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过去几十年了……人世沧桑变幻,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真像是前世的梦境一样。”姑姑在轮椅上叹息,抬起头来看着夜空,停顿了片刻,只道,“进来坐坐吧。我知道,你是来看血薇的。”
后来,她趁着姑姑心情好的时候问过她师父的来历。姑姑却在黄河边的日光下摇了摇头,淡淡地笑着,似是想起了多年前的往事,只说,当年第一次认识师父是在洛阳,那个时候,他易容成一个乞丐,在她经过的路上埋伏刺杀,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
“为什么?”她震惊了。
“为了报仇,”姑姑冷笑了一声,“七年之中,他先后十六次刺杀于我。”
她啊了一声,脱口:“那……你们谁更厉害呢?”
“你说呢?”姑姑却忽地笑了,“这么多年了,他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他。打着打着,就渐渐都老了……”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手里的那一把剑,眼神辽远,喃喃:“后来,他也明白了,就算不杀我,我活着未必就不痛苦。”
姑姑叹了口气,凝视着血薇:“我们两个的一生,都已经被这把剑羁绊了。”
她听不懂,只是茫然地问:“可为什么他想杀姑姑,却又答应做我的师父呢?”
“自然也是因为血薇,”姑姑笑了一笑,看着她懵懂如水的眼睛,喃喃,“我们都老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要走了……这一身的武学,都想传给同一个人,让血薇寻到一个不辱没它的主人。而你——”
姑姑罕见地揉了揉她乌黑的头发,温柔地叹息:“就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幸运吗?七岁的她不知道。
此后,每一个月圆之夜,师父都会准时出现在风陵渡,教授她吐纳、内息、武学——和姑姑不同,他精通的并不是剑法,而是暗器、毒药和刺杀。虽然教的东西毒辣可怖,但师父却温柔而耐心,一直叫她“我的小丫头”,就算偶尔她跟不上进度也不责骂。偶尔她做得好的时候,他就会点头赞许:“很好,很像她。”
她?她是谁?女孩满怀不解,却无从解答。
有时候她也会忍不住地想,这个师父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嘴里的“她”又是谁?是不是他还有另外的弟子,要比自己更聪明进步更快?
“厉害啊……我的小丫头!”十四岁的那一天,当她一口气破了师父的六十四式折梅手后,师父飘身后退,凝视着自己袖子上的裂痕,面具后的眼睛里露出了惊喜,第一次盛赞了她,“阿微,你姑姑果然没挑错,你在武学上真的是个天才!”
她粲然一笑,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欢喜,扯住他的袖子:“那师父你要做好吃的给我!就上次那个淮山鸭羹好了……哦,平桥豆腐也要!”
“好好好。真是一个小吃货,”师父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接着却叹了口气,看了看黑沉沉的风后祠,“不过我能教给你的都已经差不多教完了,接下来,你应该可以开始学你姑姑的压箱底本事了——骖龙四式,不能久绝于江湖。”
“骖龙四式?”她有些愕然,“为什么姑姑从没有提起?”
“笨丫头,你以为谁都可以学血薇剑谱吗?”师父笑了笑,忽然凝视着她,“阿微,你有想过去外面看看吗?——你已经十四岁了,很快就要及笄了。到时候,听雪楼那边的人一定会来迎接你的。”
“听雪楼?”她茫然,“那是什么?”
自从五岁经历过黄河水患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小的风陵渡,连故乡是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起,更不用说外面的世界。
“唉……你还小。外面天地广大,有着你从没有见过的人和事,”师父拍着她的脑袋,凝望着滔滔的黄河之水,遥遥指着看不见的彼岸,“看到了吗?那个地方,叫作‘江湖’。”
“什么江湖,还能有黄河大吗?”她却不服气。
“那当然。很大很大……大到你无法想象。”师父微笑起来,抬起手,在虚空里画了一个圈,却又叹息,“其实人心就是江湖啊……你说它有多大?师父无法告诉你,只能留待你将来自己去体会。”
“我……我一定要去那儿吗?”她有些退缩,“我不想离开你和姑姑。”
“是的,你一定得去。这样的一身本事,足够你纵横天下。你是血薇的主人,不该就此埋没——而血薇也一样,”师父的声音充满肯定,一字一句,“你要去那里,替我们、替血薇的前任主人,再度君临这个江湖!”
他指着远方,眉宇间似乎有电光映照。
那一刻,她呆呆地看着师父,第一次从他以前波澜不惊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同。这一刻,师父的心里,似乎有巨大的波澜涌过,令他的语气透出了面具都难以隐藏的渴望。
“好吧,”十四岁的她低下头,“那我去就是了。”
“我的小丫头,”师父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有一丝担忧,低声道,“江湖很大。但愿你不会在那里迷路。”
她抓着他的衣袖,殷切地看着他:“如果迷路了,师父会来找我吗?”
——少女的眼神明亮干净,如同小鹿,收敛了一贯的冷锐,流露出罕见的依赖来。师父转头看着她,面具后的眼神似乎微微变幻,最终,只是揉着她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
“会的,”他轻声对她许诺,“我会找到你,找到血薇。不要怕。”
她舒了一口气,笑了:“嗯,我不怕!”
那一年,她十四岁。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在孤独和严苛中长大,渐渐地也变得沉默,性格倔强而内向,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除了姑姑之外还有一个师父,曾经给予她在严酷教养之外的一点温暖,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撑不下去的。
十五岁生日那天,姑姑说这是女子的及笄之年,让她歇息了一天。那一天,师父也来了,亲自下厨,为她烧了一桌子的菜——师父做菜的手艺很好,擅长做的竟然是极其费工夫的淮扬菜系,这几年来她只吃过四五回,却念念不忘。
那天师父破例喝了一点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锦盒,放在她手心里,道:“阿微,我刚从滇南回来,给你带了一件礼物,正好今日送给你——这是绮罗玉,中原再难见到的宝贝。”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锦盒:黑色的丝绸上,是一对翠绿色的耳坠。在暗淡的星月之下,玉坠子发出盈盈的光,如同两泓春水在缓缓流动,看得她几乎忘了呼吸。
“喜欢吗?”师父声音温柔。
“喜欢。”她情不自禁地回答,却又转过头看着姑姑,小声,犹豫着问,“我……我可以拿吗?”
“凡是师父给你的,你都可以自己拿,”姑姑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回答,“记住,除了我,世上你只可以听师父的话。知道了吗?”
“知道了。”她把那一对耳环握在手心,爱不释手。
师父弯下腰来,柔声:“小丫头,你有穿耳洞吗?”
她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她每天除了练武还是练武,哪里还有穿过耳洞、戴过一件首饰?
“那我帮你穿,”他捏着她小小的耳垂,“别怕,不会痛的。”
“嗯。”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师父的手指温柔而温暖,有一种童年在父母怀里才有的感觉。然而,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微微一痛,仿佛有蚊子叮了一下。
“好了。”师父放开了手,那一对碧绿的耳坠已经在她面颊旁摇曳,幽幽映绿了少女柔嫩美丽的脸颊。
“你这一手凝气之术已经到十层了吧?”姑姑看着她耳上那一滴细小如针的血珠,忍不住道,“你不是已经退居幕后、不再管事了吗?怎么进境还那么快?”
“闲来无事而已。”师父淡淡,“就如你一样。”
“闲来无事,你也该在北邙山待着,怎么就去了苗疆?”姑姑看着那一对绮罗玉,淡淡地问,“去南边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去看看她去过的地方。去了一趟沉沙谷,又去了一趟灵鹫山月宫。还见到了一个故人,他托了我一件不能推辞的事情。”师父喝了一杯酒,停顿了一下,低声,“这些年来,我陆续把她生前在中原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也就剩下苗疆没去了。”
“……”姑姑沉默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都过去那么久了,你还放不下。”
“你又何曾真的放下?”师父的语气似乎也有些萧瑟,带着苦笑,“你离开听雪楼已经多年,如果真放下了,何必还为血薇的传承费心?为何不让血薇夕影、人中龙凤永远成为逝去的传说?”
姑姑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师父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夜空,低声说了一句:“我们都老了,才应该成为逝去的传说——而这片江湖的未来,是属于阿微他们的。”
他叹息着,眼睛里有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和寂寞。
她没有想过,那一夜就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师父。
师父再也没有回来过。当一个又一个满月从夜空里消失的时候,她在风陵渡口上眺望黄河之水,忐忑不安,那一对绮罗玉的耳坠在腮边摇晃,映得脸颊一片青碧色。
“不用等了,”姑姑坐着轮椅出来,在身后道,“他不会来了。”
她茫然地回过身,满怀失落:“为什么?”
“他有事在身,要离开中原了。”姑姑淡然回答,“他说,他能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如今也该走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一辈子都浪迹江湖,你我都不过是他的过客而已——”
江湖?就是师父说过的、比黄河更大的地方吗?
刚刚十五岁的她几乎无法承受这种失去。在师父走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机会和他告别。那一夜,她在风陵渡口上一直站到了天亮,有泪水滑落眼角,拳头紧握着,手心里默默攥紧了一个没有说出口的誓言——
终有一天,她会去江湖找到师父。哪怕它再大、再远!
“但愿她不会被血薇的诅咒所困。”
踏入江湖之后,她终于渐渐明白了师父那句话的意思。
握着血薇剑,独自一个人前行,江湖寥落,天地青白。她走了很久很久,模模糊糊中,似乎又看到一袭黑衣在不远处走着,袍袖翻飞,宛如御风离去。
“师父……师父!我迷路了——”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襟,苦苦哀求,“带我回去吧!”
他却回过头,摘下了脸上的面具:“我不是你的师父。”
——木雕面具下的,竟然是一张空白没有面目的脸!
她一声惊呼,猛然间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夜露有些微凉,起来的时候苏微只觉得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不由自主地低低呻吟一声,撑起身子来。睁开眼睛,只见一弯上弦月挂在头顶,自己竟然是睡在了檐下的一垛草堆上。
这座竹舍位于镇子的最外延,贴近丛林,冷僻非常,晚上和白日里一样行人稀少,然而竹舍楼上却房门紧闭,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点灯,似乎主人又已经外出。
苏微不由得觉得心寒:那个人,居然就任凭她昏倒在了自己门外?
她坐起,下意识地摸了摸耳畔,发现那一对绮罗玉还在,不由得又有些惊诧:那个人虽然对自己袖手旁观,却没有趁机顺手牵羊劫财劫色,倒还算是一个君子——两相对比,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
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周围一片翠竹在风里簌簌摇摆,没有一户人家点着灯,寂静得近乎诡异。
苏微勉力撑起身体,将那一件筒裙裹在了自己身上,然而发现手臂却有些不听使唤。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隐隐透明,呈现出诡异的碧色,不由得心里暗自一冷。
这一路上,她几度违反医嘱动用内力,虽然被师父再度用银针封住,但这毒发作得已经比想象中快了很多——可是她现在身无长物,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又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数百里的荒芜崎岖的山路?莫非还真的要去抢去偷不成?
苏微茫然地想着,觉得又饿又累,站起身在空荡的街道上往前走,一时间心里也是空空荡荡。苗疆的夜,很黑很安静,四周也没有灯火,就像一个空无人烟的寨子。
黑暗里,又听到鸟儿的叫声,轻灵美妙,不知在深山何处。
苏微不知道去哪里,只是一个人踉跄着走过空荡荡的天光墟,四顾一圈,然后朝着树林下唯一有光的地方走去。
天光墟旁,唯一一座夜里有灯的,是个小小的酒馆。
和洛水旁的汉人酒馆不同,这座小酒馆门口悬挂着风干的腊肉和香草,还有成片的牛羊肋骨,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野味。在没有踏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到了奇特的酒香——那种香气不同于洛水上菊花酿成的冷香,辛且烈,浓且馥,仿佛一把刀子一样直接刺入人的心肺。饥肠辘辘的她咽了一下口水,不由自主地转过了脚步。
踏入这座酒馆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只有一个客人。
桌子上遍布着七歪八倒的酒坛,那个唯一的客人已经喝醉了,伏倒在肮脏油腻的案上,脚边一摊呕吐污物,手指痉挛地抠着裂开的桌面,不知道喃喃地在说着一些什么,酒污和油渍淋淋漓漓,染遍了雪白的衣襟。
是他?她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他的脸浸在酒污里,苍白而没有生气,双眉紧紧蹙在一起,颓败的面容如同凋谢枯萎的暗夜之花,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自暴自弃表情。
那个人,竟是白日间在天光墟遇见的卖面具的男子。
她不由得驻足多看了这个人几眼——深夜的酒馆,独自喝醉的人,这样熟悉的场景,岂不是一个多月前在洛水边酒馆里的自己吗?
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这次她再看他一眼,心头忽然就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这个人显然不是她所要寻找的师父,但是她竟然觉得这个边陲陌生小城里的男子竟似依稀熟悉,仿佛是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她看得出神,却听有人招呼:“哎呀,姑娘快这边坐!”
当垆的是一个苗女,笑语盈盈,热情地将她迎进来,瞥了那个人一眼,道:“不必理会他。这人总是这样,天天卖了点钱就全部拿来换酒喝——不过喝醉了倒也安静,不会打扰别人的。”
苏微坐到远处一张桌子上,却情不自禁地还是转头望:“他是……”
“他呀,别看现在成了这样,以前还是这方圆百里一个很出名的人物呢!”苗女随口回答,一边拿出抹布替她擦了擦油腻的小方桌,“这酒鬼原本是这里一个最出名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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