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脆如玉,宛如天籁,自有一种谦谦君子的浩然之风,众人只觉得心绪莫名的一松,整个人都从紧绷之态恢复过来。
声落之时,风雷已停,再睁眼时,却见金翅鸟半边羽翼已成焦黑,它坠落下半空,虽然及时稳住身形,却仍被金凤玄龙压制于下方,竟是无法自然展翅!
只听金翅鸟悲鸣一声,声音清婉凄然,却含着不屈力斗之意,它颈上梵文流转,空中似有人声喃喃念动圣咒,五色流转之下,焦黑的半边翅膀竟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飞快恢复起来!
金翅鸟又叫了一声,声音却是轻快悦耳了许多,只见它抓准一个空隙,从龙凤的间隙飞离返回,继续与龙凤平视对峙。
莹白鸟嘴微微开阖,空中顿时响起一阵空灵而奇妙的歌声,无韵无调,无悲无喜,却是动人心魂,让人觉得浑身千百孔窍都在这一瞬张开,通体上下舒适无比,竟是暖洋洋不想多动。
“金翅鸟之妙音吗?”
空中那道神秘的声音轻笑了一下,随即凤凰扬羽,玄龙吞云,竟是一齐扬起头,空中随即响起龙凤共鸣之音!
凤声清雏,龙吟浑厚,一唱一和之下,竟将金翅鸟之妙音佛语再次压制,金翅鸟力竭欲鸣,长嘴却落下一抹血痕,嘶哑再难开口!
“金翅鸟虽有神异,却终究是只畜生!”
浩然之音轻声笑语,尽显浊世君子的漫然不羁,“天都的子民们,难道你们要由着一只畜生来替你们决定主君?”
问声清脆,仿佛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无论是饱读诗书的儒者,还是略通文墨的白丁,此时面上都微微露出羞羞赧愧疚来——
每一个人自出生起,便懂得拜祭天地、君上与父母,金翅鸟代表的佛法虽然高深景仰,却终究抵不过千百代的传统与信仰。
此时金翅鸟冠落羽黯,自知大势已去,却仍不服输,正欲张嘴再鸣,却见一道五色光轮快速飞入战团,只一闪便带走了金翅鸟,漫散金雨之后,便再不见任何踪迹。
众人顿时哗然,议论纷纷之后,终究再不见任何奇景,于是泱泱散去,各自继续去赏灯游玩。
但此事终究在城中百姓留下了深刻之印,赏灯的单纯欢乐气氛终归有些怪异紧绷,人们轻声细语着,却自觉不自觉的看一眼天上。
梅选侍警醒过来时,却发觉姬悠仍抬着头,茫然看天,双手却是紧握成拳,眼神深邃幽暗,整个人好似着了魔一般。
她有些害怕,推了推他没反应,又用力摇了摇,下一瞬,她的双眼映入一双冰冷双眼,她吓了一大跳,正要喊出声,却见姬悠不由分说的揽住她的肩,伏在她身上哈哈大笑——
“被吓住了吧?”
梅选侍看着他那痞笑的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使劲一推,几乎把他推下河。
姬悠大声哀叫着,随即,他的声音却瞬间停顿了——
“丹离去哪了?”
梅选侍也觉了不对,周围仔细搜寻了一遍,却不见半片衣角。
“她的人呢?!”
梅选侍双眼冒火,正要怪姬悠不小心,从旁看着他那双幽暗难平的眼,不知怎的,却把话咽了下去。
“可能是刚才人潮乱涌,被冲散到其他地方去了。”
姬悠也皱起了眉头,“她不是天都本地人,一旦被人潮冲远了,只怕会迷路,而且天都城里人拐子挺多,专门喜欢在节日人多之处掳走小姑娘——”
他越说越是冒汗,随即两人对视一眼,开始分左右两边,朝着相邻的街巷找去。
两人找了一会,居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欢快地叫着他们——
“我在这里呢!”
是丹离的声音。循声看去,果然在一条死巷尽头找到了她。
她就那么靠坐在墙角,身上衣衫略见凌乱,却也算完好,这倒是让两人松了一口气。
目光顺着裙裾向下,一只脚上雪袜染尘,绣鞋却凭空不见踪迹,梅选侍顿时黑了脸,“你的鞋呢?”
“被人潮一冲,就这么不见了。”
丹离倒是很淡定,她就这么坐在墙角,鼻子微微吸动之下,好似闻见了什么绝妙美味,垂涎的眯起了眼,“好像是煮粉圆的味道……”
她随即好不害臊的吞了口唾涎,却仍是晃荡着脚,丝毫没有站起的意愿。
“你……你这是什么怪模样!赶紧站起来!地上太脏了!”
梅选侍见她浑身弄得脏兮兮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也有宫女太监在外游荡,如此不端的模样一旦被撞见,我们今后就别想偷溜出来了!”
第九十二章 红尘白浪两茫茫
“我的脚扭着了啊,根本站不起来。”
丹离干脆耍赖,坐在地上就是不肯起身,唇边笑意却含着几分不易觉察的自嘲——
不是我非要坐在地上,而是无力消耗过度,根本是站都站不稳啊!
心中无声哀号道,她干脆稳稳地坐着,梅选侍秀眉一挑,终究没舍得再骂,随即眼风扫向姬悠,没好气的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把人背上,我们速速离开才是。”
无辜被迁怒的姬悠摸了摸鼻子,终究还是上前扶住丹离,往自己背上一放,随即大步朝前。
夜风吹得人衣袍飘动,雪色貂裘染上了灯火的五光十色,清逸之外更添几分幻美。
丹离爬在姬悠身上,摇摇晃晃的很是安逸,但她却并不安分,眼珠骨碌一转,顿时又闻见了粉圆的糯香。
“我想吃粉圆……”
她很是垂涎的低声叫道。
姬悠好似全然没听到,仍然大步朝前走,眼风虽然凌厉,却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后数步的梅选侍,见她紧紧跟着没落下,眼底闪过一丝欣悦之色。
丹离见他根本就不理睬自己,于是拉了拉他亮可鉴人的黑色长发,提高了声量喊道:“小姬我要吃粉圆!”
“放手!”
被拉得头皮发疼的姬悠深吸一口气,默念数遍“静心”,这才压制住想把这个贪嘴丫头摔下肩的冲动,冷声道:“外面的东西吃了不干净——”
话没说完,只听丹离扯高了嗓子喊道:“梅姐姐梅姐姐……!”
“怎么了?”
梅选侍隔着数步之遥问道,她耳朵灵光,已然听到这边在叫喊什么了。
她明知故问的笑着问道,想看丹离为了美食,到底能胡诌出什么理由。
“梅姐姐,我前几天听你感叹,很想尝尝鲜藕的味道……?”
“是啊。”
“我们来的路上左拐第三个岔道,走进去第七间门面,是卖各色粉圆的,布幌子上写着:有橙味的,糖藕的,还有枣泥和杏仁什么的。”
就为了一口还吃的,你居然把路和招牌都记得这么清楚!
梅选侍正在默默腹诽,却见姬悠顿住脚步,“左拐第三个岔道,随后是第七个门面是吧?”
“是啊是啊,你也听到了,梅姐姐想吃藕片来着。”
姬悠沉着脸,转向左边开始疾走起来。
丹离舒服的趴在他背上,对着梅选侍笑嘻嘻的做了个“大功告成”的口型。
“你啊……”
梅选侍无奈的摇了摇头,深深端详着身前三五步处,丹离得意洋洋的狡猾笑脸,不知怎的,眼角又有些发热了。
她侧过脸去,以袖角擦去眼角的水气,以低不可闻的声调喃喃道:“若是我那小妹还活着,她也有这么大,也是这么活泼贪嘴……”
风声呼啸而过,卷走她微弱的声音与凄然哀意,三个人快步而行,很快便走向了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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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真好吃!”
姬悠坐在一旁,看着丹离风卷残云的惊人速度,不禁皱起了眉,“喂喂,你难道是饿死鬼投胎吗?”
丹离根本是充耳不闻,她把晶莹水润的粉圆用汤勺舀起,一颗颗放入口中,闭上眼感受着口中甜而不腻的糯感,吃得双颊都是圆嘟嘟的。
她没开口,梅选侍倒是瞪了他一眼,“大过年的,你说话太不吉利了!”
丹离继续咬着一颗颗珍珠般剔透的粉圆,带着脆感鲜美的是藕圆,白白净净的模样;酸酸甜甜,略呈金黄的是橘圆,还有深紫的枣泥味的,火红的杏仁味的,甚至还有山药、松仁口味的……
丹离一边吃着一边赞,“这家味道果然正宗,可惜粉圆冷却即沾,不能带回去给麻将尝尝。”
热气熏得她眉眼一片模糊,水气氤氲间,周遭的人声喧哗,灯火阑珊,此时已仿佛隐没消失了。
唯有这碗里的一颗颗粉圆,晶莹剔透,滋味甜美,沁入心脾,恍然间,仍是当年两人共食的那一碗……
山林间飘着永不消散的白雾,冷风吹得桃枝乱颤,他与她依偎在树下石碑前,一碗滚烫的小吃,将两双手捂得暖暖。
“你从哪弄来的粉圆?”
“山下有个老人年轻时在金陵帮过厨。”
“你专门去求他做的?”
“嗯。”
“你这么沉默寡言,是怎么说动他的?”
“……”
“你啊,这么无趣的人,只有我受得了你……来,张嘴,吃这颗松仁的。”
“……”
“怎么了,张嘴啊!”
“我不爱吃甜的。”
“松仁健身养气,一点也不甜腻!”
“……”
“味道怎么样?”
“一般。”
“那你还特地去买?!”
“因为你曾经说过,在金陵的时候,每年上元的时候,你母妃都会特地做上一锅粉圆,热气腾腾的盛给你。”
“物是人非,故人一个个都不在了,那一碗粉圆,也终究只是记忆中的吉光片羽了。”
那时,宽厚带着薄茧的手,就默默的轻抚丹离的头,久久不曾放开。
“以后,每一年上元节,我都会陪你一起吃粉圆。”
朴实无华的一句,却是那人郑重许下的诺言。
不知怎的,丹离吃着吃着,水汽熏入了眼中,揉得一片都发了红,眼泪就这么毫无警兆的落了下来。
她放下了碗,缓缓的闭上了眼。
是谁说,每一年上元都会陪我一起吃粉圆?!
是谁说,有你在,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
你这个骗人的家伙!
眼泪就这么滴入碗里,激起了微小的涟漪。
丹离深吸一口气,不好意思的挤出一道笑容来,“好辣,我吃到什么什锦青椒口味的了吗?”
她端起碗来继续吃着,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原本美味无比的粉圆,此时也如同嚼蜡一般。
你说的话……终究成了镜花水月,若是要当真,也只剩下残音袅袅,只是惹人发笑而已。
小吃馆子的门正对着她的视线,她忽然觉得全无胃口,就这么端着碗,百无聊赖的看着街上。
接上摩肩接踵,有年轻男女手挽着手,尽情说笑着——过了这么一夜,总要讲究些男女大防,礼节闺誉,再不可随意见面。
也有一家老小出来看灯,稚嫩小童被举在父亲肩上,头戴虎皮帽,手里提着一盏小兔灯。
然而欢乐都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第九十三章 独见惊鸿照影来
丹离自嘲的一笑,随意说道:“梅姐姐你们也多吃点,这家口味还挺地道的——”
下一瞬,只听“咣当”一声,她的手一抖,瓷碗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亮的碎声!
丹离的双目因极度震惊而凝缩一点,心神混乱之下,竟连瓷碗碎裂声也茫然不觉。
她直勾勾的盯着街上一人,好似看了什么极为离奇的事物,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嘴唇微微发颤!
风吹得门前的布幌猎猎作响,屋檐上堆积的雪屑子落了下来,沾染上她的眉眼,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朝窗外探出头,死死的,凝望着一道身影。
简朴古易的白袍,洗得几近灰色的轻逸,长发只简单一束,那熟悉到镌刻心中的身影,即使是在千万人中间,即使是街头人潮奔涌,也能一眼认出!
渊渟岳峙,锋芒内敛。
只一眼,整个街头都好似黯然了,只有那一袭白袍,灼痛了她的眼。
丹离猛然站了起来,浑然忘记了所有,踉跄着跑了出去,不顾一切的想要追上那一道人影。
然而人声熙攘,五色幻迷之间,那一道衣角仿佛在眼前闪了一下,随即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丹离伸手抓去,却只是徒劳,颓然之下,她一个踉跄,双腿无力的摔跪在地。
膝盖磕上石板的痛让人倒抽一口冷气,而她却是浑然无感,就那么睁大了眼,朝着长街的人群望去。
人潮永无休止的来去喧闹,方才的惊鸿一瞥,好似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几个转瞬,便烟消云散。
“喂喂,你这是怎么了?!”
丹离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大声问道。
她转过头,看见梅选侍焦急关切的眼,以及一旁姬悠困惑不解的神情。
她眼珠微动,双眸之间流光如萤,竟让两人生出眩目之感,“我没事,只是好像看见家中一个亲戚,所以追出来看看。”
“看你慌乱成这样,只怕也不是寻常的亲戚吧?”
姬悠撇嘴不信,被梅选侍手肘一撞,顿时反应过来,面上露出一丝尴尬的苦笑,“我倒是忘了,你的亲戚,不就是唐国那一群王亲贵戚么,他们身为臣俘,只怕在天都之内也活得不甚如意吧?”
他看丹离目光有些微茫,不承认也不否认,自认为说中了她的心事,越发尴尬的拍了她的肩,“看着故人潦倒的模样,确实会感到心酸,你也别再难过了……”
丹离茫然的看着他,只见他唇形一张一合,耳边却嗡嗡作响,一个字也听不入心中。
他……也来天都了?
她缓缓的站起身来,抱着肩,好似寒不胜衣。
她浓黑幽丽的眼睫微微颤而垂着,遮盖了她严重复杂而闪亮的光芒——
他也来这里了!!
有些复杂的长吐一口气,她定了定神,眼珠恢复了平日的狡黠灵动,“我没事……我还没吃完粉圆呢……”
“还以为你怎么伤心呢,居然光惦记着吃!”
姬悠作恨铁不成钢之态,正要大义凛然的训斥,却听一旁梅选侍轻飘飘的来了一句,“你自己还不是在厨房里藏着鸡爪鸭脖一类的卤味。”
“咳咳……!”
姬悠有些狼狈的清了清嗓子,“还吃什么粉圆啊,你听听更声,快到回宫的时候了,若是回得晚了,侍卫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