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似穹望一眼前方还在呆若木鸡的可怜人,收回手,叹气。
“年纪一大把了,还要陪这种小角色闹,真是……”
他回头地瞪了顾清乔一眼,似有嗔怪。
“哎呀,是他自己来闹的,又不是我招的!”清乔赶紧抱住他手臂,狗腿般晃啊晃,“是你说只要我请你吃饭,你就考虑教我武功的啊!再说了,我也是看着有你在才敢泼他的,你武功那么高,一定会保护我的,是不是?”
阮似穹好笑,抬起另一只手揉她的头发:“又耍嘴皮,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丢下你不管,自己先跑了?”
“不会的,你不会。”她嘻嘻的笑,没心没肺,“西陵弟子当倾力相护,我派门规在此,你不会违背。”
然而心底却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
——因为我还有趣,还能逗你开心,所以你暂时是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自嘲一笑,她重新抬起脸,期待看向阮似穹:“我说啊,这顿拜师宴也算吃了,回西陵你就教我武功,好吗?”
阮似穹瞧她一脸认真的模样,终于莞尔点头。
“耶,万岁!”
清乔心花怒放,大力抱住阮似穹,一个劲儿欢快蹦跶:“公平公平我爱你!”
阮似穹噗一声笑出来:“……胡闹!”
“你放心,不胡闹,我一定会努力!”清乔高举阮似穹的右臂,神情严肃庄重,“大叔,等下我们不要坐车回去了,就直接向着夕阳奔跑吧!这才是青春呐!”
阮似穹被她逗得仰天大笑。
笑够了,阮似穹忽然转过身,轻轻抬起左臂。
袖子滑下,露出修长的手,在那并拢的四指里,每道指缝中都夹有一片树叶。
“哟,小白菜,看来似乎有人……见不得我们开心。”
他冲清乔一笑,神情颇有些奇异。
话音一落,他将手中叶片掷出。
一阵风过,楼侧雅间的帷幔缓缓拉开。
有白衣男子闲闲落落坐于廊下,手里把玩着一枚青佩。
双手相碰,指尖玲珑,是个心思缜密的细腻人,凤眼长挑,星火纷繁,白昼里也闪烁得清楚。
淡淡瞟他们一眼,他轻轻靠向椅背,一个调转,目光入了天边的护城河。
盛夏的岸边树,已是枝繁叶茂,被午后的阳光一照,于地上铺出疏疏落落的影。微微的东南风,带着潮湿的水雾,掠过丛丛花影,一阵紧一阵的拂来灵动香气。
他遥遥打量着那些树叶里面漏出来的光,眼睛微眯,嘴角上翘。
——也许是觉得,那些满地乱跑的斑驳顶有趣吧。
四周一片静魅,偶尔飘来些细碎花瓣,沾了点甜,很香,很温柔。
清乔怔怔看着来人,有那么一瞬,似乎又回到了尚书千金的往事里——左青,乔峰,蒜泥白肉……那曾是多么甜美温情的一场梦。
只可惜,结尾处偏生是刻骨的凉寒阴毒。
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
亮晶晶的眼,渐渐黯成一团细细的绒。
“……小白菜,人家叫你呢!”
阮似穹拍拍她的肩膀,打断她的沉思,满目潋滟。
清乔回神张望,看见雅间里有黑衣男嘴唇隐约张合。
她没能抓住一个音节,只得茫然朝阮似穹看去,抓着他袖子求助。
“——小乔,过来。”
白衣男子忽然发话。
他掉转头看她,眼神锐利。
一道清冷的光流到她身上,低洄婉转,有数不尽的心念,几乎可以渗进五脏六腑每个角落。
菜往事
“这么多人,你可能护我全身而退?”
清乔眼望对面乌丫丫的人群,嘴里的话却是对着阮似穹。
“你放心,大叔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打打杀杀有几分底气。”阮似穹答的轻松。
“他带的人……很厉害。”清乔压低了声音。
“别怕。”阮似穹俯下身贴在她耳畔,语气温和,“就算小白菜被恶霸少爷抢跑了,大叔也能马上把你抢回来。”
说罢,轻轻拍两下她的背,以示安慰。
没有质问,没有怀疑,他做这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清乔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酸。
“小乔,过来。”
雅间里的白衣男子再度发话,语气加重,带着风雨欲来的阴霾。
“……如果我真被掳走。”清乔转头,拉住阮似穹的手,目光哀婉,“请一定记得要救我出去。”
有什么在阮似穹眼底闪过,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放心。”他展颜一笑,如同晨风吹皱一池春水,浮起层层波澜,“我答应你,解决完这里的事,我就带你回西陵山。”
清乔正想再说什么,忽然感觉腰部一紧,有软鞭灵蛇般迅速缠住她,将她引入一具温暖的怀抱里。
“未来王妃大庭广众之下与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一抬头,对上的是如玉般俊美的面容,三分戏谑,三分薄怒。
恍如隔世,真是恍如隔世。
她垂下眼帘,深深吸一口气。
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一定要面对——逃太郎,再见。
“……段王爷,好久不见。”
她从他膝盖上站起来,整理好衣衫,脊梁挺直,不卑不亢,仿佛一棵骄傲的青松。
“……怎么变得这样生分?”段玉扫她一眼,笑的眉眼弯弯。
“哦?王爷以为我当如何?”她也笑,面带不屑,“对着仇人故作亲昵,我倒不记得自己有王爷这般天才。”
“啧,瞧这话说的。”段玉缓缓摇头,似有稍许不悦,“难道我对你不好么?你以为顾尚书能安稳活到现在,是经过谁的默许呢?”
“——很好,很好,你对我很好!”一提到顾尚书,清乔只觉得胸中抽痛,顿时激动起来,“好的要把我关起来杀了,作为你们茶余饭后的消遣谈资!”
“……那些我们稍后再谈。”段玉微微皱眉,食指弯曲叩头,仿佛有些疲惫:“既然如今我已找到你,你就乖乖跟着我回去,谋反一事尚有余地,我也不是一定要……”
“——你怎么有脸叫我跟着你回去?”
太自以为是了吧!清乔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出来。
段玉随意瞟她一眼,背靠长椅,淡淡勾起嘴角:“……我也只是先礼后兵而已。”
这才是段玉,真正的段玉。
清乔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完全了解他。
灿然一笑,她抬起手将镯子露出:“段王爷,你可是想要这个?”
对面人沉默。
“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是不是为了找青木人形剑?”她不屈不挠。
还是沉默。
“我可不以为,你是追着我来到这里的。”她冷笑,“我本人怕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只要有四灵在的一天,段氏江山便有无穷后患。”段玉抬头看她一眼,面色平静,“我身为王爷,有义务维护家国天下。”
“——所以说,为了稳固这江山,如果拿不到完整的四灵,你便要毁掉至少一个,对不对?”
清乔的声音有些发颤。
段玉再度沉默,算是认可了她的答案。
“……你果然还是想杀我的。”清乔低喃着,眼神涣散,“毕竟这镯子还套在我手上……可是杀我的方法有那么多,投毒,放箭,纵火……你为何偏偏要牵连我师兄呢?他是无辜的!”
她忽然目光如炬,直直灼向段玉。
段玉迅速眯起凤眼:“你以为,包全才的死是我做的?”
“我以为?!”她咧开嘴,笑,却有滴泪滑下,“包师兄走的时候,我亲眼看见,杀他的人是乌衣卫。”
段玉瞳中精光一闪,思忖不语。
再度开口,语气却是淡漠的不得了:“是我手下人杀的,你又能怎样?”
他静静看她,挑眉,眼中一片俯瞰众生的倨傲。
我能怎样呢?
没武功,没权利,没有运筹帷幄呼风唤雨的神力,没有冒死拼搏的英俊死士,我只是个一文不值的普通穿越女。
可是,我至少还有自己。
我没有迷失方向,这条路,我还知道如何走下去。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那鸿鹄,又是否懂得燕雀心中小小的理想呢?
“我不会回去。”
她侧脸看他,面上已经恢复平静,波澜不兴。
“话不要说的太早。”段玉不以为然,笑盈盈朝她探出一只手,“过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变瘦了?我把阿达也带出来了,想不想吃红烧肉?”
他是这样的亲昵,仿佛面对久别重逢的娇妻。
于是清乔也朝他伸出右手。
两手相碰,紧紧相握。
“你!”段玉抬起头,惊讶的看着她。
“我说过,我不会回去的。”清乔笑颜甜蜜。
“——你永远都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恨你!”
说完这句话,她将手往外狠狠一拉,努力挣脱开段玉的禁锢。
赤色的血沿着段玉白皙的手掌缓缓滴下,在他手心里,赫然有一条鲜红的长印。
“王爷!”乌衣卫纷纷涌上,面露焦急。
段玉皱眉,挥手一止。
“……你几时变得这样张牙舞爪?”他摊开手,静静望着那道伤口,“一点都不像原来的你。”
“你又几时变得毫不设防?”清乔高高扬起下巴,眼中有怒火跃动,“早知如此,这钗上便不要涂什么麻药,直接涂毒药好了!”
“……原来你已如此恨我。”
段玉微笑,手指拂过那道伤口,沾上一粒猩红的珍珠:“可惜,不管你如何恨,将来都要跟我绑在一起。”
不是没见过无耻的,但是没见过这样无耻的。清乔怒极反笑:“是啊,将来我做鬼也不会原谅你,日纠夜缠,定要将你踢下十八层地狱!”
“……就怕到时你食言不来。”段玉一脸慵懒,好整以暇朝椅背靠去。
清乔握紧双拳,恨不得手头有一盆硫酸朝这人无赖的脸上泼去。
段玉扬眉看她,似逗弄,又似挑衅。
“小白菜,叙旧叙完了吗?”
紧要关头,有朗润男声打断这剑拔弩张。
清乔回头一看,阮似穹不知已于何时来到雅间里,蓝袍临风轻拂,面带清浅微笑,在一众乌鸦男映衬下更显得超凡脱俗,飘飘胜仙。
——果然是可靠的及时雨!她忍不住要飙泪,早年有句广告词怎么说来着?“每当看到天边的绿洲,我就想起了东方奇洛瓦。”
大叔,乃就是我的绿洲!乃就是我的奇洛瓦啊!
“说完了?”阮似穹脸上挂着宠溺,朝她盈盈张开双手,“来,到师叔这边儿来,乖。”
清乔极其狗腿的屁颠屁颠马上就要冲过去。
一只手伸出来,生生拎住她的后衣领。
恼怒回头,对上一张冰冷的脸,细长凤眼挑成一弯丝,周身寒气四溢。
“好狗不挡道啊!”她吓一跳,赶紧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扑腾,“王爷,就算你囚禁我的人,也囚禁不了我这颗奔向自由的心……哎哟!”
那只手一使劲,似乎要将她带入身后怀抱
“——强迫是不道德的!”清乔尖叫一声,死死闭上双眼。
忽闻一声极低的闷笑,只听“啪”的一声,施在她身上力道忽然消失。
一阵清风掠过,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稳稳站了在阮似穹身边。
“段王爷,小乔年幼无知,出手错伤了王爷万金之躯,还请你大人大量,既往不咎。”
阮似穹先冲她一笑,这才转头朝段玉拱手。
极其象征性的道歉,导致乌衣卫的脸色霎时间变得和衣服一个样。
“小乔,过来。”
段玉不理他,眼望清乔,幽潭里点燃一簇怒火:“……到我这里来,你伤我的事,我绝不介意。”
清乔抓住阮似穹的衣服,心头安稳,冲他扮了个鬼脸:“呸!我巴不得你死!”
段玉面上一凝,还未开口,身后的乌衣卫已长剑出鞘,迎头朝这边劈来。
寒光阵阵,阮似穹大笑拂袖,揽住清乔轻轻一点离开地面,顷刻间便消失的无踪无影。
众人回过神来,皆倒吸一口冷气。
“王爷!”刑四走上前来,朝段玉深深下跪,“属下保护不周,罪该万死!”
段玉凝望窗外,冷冷哼了一声。
刑四战战兢兢扬起头,语气迟疑:“……是否要追?”
“不用了,那人武功登峰造极,你们谁都追不上。”
段玉摊开那只受伤的手掌,睹见鲜血肆意,微微皱了一下眉。
“属下马上请药王过来。”刑四察言观色。
“不用……”段玉合上眼,向来波澜不兴的面庞上头一次显出疲惫,“钗上没有麻药,她是骗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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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水庄护城河外的草坡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相伴良久,沉默无语,诡异的宁静。
“我说,这真是一场团结的大会,胜利的大会。”
清乔忍不住开口。
“哦?如何团结?如何胜利?”
阮似穹以手枕头眺望远处,白云悠悠。
“我们内部十分团结,我突袭敌人得手,你带着我逃跑成功,结果很是胜利。”清乔笑盈盈解释。
“我只是不肖打。”阮似穹舒缓眉头,一脸漫不经心,“年纪大了,总喜欢用和平的方式处理问题。”
“……唉。”清乔看他一眼,略显苦恼的叹一口气。
“团结的大会胜利闭幕,小白菜还有什么不满意?”阮似穹闲适闭上双目,“莫非你恼我不打招呼就将你从王爷身边带走了?”
“别,您别糁我!”清乔一个激灵,身上鸡皮疙瘩争先恐后的冒出来,“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呢?”
“问什么?”阮似穹眼皮都没动一下。
“问我……究竟如何认识的段王爷,又和他有什么纠葛?”清乔有些吞吐不安。
——她以为他会问的,至少在离开客栈后他就会开始追问。没想到一路上他只字不提,甚至连声都没吭一句。
沉默,沉默,不在沉默中变坏,就在沉默中变态。
实在忐忑,索性先一步正面出击。
“啊?你想说啊?”阮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