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鹫山上的月宫里一片寂静,只有风铃声在廊下轻轻击响,宛如天籁。
苏微坐在窗下,微微闭着眼睛,双手如电般地顺着原重楼的手臂一路点下去,到最后止于尺关穴。指尖点到之处,他的肌肤便是微微一震。
经过这些日子的精心治疗,原重楼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转,双腿已无大碍,只有右手尚不能活动自如。苏微在每日的子午两时准时来到药室,用内力打通他的双手穴道。这是极耗心力的事情,即便修为如她,每次结束后都会虚脱。
“迦陵频伽,不用那么费力,”他看到她如此拼命,不免心疼,“我一只手雕刻出来的东西也能让那些人望尘莫及,这只右手就让它这样得了。”
“那可不行,”她却丝毫不让,“我一定要把属于你的东西全部还给你!”
“是吗?那么说来,你要补偿给我一切?”他忍不住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包括这只手、声望、收入,还有……那个跑了的老婆?”
一边说着,他的右手已经不知何时圈在了她的腰上,俯下身来看着她,笑得轻狂。她恼了,想抽他一巴掌,手臂却酸软无力,一手挥出竟然被他捉住了。
“你想乘人之危吗?!”看着他越凑越近的脸,她怒叱。
“趁了又怎样?”原重楼涎着脸凑过来,“来吧,我可喜欢被你打了……”
“……”苏微一怒之下提了一口内息,真的想要一掌把这个压上来的人打个脸上开花,然而刚提起手,忽然间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原重楼一怔,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苏微也连忙坐起。
来的是胧月,身后带着两名侍女,看到这一幕微微一愣,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到了帷幕之外,低下头:“抱歉,打扰两位了。”
“没……什么。”苏微脸颊有些发热,“有什么事?”
“灵均大人让婢子来告知苏姑娘一声,听雪楼来了人,正在前厅等着您去见呢。”胧月低头站在帘子外面,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声音生涩,“这一路来得急了,不告而入,请苏姑娘不要责怪。”
“什么,听雪楼?”苏微蓦地站了起来。
听雪楼。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甚至连那片辽远的江湖都在滇南的丛碧里渐渐模糊。但时隔多日,当那三个字忽然传入耳中时,她心中依然回应出了巨大的响声,就像是一扇门在面前重新轰然打开,里面传来召唤。
是的……她终究还是得回到那片江湖中去!
“是的,今天刚到。”胧月轻声道,“石玉大人领着几个属下日夜兼程来到了滇南,到处寻找苏姑娘的下落,说楼主有命,找不到苏姑娘就不用回去了。”
苏微心里一震,百味杂陈,低声:“是吗?”
胧月躬身:“石大人如今在接待贵客用的青龙殿内,婢子带姑娘前去。”
“好。”她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走去。
然而转身之间,却看到了榻上的原重楼——他一直在听着她们的对话,一直沉默着,留着疤痕的手指微微握紧,眼神变得幽深不见底,令苏微的心猛然往下一沉。
“不要担心,”她不知说什么才好,停顿了片刻,才道,“我会回来的。”
这是自从山谷一别之后,她第二次对他做出这种许诺。原重楼点了点头,转过头看着窗外,不再看她,低声道:“我等你。”
“从此,你就是他的剑。你要为他所用,凡有所命,赴汤蹈火无所不从!”
坐在肩舆里,朝着月宫走去,姑姑临死前的嘱咐却响起在耳畔。那苍老而严厉的声音如同风回响。十六岁的她握紧了血薇,深深地点头,许下承诺。
已经十年了。那样漫长的岁月里,她一直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出生入死,杀人如麻,为他将整个人生最好的年华涂染成一片血红,也曾无怨无悔。
可是尽管她奉上了一切,可那个人,却始终对她若即若离。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也明白了人和人之间的复杂纠缠,也终于醒悟,他们毕竟不是人中龙凤,无法重现那个逝去时代的一切——他们相遇得并不算晚,可无论在何时何地相遇,却永远都不是最好的时机。
因为在他们相遇之前,他心里早就住进了另一个人。
尽管曾经有过失望和迷惘,她却并不曾心生怨恨。只是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随着杀戮的增加和年华的逝去,渐渐心生倦意——或许,这次借着中毒的契机离开听雪楼,未必不是她私心里所渴望的一次逃离吧?
“苏姑娘,到了。”恍惚中听到胧月的禀告,她一惊而起。
月神殿是整个月宫最重要的所在,里面供奉着高达三丈的玉雕月神像以及天心月轮,每当月圆之夜,拜月教主和祭司都要来这里祭拜。而它的侧厅,则是用来接待贵客的。
苏微来到月神殿侧厅的时候,却发现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石玉坐在那儿。一看到她进来,石玉便瞬地站了起来,往前疾走了几步,嘴角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她在听雪楼和他共事多年,也曾一起出生入死完成任务,知道石玉执掌吹花小筑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此刻显然已经是喜极。
她心下一暖,轻声:“石叔,让你们担心了。”
“苏姑娘真的没事,那可太好了!”石玉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这些天楼主和赵总管都要担心死了。”
“是吗?”前一个名字令她心里一动,而后一个名字却立刻让她的心重新沉了下去。苏微神色复杂地笑了一笑,拉着他坐了下来,看了看四周,问:“灵均呢?”
“刚刚还在这里陪我聊了很久,说要让我带礼物回洛阳给楼主,转身去拿了。”石玉道,一边说着却一边盯着她看了又看,终于松了口气,“气色和声音都很平稳,苏姑娘的身体看来是真的大好了……那一天你身负剧毒,又独自离开,楼里大家真是日夜悬心。”
“是我冒失了,”苏微叹了口气,“不知楼里可好?”
“还好,有楼主和赵总管日夜提防,那帮躲在暗中的家伙也无隙可乘。”石玉冷冷,语气肃杀,单刀直入,“苏姑娘打算啥时候跟我回去?明日来得及吗?”
“明天?”苏微心里一沉,眼神瞬地暗淡。
“我已经飞鸽传书给楼主了,说半个月后就能带姑娘回洛阳——算算时间,明天启程还算宽裕。”石玉计算着归程,归心似箭,“如果延误得几日,路上就得车马兼程——到大理就得五天,过了澜沧江再过哀牢山……姑娘的伤势刚好,这样未免太过于劳累。”
“……”她听他在一边说着,心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怎么?如果苏姑娘还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那耽搁个一两天再上路也成。”毕竟是老江湖,石玉一眼看出了她的犹豫,止住了话,沉吟了一下,缓了缓语气,道,“只是真的不能久拖。楼里虽然暂时风平浪静,但那些毒蛇躲在暗处,说不定啥时候就要发难——早日有了血薇,才能保得楼里平安啊。”
她听得这样的话,心里却是猛然一沉。
是的,只是为了血薇。
——那个千里之外的人所期待的,并不是她,而只是她身上那种可以驾驭血薇的力量!而石玉来接的,也不是她苏微,而是血薇的主人!
“我不会回去了。”猛然间,她冲口而出。
石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什么?”
“我说,我不会再回去了。”苏微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手里的茶盏,一字一句,“麻烦你回去和楼主说一声,让他另外给血薇找个主人吧。”
“什么?”石玉霍然站起,一贯冷硬不动声色的脸上有着无法掩饰的震惊,就这样定定看着她,满眼的不可思议,“你……不回去了?”
“是。”她抬起头看着他,静静道,“我不会回去了,我也不会再要那把血薇——至于血薇剑谱,我会将自己的所知所学全数默写出来,一并交给楼主。所以,请楼主放心,他不会有任何损失。”
“……”石玉看到她说话的神色和语气,明白不是说笑,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他的声音止不住地提了上去,“苏姑娘你身上的毒解了,武功也恢复了,为什么还不肯回洛阳去?难道听雪楼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如果我的毒没解呢?如果我的武功全失呢?听雪楼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吗?”她的声音也蓦然严厉起来,冷冷道,“听雪楼于我意义非凡,而我亦为楼里赴汤蹈火十年,如今,缘分已尽,从此两不相欠。我为什么非要回去?”
石玉看着这个女子,咬了咬牙,语气也强硬起来:“因为姑娘你曾经对石楼主发过誓,要用一生来守护听雪楼!”
“一生?一生太长了……有很多的变数,”她却笑了起来,缓缓摇头,“会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谁能轻言一生?”
毕竟是历经沧桑的江湖客,石玉沉默了一瞬,明白了过来,脱口:“难道是为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个小白脸,他是谁?”
“怎么,你已经见到过重楼?”苏微有些诧异,却没有回避,直言回答,“不,不全是为了他。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顿了顿,她低声道:“石叔,你知道吗?在滇南的这一个多月,虽然九死一生,却是我这一辈子里最快乐自由的日子——我不想把自己的一生都陪葬进去。”
石玉忽然语塞。他想起了在洛阳时她每日借酒消愁的模样,以及刚来到月宫时望见她的场景:她扶着那个陌生的男子在高台上蹒跚行走,脸上露出的的确是从未见过的欢颜,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和安宁,竟是腥风血雨的十年中从未有过的。
“可是,你总要守住自己的誓言。”他的语气里的愤怒稍减,却依旧严厉,“人在江湖,无信不立,一语既出驷马难追!”
“誓言……”她轻声重复,缓慢地让两个字一字一字滑落唇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当我在姑姑面前立下誓言时,的确是真心诚意想要用一生来守住它。”
说到这里,苏微却抬起了头,感慨地看着侧厅外湛碧色的天空。
春风桃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可是,我守了十年,又得到了什么呢?”她轻声道,“所谓的誓言,当然值得去守护和尊重,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也应该要问问本心,看看是不是值得继续吧?如果答案是‘不’,那么,就应该停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
并肩作战那么多年,她从没有对石玉说过这样的话。然而这些话似乎在心底埋藏已久,所以在说出来的时候纯熟而流畅,如同爆发的地火。
“在洛阳的时候,我已经停下来很久了……回顾了这十年的所作所为,也料想过未来十年、二十年的日子。我甚至可以预见到自己的一生——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说到这里,她苦涩地笑了一下,“不,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是被强加于我的人生!”
最后一句话是如此锋利,让石玉变了脸色。
“谁还能勉强血薇的主人?”他愤愤然道,“当初还不是苏姑娘你自己选择的?”
苏微却打断了他,冷然:“不要再叫我‘血薇的主人’!谁会愿意将自己的一生祭奠给一把剑,做别人的影子?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剑!”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有些发抖,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才压低声音道:“或许你们都不知道吧,早在洛阳时,我便已决定要离开,却不料忽然中毒——而这一次孤身万里的旅途,犹如一场修炼,更是让我坚定了那时候的想法。”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凝视着听雪楼的使者,一字一句:“所以,石叔,我是不会再回去了。”
“请你回去告诉楼主,让他也不必派人来找我了,我不想别人打扰我日后隐姓埋名的生活。此后,血薇将换新的主人,江湖中再也没有苏微这号人物。”
她的语气坚定而明晰,如同出鞘无回的剑。
石玉看着她,愤愤地握紧了拳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是刀头舔血的江湖人,不是能言善辩的说客,她既然这样坚决地表明了态度,他还能如何?在这个天下,能够强迫血薇主人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吧?
“既然苏姑娘对滇南还恋恋不舍,石大人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忽然间,有一个声音传来,打破了僵局,“不如让苏姑娘在这里多玩几个月,等玩得差不多了,自然会兴尽而返。”
“灵均大人?”两个人一起回头,愕然。
不知何时,侧厅的门外已经站着一个穿白袍戴面具的人,手里捧着一个青白玉雕琢成的匣子,也不知道听了他们的谈话有多久,直到此刻才开口,语气恬淡而柔和。
“这里是我教馈赠给听雪楼的礼物,请石大人点收。”他走过来,将玉匣打开,里面分了三个格子,分别放着三件珍宝,“玉龙雪莲一朵,七叶明芝一枚,以及明河教主炼出的阴阳小还丹一瓶——请帮我转交给萧楼主。”
石玉点了点头,显然还在生着气,闷闷道:“多谢大人。”
“那石大人打算何时启程呢?我好让下属去准备车马,”灵均也没有多客气,直接问,“其他还有一些说不上贵重的礼物,顺便也好装上车子。”
“启程时间?”石玉看了一眼苏微,眼里全是不甘和愤愤,然而在主人面前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压住了火气,道:“既然苏姑娘不肯一起回去,在下只能先行回洛阳了——少不得楼主亲自来一趟,三请三拜地请姑娘回去。”
苏微“哼”了一声,淡淡道:“石叔,我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就别劳烦楼主白走一趟了。而且,现在听雪楼里外敌未除,也大意不得——连我毒发在外这么些日子,他也不敢离了洛阳前来找我,何况我如今身体大好了?”
她语气里隐含讥讽,让石玉脸色微微一变:“苏姑娘你这么说也太……”
“好了好了,”灵均生怕他们两个人又争执起来,连忙道,“天色也不早了,司膳宫那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晚膳,两位何不一起先随在下去用餐?”
石玉收住了声,沉着脸站起。
然而苏微却摇了摇头,道:“多谢大人,只不过我还得赶回药室照顾重楼,就不随两位一起去了。”一语毕,她对着石玉颔首,道,“替我问楼主好。”
这应该是诀别的话语,然而,她却说得如此轻易。石玉虽然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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