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房三间便只剩下几位主脑人和年长有声望的前辈了。主位是俞、胡、姜三位,上首是苏建明老武师、松江三杰;客位是生客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没影儿和九股烟自然也在场。马氏双雄和朱大椿、奎金牛金文穆,都做了客中的主人;在西房和店院,分陪着别位朋友,聊尽招待之责。
集贤客栈蓦然来了这许多客人,满院都是腆胸挺肚的镖客了。姜羽冲暗嘱马氏双雄,留神店中别个客人。马氏双雄点头会意,告诉众人,说话要留神。这些镖客究竟是粗人,大说大笑,嘲骂劫镖的豹子:“鬼鬼祟祟,不是大丈夫所为。”蹲着坐着啜茶,摇扇子高谈,一点也不顾忌;姜羽冲忙又出来,逐个谆嘱了一遍,方才好些。
那正房两明一暗的房子,此时大见松动。俞剑平先向飞狐孟震洋、铁布衫屠炳烈客气了一阵,又谢他盛意来助。然后腾出工夫来,询问魏廉道:“魏贤侄,你现在住在哪里了?周季龙他们二位呢?你们踩迹贼人,又得着什么新线索没有?”
没影儿还未开口,九股烟憋着一肚子的劲,急忙站在人前,伸出三只指头先说道:“你们三位在小店里,被贼人赶碌地呆不住了吧?闵、周二位怎么没露?别是我走之后,又教贼给撅了吧?”
没影儿冷笑一声道:“还好,我们还没有教贼给架走,总比骡夫还强。他们两位也没有挨撅,托乔师傅的福,也没有死,都活得好好的哩。”
姜羽冲等全都笑了,暗推没影儿一把,道:“魏仁兄,咱们说正经的。”胡孟刚也把乔茂拉过来,请他坐下;附耳劝他几句话,乔茂一对醉眼仍是骨骨碌碌的转。
没影儿笑了笑,向俞剑平道:“我们三个人住在屠师傅府上哩。乔爷说的倒真不假!贼人真想给我们过不去,要搅得我们在苦水铺没处落脚才罢。幸而我们遇上了孟师傅。屠、孟二位都是帮老叔寻镖的。贼人的动静,他们二位晓得不少。我和闵师傅、周师傅,这几天教贼人鳔得寸步难行。一切踩迹贼踪、防止越境,都承他二位帮忙。”
俞剑平、胡孟刚闻言甚喜,忙向孟震洋、屠炳烈举手道谢。又问没影儿:“你三位在何处和孟、屠二位相遇的呢?”没影儿向九股烟瞥了一眼,这才把那天在小店的事,说了出来。原来那个在窗外说冷话,把紫旋风诱走的夜行人,就是飞狐孟震洋,并不是豹党。(叶批:飞狐外传。)
这个飞狐孟震洋,原来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英雄。俞剑平交游素广,跟这位铁布衫屠炳烈虽是初会,却已深知他的来历,叙起来也算是故人子弟。但只知道他横练功夫,颇得乃师生铁佛的嫡传。屠炳烈的住家就在苦水铺附近,俞镖头事先并不晓得。至于飞狐孟震洋的身世技业,不但俞剑平从来没有听说过;就是姜羽冲和胡孟刚,也跟他素不相识。这些镖客,也只金文穆略知他与无明和尚有渊源。如今抵面共谈,才知孟震洋的罗汉拳颇为精诣;也并不是无明和尚的弟子,乃是无明和尚的师兄黄叶山僧的爱徒。孟震洋新近才出师门,奉师命游学南来。刚到江苏省境,无心中听说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正大举邀人寻镖。劫镖的贼胆大妄为,竟敢把二十万盐帑一举劫走;手法利落,至今穷搜未得。
孟震洋在访艺求名的途中,骤闻此讯,心头怦然一动。但是事不干己,也就揭过去了。不想,他远慕火云庄子母神梭武胜文的盛名,经友介绍,登门求教;竟从武胜文口角中,得了一点消息。
孟震洋的为人最机警不过;自己的心思情感,轻易不教人猜出来。当时淡淡的听着,并不带形迹;反而叩问武胜文,跟俞剑平认识不?这个劫镖的主儿究竟是谁?可知道他的来历不?武胜文含糊答应,词涉闪烁。孟震洋知道跟武胜文初次见面,没把自己当朋友看待;又觉出武胜文看不起自己,把自己当了挟拳技闯江湖的人了。他在火云庄流连数日,旋即托词告别。
在火云庄盘桓的时候,孟震洋遇见几位武师;南来北往,投贽求帮的都有。子母神梭武胜文颇有孟尝君的气象,家中不断有食客,并且不但铺着把式场,竟也开着赌局。孟震洋于此特别注意到两位武师,都是扁脑勺,辽东口音;口头上谈起话来,总瞧不起江南镖客十二金钱俞剑平。又有人念叨过淮安府飞行大盗,雄娘子凌云燕的为人。孟震洋初听人说,凌云燕子乃是个女盗侠,把这话来质询武胜文。
武胜文哈哈大笑:“凌云燕是个女子么?你听谁说的?”孟震洋又问及劫镖的豹子,有人说是辽东人,这话可真?武胜文道:“这个我也不很晓得,大概不是南方人吧。”
孟震洋道:“盐帑不比民财,劫了镖,就该一走了事。我看这个插翅豹子,必已携赃出境了吧?”武胜文道:“盐帑盗案,也不好拿常情揣度,谁知道人家安的什么心啊!”
孟震洋故作矍然之态道:“二十万盐课是不是现银?”武胜文笑道:“这么些银子,可没有那么大的庄票,自然是现银鞘银。”孟震洋笑道:“我明白了,劫镖的主儿必不会把全赃运走。替他打算,倒可以埋赃一躲,过些日子,再起赃还乡。”
武胜文道:“我们想得到,人家也许早想到了,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也许人家不为劫财,专为泄忿呢!”孟震洋道:“泄什么忿?”武胜文道:“你不晓得么,这飞豹子和十二金钱有梁子!”(叶批:飞豹子之名初现。)
一不留神,“飞豹子”三字脱口而出;孟震洋紧追询下去。武胜文面容一动,忽然警觉,正面反诘起孟震洋来:“老弟,你尽自打听这个做什么?”
孟震洋做出局外淡然的样子,含笑道:“闲谈罢了。庄主知道我是初出茅庐,江湖上的事任什么不晓得,听见什么,都觉着新鲜。刚才说的这姓俞的镖头,他是哪一派呢?”改转话锋,信口应付过去。再想问飞豹子的名姓,又恐武胜文动疑,就这么打住了。
但是他已经探知劫镖的主犯名叫飞豹子了。又看出飞豹子的行藏,必为武胜文所熟悉;只是说不上武胜文和这飞豹子是否有甚渊源。同时又觉出这个子母神梭武胜文,把自己当做小孩子,心中也未免不悦,便将计就计,在火云庄多日,极力刺探武胜文的为人。
不意他的机警,已经引动武胜文管事人贺元昆的猜疑。孟震洋暗中窥伺居停主人,贺元昆就告诉居停主人,暗中防备上这个慕名的来客。却是居停主人防备来客,又已被客人觉出来。孟震洋顿时觉得在火云庄,凛乎不可再留。
这日便向武胜文告辞,自称打算月底走,仍要北游燕冀。武胜文照例挽留一回,要在后天给他饯行。孟震洋连说不敢当,又说:“老前辈这样错爱,我也不敢推辞,我就后天走。不过老前辈设宴,不要强推我坐首席。”
这样说好了,孟震洋灵机忽一转,当夜趁四更天,突然出走,悄然离开火云庄,只留下一张短柬辞行。这一来不辞而别,孟飞狐自恃其才,未免弄巧成拙,和子母神梭留下很深的芥蒂了。
不过飞狐孟震洋不辞而别,在他心中,也有一番打算。自想:“我初现茅庐,正在创业求名;现在无心中访得一件机密,正可以露一手了。目下江南江北,道路哄传,名镖师十二金钱俞剑平邀请能人,大举寻镖缉盗,至今没有访得线索。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被我访出线索来。劫镖的名叫‘飞豹子’,但不知道飞豹子是何许人!我该设法再探一探。”
孟震洋要借这机会,扬名闯“万”。他也晓得这二十万盐课被劫,劫镖的贼党声势必大,断非寻常草寇可比。若教自己只身单剑来寻镖,那是办不到的事;二十万盐帑足装半间屋,便搬也搬不出来。
小飞狐暗作计较,也不想先找俞剑平报功,只想找一两个帮手,下点苦心,先访明飞豹子的真姓名和真来历,再根究这飞豹子的落脚处。得个八九不离十,等着俞剑平大会群雄时,自己前往登门投刺,报此密讯,可以落个人前显耀。
孟震洋料定飞豹子的下落必在近处;想了想,忙将小包袱打开,从中取出一个小纸本来。上面开列着许多人名地址,乃是他师父黄叶山僧打发他出门时,命大师兄给他开列的。凡是江南河北武林中的名人,以及和本门有认识的豪士,这本册子都记着姓名、绰号、年貌、渊源,本为飞狐访艺用的。
小飞狐便以洪泽湖高良涧为据,单找寻附近居住的拳师、镖客、草野豪杰;居然被他找出两个人。一个是在宝应县北境,小旺圩地方,便是铁布衫屠炳烈。又一个远在淮安府,此人名叫吴松涛,乃是小飞狐四师叔的表侄。小飞狐决计要找这两个人,帮他做这一件扬名创万的事。但是走出火云庄二三十里,却又中途变计,先不找这两人,他自己先围着高良涧、火云庄勘访了一回。
不料这一访,竟遇上险事。在荒村古庙略一勘寻,不到几天,忽然遇上几个可疑的人物,反把他缀上了。小飞狐设了计,半夜绕影壁,金蝉脱壳,方才闪开了监视。到第四天,在苦水铺转了一趟,背后突然奔来一匹枣骝马,骑马的加鞭飞驰,硬往人身上撞来。惊铃响处,小飞狐回头一看,急忙回身,被他努力地往旁一窜,这马也跟着向路旁扑来。小飞狐顿觉得形势险殆,闪避略迟,就要被铁蹄践踏。百忙中不暇审视,“霍”的一个“鹞子翻身”,倏伸左手,要抓嚼环,把骑马的拖下来。谁知那人把缰绳一抖,“唰”地照着小飞狐就是一马棒;这匹马也同时一跃。小飞狐“老子坐洞”,急往下塌身,才没挨上马棒。二次腾身起足,要追骑客,那马已豁剌剌地奔出数丈。
马上人哈哈大笑,铁蹄翻飞,疾驰而去,竟连面影也没看清。小飞狐目瞪口呆,怒不可遏;仓促中,不遑深思,大喝一声:“好个撒野的东西,碰死人不偿命么?”拔腿急追下去。那骑马的不策马回头,“哈哈哈哈”的连声狂笑道:“好汉子追来呀!”抡马棒,“啪啪”几下,那马如飞地奔驰下去。小飞狐施展轻身术,就如飞地赶上去。只追出一两箭地,猛然醒悟,当即止步;立在镇口上,看那骑马的人,是向青纱帐后驰去。变起仓促,他仅仅看出这人是个无须青年,戴草帽,穿短打罢了。却是举动不测,分明不是骑术疏失,也不是马行惊逸。
小飞狐孟震洋感觉到危险当前;那青纱帐后还许隐藏着什么人也未可知。小飞狐不愿鲁莽,更不愿中了人家圈套;便抽身进镇,一路上寻思这人的举动。想了想,自己人单势孤,还是找个朋友作帮手的好。更不徘徊,径投小旺圩,寻访铁布衫屠炳烈。屠炳烈恰在家中,两人谈起来;小飞狐把自己访出来的事,和今后的打算一一说出。铁布衫屠炳烈喜悦道:“这件事早已惊动江湖,只可惜劫镖的主儿是谁,落在何地,没人能够晓得。孟贤弟虽然未访得实底,只凭这个消息,说出来就可以惊动武林。孟贤弟肯邀我帮忙,那真是求之不得,我也跟着露脸了。”
铁布衫在此地是土著,可说人杰地灵。孟震洋就向他打听子母神梭武胜文究竟是干什么的?铁布衫具说:“子母神梭早年浪迹江湖,现在洗手不干了,家中常有形迹诡秘的人物出入。他也许和飞豹子有勾结,保不定就是窝主。我们怎么着手呢?是先给十二金钱送个信呢,还是我们两人去探火云庄呢?”孟震洋说:“这都使不得。小弟料这飞豹子什九落在高良涧附近;我想先由你我两个,在近处勘访一回。子母神梭那里,已被小弟弄惊了。屠兄可不可以转烦别位朋友,前去卧底?”屠炳烈道:“这个我想想看。”
两个人商量好久,屠炳烈先去找朋友;孟震洋住在屠家等候。过了几天,屠炳烈回来,已经辗转烦出好友,到火云庄卧底去了,然后孟、屠二人结伴出访。也不用改装,只穿寻常乡农布衣,摇着蒲扇,往附近各处随便逢人打听起来。
屠炳烈既是本地人,与近村的人呼兄唤弟,都有认识,彼此知根知底;打听起什么来,多能倾囊相告,毫无隐讳。比起镖客私访,脸生的人贸然探问贼情,自然易得实底。人家若问起孟震洋来,屠炳烈就说:“这一位是远门亲戚,到咱们这里来,收买点竹子和湖苇。跟我原是亲戚,我哪能再教他住店?现在陪着他看货。”每探得哪个地方可疑,哪个地方有眼生的人,两人方才改换衣襟,装作赶集办货的人,偕往刺探。明面打听不清楚,便在夜间穿起夜行衣裳,带了兵刃重去偷窥。
两人有时结伴同行,有时分开来,各访各的。数日之间,竟访得李家集、苦水铺、火云庄、霍店集、卢家桥等处,都有面生可疑的人往来。这几处有的有客店,有的没有。凡有客房之处,探得都有骑马的异乡生客住过。此地接近水乡,罕见骑马;屠、孟二人互相议论,以为这一带确有什么江湖人物潜藏着了。
两个人很欢喜,连访数日,已有眉目,便加紧地访起来。不想这一来,事逢凑巧,没和劫镖的人碰上,倒和访镖的人遇上了。当紫旋风、铁矛周、九股烟、没影儿一行,由李家集来到苦水铺时;孟震洋恰也是第二番来到苦水铺,挨搜店房,打听骑马的人。
当紫旋风等住小店被贼窘扰时,孟震洋见三人情形可疑,忙去找屠炳烈。次日夜间,邀着屠炳烈正要根究紫旋风的底细。紫旋风等忽然探古堡,悄离店房,越发引得屠、孟二人动疑了。却还不知他们夜出是做什么,又疑心他们是做案的绿林。
紫旋风等探堡落败,遣九股烟回去送信。孟、屠二人立刻分开,由孟震洋跟缀九股烟,由屠炳烈看住紫旋风三人。孟震洋把九股烟直缀到宝应县城,方才晓是看错了人;自己竟缀的是镖客,想着好笑起来。忙忙的往回翻,再找屠炳烈,又已不见。紫旋风等又忽然挪了店,飞狐孟震洋越觉奇怪,眼看着三镖客移入小店,小飞狐缀进去,看准紫旋风等人的落脚地点,旋即抽身回来,仍找铁布衫屠炳烈。他人生地疏,没找着屠炳烈;屠炳烈竟从一家柴棚钻出来,迎头反来招呼他,引到僻处,屠炳烈拍掌失笑道:“这一宝没押着,咱们缀错了,人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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