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千湄叩响殿门,说时辰到了,请老爷夫人往偏殿用午膳时,她知道,意味着今日见面的结束。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后的家眷进宫探望,也不过两个时辰,所以。她该知足了。
况且,还得了额外的恩旨,用了午膳,才出宫,即便,这午膳并不能陪她共用。
相见时的欣喜越深,无疑离别时的难受越多,瞧着父母的身影消失在殿门那出,她知道,自个的眼泪打湿了油纸,本来温暖的烙饼在她的掌心里,也渐渐冷却。
第一次,在千湄等宫女出去传膳的间隙,能够这样没有顾忌的流泪,长久以来愈渐窒息的心,往往会舒坦很多。
打开油纸,她轻轻掰下一小块烙饼,放进唇中,真的很甜,即便院正说,她这几日要忌口,可她不想连这份心意都不能用,而阿娘明显也考虑到了她的身子,今天的烙饼烙得十分松软,她慢慢地咽下去,在准备掰第二块时,忽然发现,手上那一整张烙饼在她没掰前,就少了一块。
当然,她没有错过,正掰下一小块烙饼的修长手指,不用顺着手指朝上望去,她知道是他。
“看上去很不错。”他的声音悠悠从她头顶传来,她没有请安,仅是低声:
“皇上喜欢,可以让司膳司照着做。”
这句话出口,难道,她竟小气到连一块烙饼都不舍得给他共用?
神思间,他已在榻旁坐下,将手上的烙饼用下:
“以前,朕的母妃也会做这些烙饼,可朕只用过一次,唯一的一次——〃他突然没有说下去,虽然唇边还是含着素来慵懒的笑意,只是在此时,这份笑意,只让她品到落寞。
她把手中的烙饼朝他移了一移:
“我还不能多用,这个给你吧。”
话语甫出口,才意识到自个忘记了分寸,竟然只唤他一个‘你’字。
他却丝毫不介意,伸手从她手里接过烙饼,一分为二,再递回给她一半,
“想是谷物做的,对你的身体应该无碍。”
金碧辉煌的寝殿,俩人对坐着分享完一块烙饼,在这帝宫里,是很奇怪的场景,但,却在每一口烙饼用下时,能觉到除了甜蜜之外的温暖,那种温暖通过齿间,一点一点地溢满唇齿,及至,漫到心房,让那里,也暖融起来。
她慢慢用下最后一口烙饼,他也刚好用完,瞧她用完,用手替她轻轻拂去唇边残留的一小块饼屑,这个动作自然而然的发生丝,却在其后,让她和他都有了一丝局促。
她不是第一次在他跟前局促。
而他却是第一次,在她面前窘迫。
指尖随她有些懵然的目光,滞留在她的唇角,指下的肌肤细腻美好,一如她的眸光,也给他美好的感觉。
可,方才下朝后,在御书房内,安太尉的话犹在耳,这次,觞帝似是势在必得,在天堑的百万大军已经悉数压上,只待一个号令,便将攻击归远。
归远的守兵应对此次觞帝的突然侵犯,不啻是寡不敌众。
谁,能相信,素来安定于漠北的觞国竟会兵行这般神速呢?
谁,又能相信,觞国此举,只是为了一名女子?
他的眉心蹙起,凝着眼前的女子。
若硬碰这一仗,无疑,坤国边境的兵力是处于弱势的。哪怕坤国如今将举国大半兵力聚集,奔赴岭南,在时间上已处于弱势。
但,若退一步讲,按太尉的意思,是不如将钦圣夫人舍于觞国,看觞国接下来如何部署,而这一举,日后也能成为坤国师出有名的依托。
哪怕,觞帝的密函措辞严谨,只说画上的公主逃婚至坤国,万望他代其寻到并送还觞国,并没有提这公主已成为他的嫔妃。
可,日后反说是觞帝见钦圣夫人画像起了歹意,于暗中劫走夫人,同样是不错的说辞,并且,隆王据报即已投诚了觞国,也为这份说辞套上一个最冠冕的理由。
太尉的建议,不得不说是上好的,也是作为明君该会采纳的谏言。
毕竟,天下的民心是根本,若让民心只当帝王为了女子失德,这战,没有开打前,就已输了士气。
他能么?
不能的话,后果,显而易见……
【七个代寝夜】vip…09
可是.他能吗?
他若不能,为了一个女子,引来觞国的铁骑,倘再被觞帝宣告天下,是他夺了与觞帝有婚约在先的公主,而那公主竟是另一位曾被坤国所灭的锦国公主。
先前,他盛宠蒹葭,早令朝野、后宫侧目,如今,加上这层关系,只让人以为是他隐瞒了蒹葭的真实身份,再算上迎圣华公主为皇贵妃,不论前朝后宫,只想坤国的百姓会怎么看待他呢?或许,到那时,民心向背,也是覆舟之时。
除去这些冠冕上的意义,扪心自问,将她拱手送给觞帝,他是否真能做到若无其事呢?
留她,难。
舍她,能么?
直到蒹葭微微动了一下,西陵夙才发现,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唇角,竟是有了一段时间,收手,她的脸色不知道是囚为高烧不退,还是囚他方才的举止,晕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她略低了螓首,执起丝帕轻轻咳了一下,唤回他依旧有些出神的目光。
其实,今日唤她父母进宫.无非是试探,蒹葭是否是这对茶农的女儿,哪怕,看上去,亲情暖融得无懈可击,但,总归是露了纰漏。
那对夫妻看上去和一般的茶农无异,然而,在离开殿宇时,男的眼底透出的神色,有那么一瞬并非是依依不舍,仿似夹杂了其他,譬如说,担心。
真是普通的茶农,是根本不该流露出这种神色,毕竟,蒹葭‘小产’的消息并没有事先让他们知道,隔了一段纱幔,他们也无法洞悉蒹葭的颈部受了伤,在他们的眼里,能看到的,不过是眼下蒹葭盛宠无限的样子。
所以,对于一对老实巴交的茶农来说,出现担心的眼神,是不该的。
而,从蒹葭慢慢掰那张饼的样子来看,再次确定了,她并没有做戏,一个人演戏,不可能演到这样。
演戏的,或许只是那时茶农夫妇。
她若真是白露公主,那么,她似乎并不记得先前的一切,记得的,仅是入宫前明露那个身份。
他凝着她,而她却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上,太尉和镇国大将军在书房等着您呢。”海公公在纱幔外的话语,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下朝后没有决定的事,始终要有个定夺,毕竟,眼下这事,虽暂时没有让前朝获悉,也是瞒不过去多久的。
“朕稍后就去。”他应出这一声,从龙榻上起身,眉妩带着一众宫女伺立在纱幔外,伺候他洗漱,更换便袍。
今日的午膳虽没有传,他却是觉得没有一次,用得比今日更加充实。
因为,温暖的味道。
起身,才要步出殿去时,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身上,她只低着脸,将那油纸放到一旁的几案上。
终是在他回身的刹那,她的唇张了一张,可,声音却是消失在空气里。
直到他离开,她仍是没有问出一句话。
她能瞧出他的心事憧憧,可,要问什么,恰是问不得的。
一如,她知道,他最后的视线落在她颈上的坠子,似乎,要问什么,也没有问出。
即便,他说过信她,可,她仍将翔王给的坠子戴在颈部,终究是不好的。
取下坠子时,听到殿外传来千湄的通禀声:
“娘娘,翔王妃求见。”
翔王妃?
这一求见,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中,是昨日发生了那件事,作为翔王妃的风念念既会说出那样转圜的话,说明,她是在意翔王,所以,该来。
意料之外,是以风念念淡然的性子,宁愿做翔王妃都不愿入宫为妃,她没有想到她会来见她,但,或许也足见,翔王在她心底分量之重。
而她,对于太后始终有看愧疚,要保太后,最终不仅保不住,反是连真正伤害太后的人都查不到。所以,要见太后唯一的胞妹风念念,让她的心底更不会好受。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让千湄请风念念进殿。
风念念随千湄引着,进得殿来时,才要按着规矩,行礼问安。蒹葭却是先抬眼瞧向风念念时,唇边带笑道:
“王妃不必多礼,看座。”
风念念的身份是王妃,这个身份使得她是可以进入内殿,觐见蒹葭,而没有等风念念请安,她便说出这句话,一旁千湄的脸色有些不自在,只拿了靠垫垫在她的身后,让她坐在床上不至于那么累,加了一句:
“娘娘,您身子还未大安,院正说了,让你多注意着歇息。”
“本宫知道。看茶。”
待小宫女端上茶盏,退出殿时,风念念借着举盏,方启唇:
“娘娘,嫔妾今日来见娘娘,确是唐突的。可,有些事,嫔妾憋着,心里总不痛快,所以,不如来见娘娘。”
“千湄,你也退下。”蒹葭瞧了一眼伺候在旁的千湄吩咐道,待千湄不太情愿地退出殿去时,才微微笑着凝向风念念,“若本宫没有猜错,王妃此来是为了王爷?〃
有些活,确实很难启唇,尤其站在风念念的角度,今日能来这里,实属不易,所以,这句活,不如让她来提。
因为,她清楚自个的身子,从上午到现在,已经撑到了极限,尽快说开些许事,她也好蓄点力。
风念念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女子,当然,这也是世家女子基本都会的:
“是,嫔妾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娘娘,也知道娘娘今日玉体违和,可嫔妾不能不来。”
蒹葭没有说话,只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嫔妾的夫君是王爷,而昨日,王爷做出那样的举止,是对娘娘的不敬,可娘娘也该清楚,王爷心底对娘娘有的,不会是不敬,相反是其他要不得的感情。嫔妾昨晚试着去劝王爷,但,王爷却仍执迷不悟,嫔妾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嫔妾也不愿意去做那争风吃醋的事,但凡王爷要纳侧妃,嫔妾都不会拦,可娘娘毕竟是娘娘,若为了这个,让皇上和王爷有了罅隙,就是王府的劫数,嫔妾不能不理。”
风念念的性格真的和太后有太多的不同,直来直去,却又带着得体的距离。
“本宫清楚王妃的顾虑,但,本宫和王爷之间以前不会有什么,今后同样也不会有什么。本宫只把王爷当做救命的恩人,除了这份恩情,不会再有其他,本宫相信王爷并非是糊涂之人,哪怕一时因病做出种种不理智的事来,也很快就把握好其中的分寸。”
顿了一顿,她将手里的坠子递予她:
“王妃,请将这转交给王爷,王爷就明白了。”
这坠子应是能起到护身的作用,有了它,她才能在这其后的数场变故中安然到现在吧。
而翔王离了它,确是波折不断。
如今,还了这坠子,不仅能让西陵夙不再记怀,也但愿翔王就此否极泰来。
至于她和翔王之间的种种,本来就谈不上开始,如此,更是干净,除了,欠下的恩情以外,都干净了。
其实,有时候,强求着自己去还每一份恩情,到头,可能是适得其反,不如随缘,也好。
一如现在,若再牵念着恩情,只会让翔王更加难舍,这一份牵念到头,该仅是换来四个人的牵缠.不过是痴、愠、怨。
翔王的痴,哪怕她以前看不清楚,经历了昨日的种种,难道还不清楚吗?而翔王对她的种种,恐怕未必是对她,或许,是另外一个女子,一个,她形似的女子。如此下去,她虽是影子,只让翔王更难抽离。
西陵夙的愠,翔王是西陵夙最器重疼爱的弟弟,她不能做他们关系转冷、乃至疏远的归结。
风念念的怨,哪怕现在不怨,可假以时日,人非圣贤,谁又能做到不计较呢?有了计较,即会有怨。女子一旦有怨,做出的事,说出的话,便不再是先前的样子,到了那时,反会是翔王的不幸。
这场牵杜不清的事,由她开始,就该由她结束。
风念念起身,半躬身到蒹葭的榻前,双手接过那坠子,红艳艳的花,映进眼底,却是说不清的诡异。
“谢娘娘。”将坠子握入手心的刹那,她低低说出这句话。
“王妃,该谢的是你自个,本宫相信,你会让王爷走出困扰的那个圈。”
是的,她对翔王来说,不过是个困扰,这个圈,迟早得有人引着,方能走出。
风念念抿唇,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美的。
这样美的笑容,翔王终有一天会心动吧。
蒹葭在风念念离开后,便由千湄伺候着,用了汤药,复躺下歇息。
只是,这一日,待到下午时,又开始浙浙沥沥下起雨来,帝都本是少雨的地方,连续两日的倾盆大雨,倒是让有些地方蓄水多了起来,西陵夙在御书房会见太尉时,让镇国将军带了禁军,协同帝都的官兵,往城中各处水区巡视,若有堤坝不足的地方,紧急加固,以提前消去这大雨带来的隐患。
如此安排,待到镇国将军领命去了,太尉候在一旁,才上前,禀道:
“皇上,眼下岭南的形式刻不容缓.臣虽已尽量召集了各军能用的将士,但加上圣华公主的二十万大军,也至多只有四十万,况且,帝都距离岭南路途遥远,即便尽力赶过去,恐怕士气上也远不及觞军。”
毕竟此事尚属机密,连数位将军都是不得而知的,只知道,岭南一线因着觞兵的集结,形式严峻。
“所以,太尉的意思,是朕该舍了钦圣夫人给觞帝?”
“眼下,这是万全之策。况且,若钦圣夫人的身份被觞帝宣告出来,恐怕,反会累及皇上的圣名。”
“但,她毕竟是朕的妃子,若弃之予觞帝,天下百姓也会笑朕连一个身边的女子都保护不了。”
他说出这句话,心里清楚,不过是句托辞,太尉又岂会听不明白呢?
“待时机成熟,皇上可以对外说钦圣夫人是被觞帝所掳,那么也就不涉及皇上的颜面了。而这也将成为最好的出兵理由。”
“那朕对圣华公主又如何交代?”
他和圣华公主有盟在先,只是这场盟约,显然因为觞帝突然聚集百万大师压进,而变得被动起来。
“皇上对公主不必有任何交代,公主能明白皇上的苦心。再者,公主若知道自己的妹妹也被那觞帝夺去,想必更加会坚定和皇上同盟的决心。”
此时,殿外传来邓公公的禀告声:
“皇上,圣华公主请皇上往曼殊宫一去。”
纵然他没有告诉奕翾这一事,但看来,奕翾已然察悉了。
他拂袖示意邓公公退下,复对太尉,道:
“朕知道该如何做,请太尉放心。”
安太尉自然是放心的,这位帝王,他几乎从小就看他长大,也在很小的时候,就不顾艰辛,随他一并拉练士兵,他清楚西陵夙,或许远胜于先帝,也因此,他把他掌上明珠安子墨送进了宫,不为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