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禟听她停住,睁开眼笑道,“胡编乱造。你从哪里看来的神话传奇?”
琴璇不以为意,“那再换一个。从前有个樵夫,入山砍柴,看见两位老人下棋。等到一局终了,下山的时候却发现从前的一切都已改变,人世已是百年之后。”
胤禟摆摆手,“这个我早已听过。寻常百姓求仙问道的幻想罢了,有何希奇。”
琴璇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个故事。庄子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醒来却分不清楚,到底自己是庄子,还是蝴蝶。到底现实是梦,还是梦是现实。”
胤禟没有搭话,琴璇偏过头看他,“胤禟,你说可不可能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梦?庄子真的附身到了蝴蝶身上,只是之后又变回来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才说成是一个梦?”
胤禟坐起,揉了揉琴璇脑袋,“胡思乱想些什么!梦就是梦,哪里会分不清楚!老庄思想本就玄虚得很,你还真去较真儿么!”
琴璇却抓住他的手,静静看着他,“你告诉我,日月为何东升西落,天空为什么是蓝色,海水为何永不枯竭?”
胤禟莫名其妙,“亘古以来就是如此,我如何知道?”
琴璇点头,“有很多东西,现今的智者圣人也无法解释,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现在却不行,可我们依然选择了相信不是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相信,庄子会附身在蝴蝶之上,人世间确实存在一日千年的地方。为什么不相信,一个大清朝人,可以穿越千年,回到唐朝呢?”
胤禟被她绕地糊涂,叹气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瞧你,脑袋里塞了些——璇儿,你该不是说你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吧?”
琴璇凝视着他,忽得有些胆怯,不由紧了紧抓住他的手,“我相信。因为——我便是如此,——灵魂穿越了三百年,附身在真正的董鄂琴璇身上。”
胤禟看着琴璇,好一阵子缓不过神来。琴璇紧张,却听他忽然轻笑,“璇儿你——何时这样善于讲笑话了?”
琴璇蹙额摇头,“我不是讲笑话,我说真的。我真的是——”
胤禟却摇头打断了她,“不可能,别说这个了。璇儿,跟我回去吧,请李太医瞧瞧,这怎么好好的——犯起癔症来了呢?”
胤禟好似有些慌乱,琴璇叹了口气,抓住正欲起身的他,“听我说,我没有一句话是不清醒的。这件事,我也是犹豫了好久,说出去谁能信呢?若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可它就是真的!胤禟,你还记得我们成亲前京里一直传言,董鄂琴璇暗自爱慕于你么?你还记得你曾问我为何自嫁了你,就转了性儿么?其实那时,董鄂琴璇就已经成了我!”
胤禟呆住,一言不发。却听琴璇苦笑,“我不想再瞒你,我只想把一切向你解释清楚。正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才会英吉利文,才会弹奏钢琴,才会唱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正因为我不是她,我才不会满文,不会骑马,我才会——才会一开始那样躲着你。胤禟,你还不相信么?”
“其实一开始,我只是想离开,回到属于我自己的世界里。而我所——所触碰到的机关,正是在三百年后的雍王府里存在的。正是为此,我——才会同他牵扯不清,才会拚了命的想要逃出府去。”
“我也知一切太荒谬,我无法向你、向他解释一切,只好任由你们都误会我对他的感情。我只想逃回去,从未想过留在这里,参与这里的一切,甚至改变已经写定的历史。连我自己有时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个梦,还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可我没想到,一切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想动情却动了情,本想离开——却又舍不得你。”
“我承认我的自私,那时候险些就走了。可我却无法否认,想到离开你,我有多么难过。最终,自然没有走成。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不后悔上天让我留下来,让我经历这玄妙神秘的感情,不后悔可以陪你一起走完你的人生,一起经历你的历史。胤禟,我之所以诸多事情都瞒着你,是因为我无法解释啊!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岂是三两句说得明白,又岂是随随便便可让人相信的?”
“我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对于历史的记忆也并不详尽。在我的那个时代,我只是个普通到丝毫不起眼的人。我只想尽我之力,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开心,可却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历史。正因如此,我才明白了作为‘先知’的痛苦。有时候,我宁愿一切都不知道,不知道八哥会失败,不知道胤祥会被圈禁,不知道——以后发生的所有事。因为知道了却不能说,这也是种痛苦啊!”
琴璇凝视胤禟,慢慢偎到他怀中,“记得八哥为疏桐的事儿隐瞒八嫂,我曾对你说过,两个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可是我却做不到这一点,我瞒了你那么久,瞒到我们之间的感情几乎要消磨殆尽,我才开始恐慌。看着你心情抑郁却不肯在我面前表现出来,你知道我有多难受么?我在想,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折磨彼此?如果我肯把一切告诉你,是否我们就不会尴尬那么久?如果有朝一日,你不再爱我,我们无法心灵相通,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比之于失去你的情意,我被人以为是疯子,是妖怪,又有什么可怕?”
胤禟脸色惨白,怔怔出神。琴璇轻叹口气,晃了晃他,“胤禟,你肯相信我,对不对?”
胤禟却缓缓推开她,无法置信地轻摇摇头。“不可能,你——怎么可能是——璇儿,你又唬我玩儿呢?怎么什么都能拿来玩笑?我生气了,真的——”
琴璇伸手抓他,他却忽然起身,飞马而去。嗒嗒的马蹄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却渐渐消隐,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见。琴璇呆呆望着胤禟消失的方向,知他无法接受,却也只好自嘲地笑笑。屈起了双膝,把头深深埋下,似乎怕冷似的,全身缩做一团。心里却只一个略感悲凉的声音一遍遍响着,“他会回来的,他会回来的……”
不知坐了多久,当天际都泛出鱼肚白,浑身僵硬的琴璇才被人摇醒。焦急气恼的声音响在耳边,“傻璇儿,就不知道自己回去!怎么就在这儿坐了一夜呢!”
琴璇扯着干裂的唇朝期盼已久的人笑笑,声音嘶哑,出口却是无比欢快,“你终于回来了。”
猛然被他扯入怀中,用力地拥紧,仿佛要把自己揉入他身体里。胤禟哑声,“我信你,我信你!天上地下,人间仙界,我都不管!只要你是我的,只要你在我身边!”
琴璇紧紧偎靠着这个肯为自己遮雨挡鞭,肯为自己放弃尊严,肯无条件相信自己的男子,眼中默默下泪。自己何等幸运,能同他相遇!对他的爱恋已然深刻入骨,已然倾尽心意,又怎能忍受一刻别离?只要彼此在一起,又何须管两人差距了三百年,又何须管对方的命运结局!
不去擦拭脸上肆意流淌的泪水,琴璇仰起头来凝视胤禟,手指不由自主地勾勒着他脸庞的轮廓,“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最美丽的时刻。为此,我已在佛前,苦苦求了五百年……”
胤禟唇角微微上挑,俯下头吻在琴璇脸颊,“一定是我,上辈子苦苦哀求,才将你求到——我的身边。”
番外(弘政)
初春的季节,正是秦楼楚馆生意最佳之时。年轻漂亮的姑娘们换上薄薄的春衫,丝帕甩动、巧语笑谑之时不经意地便露出一段白藕般的玉臂,引人无限遐思。而醉胭楼更是八大胡同最负盛名的一家,用 “销金窟”用来形容它,一点都不为过。此时又值夜色渐至,更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往来皆是富贵子弟,没有功名傍身,无拘无束,正宜千金买笑,倜傥风流。
一个潇洒俊朗的青衣少年摇着折扇从里面步出,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模样,却是沉稳精明。身边一个艳丽夺目的女子步步相随,眼看出了门口,女子伸手挽住了少年,一双美目流光溢彩,却饱含委屈神色,“我的爷!留下陪陪胭脂吧,人家可盼了许久,你这狠心人才想起登门了呢!”
声音婉转柔腻,一旁进出的男人闻声身子都不由酥了半边。听见“胭脂”的名号,更是吃了一惊。胭脂可是醉胭楼当家的红牌,架子极大,一般人想要一见娇容都要花费好些银子。这少年却能让胭脂一路陪送出来,此刻还娇声挽留,好大的财力!
不料那少年却不为所动,扇子一收轻拍在胭脂额上,看起来极尽亲昵。可虽是笑着,声音却淡然无情,“又忘了规矩了?真是讨打!”
胭脂眼见留不住,只得悻悻松了手,福了个身,“胭脂恭送,爷可要常想着来啊!”
少年也不回应,转身就走。却听不远处“噗嗤”一笑,登时沉了脸色。环视四周,果见一个白色身影从人群中一闪而过。少年微撇唇角,分开人群疾步上前,果然在胡同拐角将其顺利擒获。扭着下巴将“他”转过脸来,少年极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姐姐,怎么又是你!”
穿白袍的少女“啪”的一声拍下少年的手,“没大没小的,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
少年松了手,扇子抵着额头。那少女却探头望了望拐角之外的红尘繁华,拍手道,“好你个弘政!竟敢私自留连烟花之地,瞧我禀了阿玛,不把你的腿给打断!”
少年转身就走,不理会跟在身后的少女,“有本事你就去说,你瞧我怕不怕。”
那女孩儿撅着嘴,“这倒也是,左右额娘也会护着你。我都纳闷儿了,到底你是额娘生的,还是我是啊?回回犯了事儿,额娘都向着你!”
弘政突然止了脚步,那女孩儿险些撞到他,不由气恼地一阵拍打。弘政皱皱眉头,捉住她的手,“我的茜儿格格,麻烦你能不能有点儿姐姐的样子?你瞧瞧,看这样子,倒像我是你的兄长了!”
茜儿使劲摇头,“非也!该说的是你这做弟弟的。明明比我小还硬做出一幅大人模样,一点都不可爱。”
弘政不理,茜儿望着不远处的夜市却出了神。追上去扯住弘政,“陪我去夜市!不然告诉阿玛是你带我去青楼的!阿玛可跟额娘不一样,最疼我了!”
夜市上人潮拥挤,弘政皱着眉头扯住自己的姐姐,以防她到处乱跑。这性子,哪里有一点像个格格!若不是实在担心她出事,自己才不陪他来呢!
“茜儿姐姐?”一个熟悉的温和声音响在耳边,弘政不悦地皱起眉头。却听茜儿欢快笑道,“原来是弘旺兄弟?这么巧,也来逛夜市?”
弘旺是八伯伯的儿子,自己也有个妹妹,却偏偏同茜儿亲近地很,又兼两人竟长得颇为相似,外人不知,还道她二人是亲姐弟呢!只是弘旺为人虚伪地紧,弘政一向不喜他。此刻见了,也不过是点点头罢了。
却听弘旺对茜儿摇头笑笑,“哪里。今儿个皇爷爷大宴八旗花甲之龄的臣子,命宗室劝饮。我这不是才从宫里回来,正巧看见茜儿姐姐,才下车来打个招呼。”又朝弘政皱皱眉头,“早瞧见你偷溜出来了,这大正月里的,可还是该守点规矩!这若叫人发觉,又是罪过!”
弘政敷衍地点点头,一边儿茜儿却早已被夜市的繁华光景吸引了去。弘政眼见弘旺陪在她身旁,说笑玩闹着,心里莫名一阵厌烦,上前扯了扯自己姐姐的袖子,对弘旺道,“我还有事儿,先走一步了。弘旺兄弟,麻烦你送我姐姐回去。”
弘旺点头应承。一旁把玩手中彩灯的茜儿瞟见弘政转身就走,青色的身影瞬间便消逝在人群中,不由撇了撇嘴,没了好气。随手将灯甩给摊主,赌气道,“嘁,又去别院瞧他亲娘了!亏额娘把他当亲生儿子;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正月的街市四处都洋溢着热闹喜庆的气息。越过了满街的喧闹,耀眼闪亮的彩灯,几条路拐下来,便是一个幽静寂寥的所在,仿佛同之前是两个世界。弘政走到门口,看了看那别院门前新贴的桃符,却丝毫感觉不到喜庆滋味。
进去么?弘政止了脚步,却迟迟没有敲门,只是低头苦笑。里面的是自己的亲生额娘,可自己却从来没在这里感受过母子间的眷恋亲情。回回来此,回回失望。额娘虽是表面上日日礼佛向善,仍旧改不了她那颗争权夺利之心。每次来此,问得不是自己,而是府中的大小事宜,还有——“她”可曾有了身孕!始终是不死心么?始终在盼望着自己名正言顺的袭爵,然后她可以扬眉吐气,安享荣华么?
对她而言,地位真就有那么重要?以至于不惜做下那些恶毒的事。陷害“她”、嫁祸于一个丫头、还将那种香炉四处安放,表面里却要装的温婉和气,如今却不得不自尝苦果?她可知道,自己更向往的,是亲娘的关照疼爱,她可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在乎,这世上是否会多出个身为嫡子的弟弟,抢了那个爵位!
额娘所做的一切,或许无可厚非。她也只是个贝子府里的侍妾,比丫头强不了多少。阿玛又一心在“她”身上,偶尔的几次垂顾竟是屈指可数!额娘是害怕吧?若不抓住些什么,一旦红颜老去,结局自然悲凉!只可叹这世上的事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而那一天,似乎来得并不算早……
还记得那年,自己也只还不到四岁。阿玛从塞外回来没几天,额娘便被“她”召去。回来的时候脸色苍白如纸,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只是在夜深人静,才让人将自己带到床前,掐紧了自己的胳膊说,“你要好好的活着,永远别相信别人!额娘等着你接我回来!”幼小的自己当然还不明白这一切的含义,只是那晚的月光照在额娘脸上,苍白得不像个人的模样,又兼自己被掐地生疼,这才记忆深刻。而如今,一切都已明白,却只剩下叹息。何苦呢?
额娘被迁出府,全是“她”的意思,阿玛连一个字都没有过问。真是一个是心头爱重,一个却弃如蔽履。而迄今为止,额娘已在别院孤单过了十二年了,年年月月,都是“她”打发人来送东送西,不肯亏待了去。可阿玛——,枉当年自己哭着跪求他来瞧上一眼,他竟丝毫不为所动!其实,他是知道一切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