昭看看周围,确认没人偷听,给他顺毛:“说话要小心,我最初女扮男装出征沙场是任性,后来担任将军一职也非自愿,是敌强我弱,形势所逼,我才带着必死决心,为统军报仇和收复漠北行事方便挂帅。如今天下暂定,皇上宅心仁厚,不追究欺君大罪,反而替我安排好下半生生活。以后可卸下重担,不用练武练兵忙碌,过些逍遥自在的生活,也不错……”
可惜,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叶昭的最后一句话里藏着一丝淡淡的惆怅。
夏玉瑾知道她放不下,无法强求,只尽力哄她高兴:“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也该调养身体,过好日子了。晚点我给你弄几把海外夷人的古怪兵器来玩,等过两年,你身子骨好了,偷溜出去玩,天大地大,任君逍遥,咱们惩恶除奸,做戏中的侠侣。”
叶昭笑问:“你的巡城御史呢?”
夏玉瑾嗤道:“见过不准做官的,没见过不准辞官的,我才不稀罕,倒不如跟你去玩。看见哪家恶霸不顺眼,就蒙上盖头狠揍一顿,看见哪家大姑娘小媳妇长得俊,就调戏几句,看见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去哪里鬼混。谁管他天下江山,百姓死活?”
“好啊,”叶昭拉过他,笑嘻嘻地说,“我带你去漠北,那里孤烟直上,长河落日圆,还有连绵山脉,里面有熊瞎子,黑豹子,吊睛白虎。往西边是看不到边际的,骑马跑三天三夜才能看到人家,夜里还有狼群出没,长着绿眼睛,围过来咬人,你敢去吗?”
夏玉瑾叉腰,昂首:“这点破事,有什么好怕的!”
叶昭哈哈大笑:“好胆识。”
夏玉瑾弱弱问:“有毒蛇吗?”
叶昭:“有。”
夏玉瑾的脸白了白。
叶昭没留意,大大咧咧道:“那玩意弄掉毒囊,烧熟后很好吃,到时候我烤给你吃。”
夏玉瑾今天不想揍她,便咬咬牙:“好。”
妾室们听说将军被解职,又喜又悲,喜的是叶昭有时间陪她们玩了,悲的是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杨氏最为伤感,哭得很给力。待发现叶昭在家就是舞枪弄棒玩,除了像以前那样每个月核对一次总账目,压根儿没打算接过管家事宜后,就不哭了,继续埋头干活。
夏玉瑾觉得在人前丢了大脸,躲着不想出门,美其名曰:跟媳妇锻炼身体。
倒是安太妃听说叶昭身体,急了,气势汹汹杀上门来,要给香火讨公道。
眉娘很有危机感,揉揉叶昭,小声道:“子嗣大事,太妃不会善罢甘休,这可如何是好?”
叶昭将虎头刀丢给秋水,任萱儿给她拭去额上汗珠,揉揉肩膀,对大家的担忧表示莫名其妙:“正室无后,顶多纳妾生子,还能把我休了不成?”
所有人终于想起这位正室奶奶胸怀非一般宽广,脑子里不存在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对妾室、庶子什么的统统无所谓,婆婆送几个美人入门欣赏,莺啼燕语,左拥右抱,说不准还合她心意。
怎么办?
谁在意谁去办。
众人齐刷刷将同情的目光转向郡王爷。
夏玉瑾立即起身,苦逼地迎接母亲去了。
88。一击必杀
大秦极重孝道,轻易不能违抗父母之命。
夏玉瑾幼时多灾多难,全凭母亲疼爱,百般照料,才活到今天,对母亲更是敬重。
叶昭失去双亲后,懂得亲情可贵,她爱屋及乌,也对安太妃很孝顺,经常上门探望参拜,纵使被对方厌恶,也从不出言顶撞。
安太妃不算蛮不讲理的老人家,奈何这个媳妇太与众不同,太不守规矩。每次家中聚会,她在跟前服侍,言行举止,总能闹出点笑话和乱子,那份“孝顺”实在让循规蹈矩过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难以消受。
强悍的媳妇,软弱的儿子。
让人都很难不对这样的家庭关系心存偏见。
安太妃派人密切注意南平郡王府的一举一动,传回的消息也多半是“郡王爷给夫人逼着去蹲火盆了”“郡王爷又给气跑了”“郡王爷跑去玩夫人的马,差点被马踹了”“郡王爷给夫人试药”“郡王爷好久没去妾室房间了”诸如此类的话题。再加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