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叔闻闷笑一声,何昭赶上前来:“王爷,今天下午您出去的时候,您寝室的屋顶已经修葺好了。”
我松了一口气。不久有人送了几把伞来,我立刻抢过给每个侍卫发了一把,看那送伞的人只戴着一顶斗笠,于是又扔了一把给他。
最后我得意洋洋地撑开最后一把伞:“崔翰林,这伞只剩下一把了,咱们一起走吧。”
崔叔闻一脸认命地提着灯笼走到我身边:“多谢王爷。”
去的时候觉得走了很久,回来时却只觉走了几步便回到自己院子里了。进屋关门,才发觉自己右边肩膀已经湿了一半。叫人送水来洗澡换衣服,正打算睡觉,突然外面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看,崔叔闻穿着小衣站在外面,头发和衣服都有些湿了:“贤弟,愚兄房里漏雨,可否另外找个房间让愚兄先住一晚?”
我恨不能拍手大笑——漏得好,漏得妙,漏得呱呱叫——我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崔兄,小弟家里不漏雨的房间大概只有小弟这间了,所以……”
第三十九章 墨盒秘密
我话还没说完,崔叔闻就老实不客气地进来,又老实不客气地往里间走去。我伸个懒腰,夸张地邪笑:“反正本王欺压良民强霸良家男子的罪名都传得全城皆知了,本王要是再不揩点油水,未免太冤枉!”
崔叔闻回过头来,手掌一番,亮出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我叹口气:“崔兄你可是要和小弟一起研究这兵器不像兵器的东西?”
我就知道,他大晚上的跑去那种地方,肯定是为了什么东西去的!瞧他那个轻松的样子,这东西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吧?就是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他把那黑不溜秋的东西朝我抛了过来。我伸手接住,有些费解。他叹口气说:“这是少爷放在那个地下室里的。”
唔……我还以为是他父亲的遗物……
那东西虽然不大,可是是沉甸甸的。我翻来覆去地看看:“你是专程去找这个的?你怎么会知道……”
崔叔闻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一口喝下去了,才说:“其实那个机关不是用来防盗贼的,而是……少爷造了来,平时逗我爹和我玩的。我今天去,就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东西留在那里。”
啊?
崔叔闻微微侧过脑袋,放低声音说:“我爹那个时候公务繁忙,我们常常整天都见不到他。他即使回到家里,也是呆在那个密室里的时候居多。少爷为了捉弄他,在那密室周围的墙壁上装了好些机括,不小心触动机关的时候,就会有什么动西从墙里面飞出来——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一连三天都没顾上和少爷说句话,到了地四天,他就被墙里飞出来的一个臭鸡蛋砸了一脸……”
这个素羽……
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么……
崔叔闻边说边笑,笑得我很心疼。
我故意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举到他跟前:“既然如此,我猜这东西没准是个盒子,我们看看是不是能打开?”他点点头,俯过来一起看。
突然之间凑了那么近,近得我能数得清他的睫毛,近得能看清楚他微笑时唇上的纹理。他的侧影像是用光在一片虚空的背景上刻画出来的,每一条弧线都完美流畅。那一瞬间,我几乎窒息。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也可以这样美。
在心跳漏了几拍之后,我把那黑东西扔还给他,自己坐远了些。他似乎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变化,只点点头:“不错。少爷不会只放这么一段木头在里面。”说着用手掰了几下,那东西纹丝不动。我突然想起来上面那根斜线,说:“旁边的打不开……中间那根线是干嘛的?”
他突然把手拍在上面,惊喜地说:“是了——这样!”说着两手各握住那东西的一头,往两个方向一转——那东西中间竟有根轴,斜线分开的两边是可以绕着那根轴转动的!崔叔闻把其中一边转了个调头之后,一个桃花心形的黑木盒子出现在他手里。
然后,他两手用力一按,那心形的盒子就像在中间开了一扇门那样,两边的盖子向两个方向弹了起来。
盒子里面分成两边,各躺着一张泛黄的纸。纸上有墨迹洇出,仿佛上面有字。
崔叔闻伸手要去拿,我拦住他:“等等,这没准是少爷给你爹的信……”他大大方方地笑说:“我连他们一起洗澡都看过——”
哇……原来倚风说的都是真的!
说话间,他已经把那两张只纸拎了起来,在手心打开。他匆匆扫了一眼上面那张,又迅速把下面那张也抽了出来,看了一遍。
只几秒钟的时间,他的笑容像阳光下的薄冰那样迅速隐去,嘴角抿起,眉头也皱成了一团——脸色苍白如雪。
我看不见那些字,于是笑问:“少爷跟你爹说什么了?是不是威胁要分手啊?”
他也不说话,直接就把那张纸放到了我手里。
我把那上面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过了好半天才理清了思绪。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说:“这——应该是你爹——”
崔叔闻怔怔地坐在那里,用三根手指扶住了额头,喃喃地说:“爹……我爹……就是为这个死的么?”我终于忍不住丢了那信纸,走去把他搂在怀里:“叔闻……叔闻……”他很慢而很用力地推开了我,扔过来一个勉强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不需要安慰。
我坐到他对面去,把那两张纸又看了一遍。崔叔闻把它们轻轻地从我手中抽走了,又放回那只心形盒子里,盖上盖子再一转,它又变回一个黑乎乎的长条。
我当即说:“叔闻,我明天就进宫去,交给父皇。”
他立刻反对:“不!”
我不解:“那……我们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你信不过我父皇?”
他冷笑:“那么我问你,你又信得过他么?如果……我说如果,皇上,和我,你只能信一个,你信谁?”
我被他问住。他冷笑一声正要张嘴,我大声说:“你!我信你!”
他站起来,把那盒子揣在怀里:“好。既然如此,你就听我一次——这件事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包括皇上。”我“哦”了一声。崔叔闻脸色这才和缓了些,举头看着屋顶,突然问:“你知道这府里为什么每个房间都漏雨么?”
“为什么?”
“哼,因为这个地方在十几年前就被人翻过来找了一遍……屋顶上的每一片瓦片,都被掀起来看过。”我问:“难道就是为了找这个?”
答案不言自明。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去。外面的雨声又清晰起来。就这样怔怔地对望了许久,我说:“不早了。睡吧。”
这件事情这么一闹,我的好心情和某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念头,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现在崔叔闻就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两眼紧闭,呼吸平稳;我侧过身子定定地看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了。
第二天一大早,那些书肆的伙计就把怀瑾的书都送到了,大大小小五六口箱子占了半个屋子。我看着侯叶一个一个把他们领到账房去给钱,看得我牙疼——明明是父皇一时兴起要办的事情,为什么还要我掏银子!
第四十章 怀瑾的教训
我叫人把书都抬进院子里,随手在书箱里面扒拉一番,才发现这些书虽然多,却是同一个集子的不同刻本。上面题的都是一样的三个字:素已闲。
怀瑾十六岁的时候曾经自己选了百来首诗编成一个小集子赠送给文友,就是这本《素已闲》了。去年他病死之后,市面上立刻出现了十几个版本的《素已闲》,收录的诗不尽相同;有些连字句都不一样,校勘起来都是个大麻烦。
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很是头疼。
因为《素已闲》收录的诗只有区区百来首,在怀瑾的诗里占的分量极小,所以各家书肆又到处高价搜罗怀瑾从未面世的诗,争着出了一堆书——那些才是这几箱书里的大头。看看封面,都是《素已闲补集》、《素已闲补遗》、《章王全集》之类,里面补录的诗大多是怀瑾跟朋友游玩饮宴时写的,有的根本就是别人写的,真伪难辨。
我脑子突然一转——不知道这小子写诗有没有留底稿呢?如果有,应该是在宫里……
我顿时想揍自己一顿:去问父皇要不就完了?哪用的着这么麻烦!
但是……现在还不能进宫。
我穿了朝服,打着呵欠坐了轿子到翰林院监工去。崔叔闻的轿子跟在我后面,进了翰林院又是好一番寒暄。韩笑卿亲自带着上下的学士修撰编修在门口等着,我说了一对客气话,边说边盯紧了崔叔闻。这小子……在翰林院呆了这些天,还不知道跟韩笑卿勾搭到什么地步了……
我就那么一失神,院门口那十几双三十来只眼睛就都在我身上和崔叔闻身上来回扫个不停。我咳嗽一声:“崔大人,咱们进去吧。”
崔叔闻腰杆一收,胸膛一挺,下巴挑到了屋檐上,顽强不屈贞烈无比地从那伙人中间穿了过去。
我很想对他们说:本王冤枉。
到现在为止,本王连他崔翰林的一根汗毛都没摸到!
翰林院的院子不小,里面房舍层层叠叠,编修以上的官儿都各自有自己的书房。我初来乍到,自然没这待遇——估计韩笑卿也没把我放在眼里。我溜了一圈,回头说:“也不必另外给我找地方了,就在崔修撰的书房里添张桌子就行。”
韩笑卿眉毛一挑:“王爷,依下官愚见,毕竟皇上钦点了苏学士为主编,王爷您还是和苏学士在一处妥当些。”我只得点头答应。崔叔闻哼哼冷笑了两声,自己回他的地皮去了。我紧跟着他过去,在身后把门一关,两手抱胸靠在上面:“崔大人,我真的是想呆在你这边……”
他扔了个白眼过来:“王爷你想这一天应该也想了很久了,快到苏大人那边去吧,又何必耗在下官这里?”
我叹息:“罢了。我去了。你终究……”说不下去,只得走人。
虽然父皇钦点了苏青溪和崔叔闻编章王诗文集,但是整个翰林院的人都停了手上的事来帮忙。我的桌子一摆好,韩笑卿就把人都召到跟前,七八个人讨论了一整天。下午时分终于有了些眉目——怀瑾这集子里的诗文按赋、序、表、记、志、应制、酬答、杂诗分卷,因为杂诗最多,又分成了四卷。大的目录拟好,接下来就该往里面塞诗文了。我想了想,跟韩笑卿告了假,递牌子进宫去见父皇,求他让我看看怀瑾的遗墨。
父皇于是打发我去见怀瑾的娘颜妃。
怀瑾封王之后并没有搬出皇宫另立府邸,颜妃也还在原来的思露宫住着。我之前见过她一回,但只是点头行礼而已,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貌。这次一去,才发觉她是个相当和蔼的妇人——应该说是和蔼得有点过了头,先是叫人上了一堆果脯糕点,然后细声细气地夸了我一番,说这可是皇上第一次派太子之外的皇子办差事;又哭了一阵那短命的怀瑾,最后才命人拿钥匙开箱柜去取怀瑾的手稿给我。郑重叮嘱:怀瑾还活着的时候,这些就是他的命,千万小心保管。
我自然是要连声答应的,她又说:“平日里千万谨慎些,不要随便在外面吃东西,天黑之后千万不要出门,若是身子有什么不适,别拖着,还是立刻找太医吧。”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想起昨晚在那张纸上看到的东西……我真恨不得能张口问问,她究竟有没有听说过什么事。
那些人……他们究竟是怎样加害我娘的?
然而我只是道了谢,然后揣着一只大大的木盒子回了王府。
一阵心乱如麻,不如去看怀瑾手稿。读着那上面或整齐隽秀或凌乱潦草的文字,和在诗集中的感觉略有不同。
这些手稿都按时间年份排得好好的,所以能看出他那一年,究竟在想什么——
十一二岁之前,什么都写,风花雪月,杨柳楼台,飞禽走兽,看到什么写什么,甚至还有咏蚂蚁的,非常可爱。
到了十三岁,他的诗里开始出现了一个人。这一年里,他写的不是今天在何处见到了那人一眼,于是花红柳绿阳光明媚;就是好几天没见过那个人了,于是冬天到了,万物凋零。
我看了,非常鼻酸。
十四岁到十五岁,他终于每天都可以见到那个人了,于是今天写他的眉,明天写他的眼,后天写他嘴角的笑,大后天写他衣服上的织纹——整整两年,每天不重样。
十六岁,他终于发觉那人早已心有所属。前面五个月用来自感身世——这批诗就是现在最广为流传的那几十首,每首都是凄凉哀婉,读之断肠。后来又交了许多朋友,每天游山玩水逛街喝酒,终于想通了些,于是又多了许多豪放的交游诗。
——但是那些诗统统都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我现在如众星捧月,可是周围越热闹,我就越难过。
酗酒滥赌疯玩到十七岁,生病。病榻上写:我这辈子太伤心了,死了才算解脱。
十七岁的冬天,临终。让他妹妹怀碧公主扶着手默写了一首唐朝王维的诗。
《青溪》。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素已闲,素已闲,原来出自这里。
我很想追到黄泉去把怀瑾追回来,跟他喝酒喝个痛快。
看看外面,居然已经天黑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