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河边坐了下来,将长衫的前襟撩到膝上,非常平整地搭好,认真说道:“我在这里想些事情,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是,大人。”沐风儿和几位贴身的启年小组成员同时低头应命,带着四周的护卫力量,向着竹林深处散去,一直散到范闲看不到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看见河边地地方。
不要让人来打扰,自然也包括这些下属。沐风儿这一干人很清楚范闲的心思,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他们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道路的动静,封锁着风声,在心里默然猜测。
河对面的那间院子是叶家女主人当年的居所,这是所有地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那位叶家女主人是小范大人的亲生母亲,这是整个天下人都已经知道的事情。小范大人今日选择在此地静思,所思考的事情,自然是极为棘手,极为重要。
……
……
不知道坐了多久,将这河两岸的幽林青竹灰院。河中地静水苔石飘叶,一应风景都看透成了一个笑话,范闲才感觉自己坐的有些累了,臀下的那方石头。忽然显得格外尖刻,戮的有些痛。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地灰尘,皱着眉摇了摇头。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向着河畔又走了两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凉的河水,泼在了脸
乎是要让自己脸上的灼热变得冰冷了一些。
这时候。一方手帕从旁边伸了过来,似乎是想让他擦拭干净脸上地水滴。
范闲没有丝毫吃惊。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又探到河水里拧了两把,拧到微湿冰凉。才微笑着递还了回去。说道:“你是最怕热地。把脸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的范若若笑着从兄长地手里接过打湿了地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脸颊。看样子她来的应该有些匆忙。平日里一脸地冰霜。此时却被两颊的红晕涂抹地一干二净。
“你怎么来了?”范闲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牵着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没有想到。范若若却没有瞧见兄长伸过来的手,已经走了上去。范闲微微一怔,笑着说道:“看来苦荷当年没有藏私。你这才学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没有接这个问题,回答范闲先前那句话:“哥哥昨天夜里才回来。今天怎么又跑了出来?京都里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宫,藤大家的被那人烦地没法子,只好找到了医馆。我是去一处打听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准备去陈园来着,但在路口看见了沐风儿,知道你肯定在这里,便下车来寻你。”
范闲今天来陈园,院里地人应该不知道才是,不过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小事,问道:“什么事儿,找我找地这么急?”
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就如同五年前一样,遥遥对着河那头。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只是好久没见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着说道,其实既然那人烦到了范家小姐地头上,肯定是极重要地事情。只是这位冰雪聪明地姑娘家,发现今日兄长竟然会来到太平别院静思,那么心中一定是有更大地苦恼,她自然不愿意拿那些官场上的事情为烦他。
范闲心想如今的庆国官场上确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儿,不由笑着摇摇头,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个人坐有些气闷。”
这一坐又是半个时辰,范闲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说话,只觉得有个完全信任自己的妹妹坐在自己地身边,确实能够让自己的情绪更稳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没有什么旁的念头,她只是在心里幽幽想着,只要能够这样安静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许久之后,太阳早已穿过了竹林地高梢,往着西边地方向缓缓移了下去。淡淡地光芒,变成了无数斑驳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地脸上。范闲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
范若若心头一动,听出了这声叹息里的太多苦恼,怨恨,无奈,不得已与沉重。她微微低头,思忖很久后说道:“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或许好些。”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的生母姓叶名轻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个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几个人之一,为什么兄长此时又要重复一遍。但她知道范闲肯定必有后话,所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自己的疑惑。
“当年我带你来此地,对河遥遥一祭,拜的是她赐予我这个肉身,让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遭。”范闲静静说道:“今日来此遥看,却是敬她当年所行所为,拜她给我这个儿子留下了太多好处,给这世间的百姓也带了一些不一样的可能,更多的选择。”
范若若在一旁安静听着。
“我这一生,没有看见过她的模样,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我见到了太多她留下来的痕迹。”范闲低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这次去东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来越清晰,我也越来越习惯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亲。”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话,虽然她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当年有人加害于她,你说我身为人子,应该如何去做?”范闲的眉头皱到了极致,眉心一片阴郁。
范若若忽然感觉心头有些紧张,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湿湿手帕,颤着声音说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吗?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经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闲没有告诉妹妹,太后实际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说道:“可是还有些该死的人,没有死。”
范若若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听到一个令自己心惊胆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闲说道:“只是最初那两年里,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亲,不止是他,要把叶轻眉当成是自己的母亲,也很困难,这和当年故事无关,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遗弃的挫败感觉,这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带着自己的灵魂。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由时间铸成的,这与血缘无关,与亲疏无关。”范闲低头疲惫说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当成妹妹,这一世都会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一样。时间总是能改变许多事情,和陛下相处这么久,我能察觉,他对我,比对他其他几个儿子不一样。尤其是这几年,皇帝陛下改变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可爱:“你说,如果当年是陛下杀了我妈,我应该怎么做?”
范若若心头一震,双手下意识用力,把手帕挤出了最后几滴河水。
……
……
第五十七章 坟
日京都上空的天时阴时晴,总是不能准确地展露笑颜就如此时范若若的脸。这位姑娘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湿的淡红脸颊,在听到这句话后,已经被吓成了一个剧场,充分表演出一位大庆子民此时应该表露出来的诸般情绪。
明明是温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却像是被冰窖里受折磨,半晌后,她才颤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这是最没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闲都堕入了黑洞里难以自拔,再牵着妹妹的手,顶多也只能再多一个被撕成碎片的可怜后辈,对事情却没有什么帮助。
范闲心头一软,轻轻抚了抚丫头的头顶,温和说道:“别吓傻了,只是没处说理去,只好找你说说。”
许久之后,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着兄长,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是真的?”
范闲沉默许久,眼光望向河对面那个清幽的小院,想着二十几年前,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灾,想着二十几年前,或许这里是人间地狱,不知道有多少老叶家的人死去,而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却恰好处于她这一生当中最衰弱的阶段。
因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边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为这样或那样,无法回转的重要原因,离开了她的身边,她是那样地孤立无援。这是一次来自自己身后最亲近处的突袭,一次猛烈而绝决地杀机。想必她离开这个世界地时候。一定相当的不甘心和孤独吧?
借种?范闲不会相信这个,他太了解女人了,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妈。是天底下独一无二地叶轻眉,范闲依然不相信。对男人没有感情。怎么会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别地女人或许会因为社会或家族的原因,与自己不喜欢的男子虚与委蛇,然而叶轻眉需要吗?
范闲怔怔地望着对岸。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个男人还真地是很冷血啊。
……
……
一个微颤的声音。将范闲从过往地惨忍画面中拉了回来。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紧紧靠在兄长地身边。手中的湿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的手紧紧攥着范闲地衣袖,仰着脸说道:“……我……以前……有个哥哥。”
范闲地心里忽然涌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小时候就知道,司南伯府里本来应该是位大少爷的。那位大少爷地年龄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大,是父亲和元配夫人的孩儿。只不过因为年幼体衰,在很小地时候就死了。
此时妹妹忽然提到了那个早已消失在人们记忆里的兄长。范闲隐约似乎抓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
陈萍萍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范闲。要他对范建好一些。因为范家为了他地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么?难道当年太平别院,自己能够在事后生存下来,并且熬到了五竹叔赶回来地那一刻。是因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击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闲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事情原来是这样进展,起先瞒过了太后。后来司南伯在澹州养了位私生子,为什么宫里没有动过疑?难道是皇帝回京后镇压住了局面,封锁了消息?
他地头有些发痛。有些细节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那个可能地可怕的画面。却在他的脑中清晰起来。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那双婴儿白莲般的手,白莲上染着血污地手前。已经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双婴儿白莲手上,不止涂抹着五竹叔杀的人地血,还有那位真正地范家大少爷地血!
范闲地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范若若明显察觉到兄长地异常,哀伤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死的,只不过后来隐约听府里地老嬷嬷哭着提了两句,我有些疑心,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范闲轻轻地握着妹妹的手,沉默的一言不发。他知道若若的亲生母亲,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后,缠绵病榻,不治身亡,后来父亲才将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为什么事情一直心事郁结?因为她亲生儿子不该死却死了?
范若若接着低头静声说道:“听老嬷嬷说,妈妈和叶姨应该也认识。”
范闲已经渐渐体会到了陈萍萍那句话的深意,只是还想不明白,如果陈萍萍知道父亲为自己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为什么那些年里依然不肯放松对父亲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与叶轻眉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范闲少年时所设想的初恋模样,这两个人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闲与范若若一般。
叶轻眉在太平别院刚刚生下一个儿子,司南伯夫人去院里帮帮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许正是范闲心中所猜测的那样。
很像小说里的情节?原来现实永远比小说更加离奇,更准确的说,现实本来就应该比小说更离奇。
范闲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心中泛起无数复杂滋味,眼前浮现出一直无比疼爱自己的***容貌,浮现出父亲那张中正肃然,似乎永远不会动怒,永远不会喜悦,只是沉默地行走于官场上的脸。
他的
痛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亏欠了范家太多。他的来,当年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闲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河对面的太平别院。忽然开口说道:“今天说地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
虽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会将这个惊天的秘密传出去,可是范闲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后低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我要当面请示一下父亲。”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着站起身来,诧异地看着他。
范闲摇摇头,说道:“父亲现在不在澹州。”
已经去职的户部尚书范建在澹州养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闲却异常肯定地说父亲不在澹州,因为只有他知道。父亲正在东北方的一个地方,帮着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当面向父亲请示,因为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父亲也有他自己的发言权。
范若若忍着没有发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兄长阴郁的面庞,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闲说的这些事情,会在将来惹出多大的风波。今日地范闲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拥有太过强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脸。想替自己的母亲复仇,君臣二人间一场大战,只怕整个天下都会被拖进去。
“再陪我去个地方。”范闲向着竹林深处地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声。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辆黑色的马车离开了太平别院处的竹林。来到了京郊另一处幽气森森的所在。此地地幽凉与太平别院不一样,透着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为这里是坟场。
太平别院曾经埋葬过很多人。这里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闲今日辞了故地,来到死地,身后跟着的那些监察院官员都有些凛然,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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