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就给弄到这里了……”
“听说,十年前,那徐夫人,就是徐惠春的娘就死了。”
……
那两个宫女终于找出了要找的东西,一前一后地出去了,待她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后,我慢慢从柜子后出来,眼前却是一片茫然。
我没想到,这容颜妩媚的徐大娘身后竟然有这样一个故事。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忍不住想:这徐惠春是大臣之女,本是千金小姐,一朝突遇家变而沦为宫婢,如今已经整整21年了。21年啊,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在这阴沉沉的地方流走了……
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徐惠春,就是我的将来!
朱门紧闭,庭院深深,秋去冬来,红颜渐老……
我已经不能再往下想了,那灰暗的前途似已将我淹没。深深呼吸一口,我抬起头来望天,这是我延续多年的习惯。然而,每一次,头顶上还不是那四角的天空?宛如一张巨大的网罩,将这掖庭牢牢地罩住,网住这里无数的灵魂……
“不要望了,再望,也还是长不出翅膀的。”
是徐惠春。
她穿着一件厚重的裙子,颜色虽不是很鲜艳,然而那衣料上绣的图案却是极鲜嫩的,鲜绿的荷叶,粉红的荷花。若在常人穿来,定会觉得俗艳,然而在她身上,竟别有韵味。
“姐姐的衣裳真美。”想了想,我没有回答她,反而说了这么一句。
“哦?你真的觉得美么?”这个38岁的“独身”女人眼睛闪烁了一下,笑道。
“飘飘不敢说谎。”我低眉敛气道,我现在对眼前这个女人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感——或许是同情吧。眼见得就要成为新娘了,而且那新郎还是有名的好相貌、好才学,才子佳人呐,竟然……
“赶哪天我闲了,给你也做一身,年轻姑娘整天这身衣衫未免也太……老得快啊。”没想到,徐惠春竟然会这样对我说。难道,她真的喜欢我?
“谢过姐姐!无功不受禄,只怕飘飘无福消受。”我一时情急,有些语无伦次。
“咯咯咯……”又是一阵娇笑。
“不相干,我一定把你打扮好了。你……就是宜春院的希望!”徐惠春转身走了,丢下这句话,掷地有声。
第十九章 展才
来到掖庭已有一月,我已渐渐习惯了宫婢的角色。
每天穿着那象征低微身份的绿色裙装,扫地、打水、擦洗……我17岁的生命就在这单调的体力劳动中流逝着。然而,父母亡故的伤痛却也在这日复一日地单调中渐行渐远。虽然,头顶上永远是四角的天空,虽然,身边来来回回总是那些面无表情的女子,但我已经学会了低眉顺眼,对永远不变的粗陋饭食不再心生怨念……而且,竟然变得“积极向上”起来。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找个地方练习太极拳,因为,这是我除了打扫以外在宜春院的唯一娱乐,如果这种运动也可以叫作娱乐的话。21世纪的我本喜欢唱歌,但在这里,我没有资格唱歌,能够唱歌的女子是不属于宜春院的,宜春院的女子都是年纪大的粗使丫头,但凡有“一技之长”,或能歌或能舞,或者年纪小的,都不会在这里呆久。
宜春院里,我是年纪最小的,17岁,在外面,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已经是新嫁娘了,而在这里,高高宫墙的里面,很多女子从红颜到皓首,见不到任何男人,除了把门的守卫。我的年纪,使那些将老的女子嫉妒,我的容貌,更使她们愤恨……然而,也使她们高兴,因为在她们看来,我的花样年华,我的绝色容颜,只会随着月圆月缺悄然消逝……我的容貌只有天上的飞鸟看得见,我的窈窕身影引来的只是年轻太监扭曲而贪婪的目光……
在这里,一个月了,除了徐惠春,几乎没人和我说话,仿佛是所有人达成默契似的,将我孤立。
所以,我只能在没人的地方练习太极拳。练习的时候,我屏息凝神,除了我自己的身体外,我感觉不到任何其它存在。记得曾有人说过,我的太极拳造诣已经算得中层,日常的防身打斗已经不成问题。但是,我却不能依赖这个走出高高的宫墙,那镶嵌着黄色瓦块的宫墙,阻住了外面的世界。有时候,看着那些鸟儿盘旋在天空,我会呆呆地一动不动……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鸟儿,飞出去……
然而,我不是鸟,我只是一片掉落在地上的枯叶,借助风的力量,才能起舞。
很多时间里,我会想起我在这个世界的朋友,王泰、兰娘、王翠,柳如风。当黑暗笼罩一切的时候,躺在冷硬的地铺上,那些脸孔像是电影镜头,一幕幕浮现在黑暗中……尤其是那双眼睛,温润、清澈……最后别离时的绝望令我心颤。
每到这时,我总感觉有液体悄然滑落。
一个月了,我和他们之间隔了一个世界,同在一座城市,却形同天涯。
白天,我尽量地让我的时间被占据,那时的我,既勤快又沉默,任何人都可以无视我的存在,我对每一个人都礼数周全,让那些嫉妒的眼,贪婪的眼找不到任何的瑕疵。
我想平静地生活下去,等待着哪一天会“皇恩浩荡”,和那些年华将老的女子所期待的一样。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没等来“皇恩”,却等来一份故人的礼物。
一个干冷的早晨,一个小太监来找我,交给我一把琵琶——我在王尚书府上弹过的那把。
谢过太监,我双手捧着琵琶呆立在院中那株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下。
“飘飘,是不是情郎托人捎来的呀?”有人问我,语含讥酸。
“我哪有情郎?一个故人罢了。”我看到原本空荡荡的走廊此刻竟然立着好几个身影,绿色的裙摆在这料峭的冬日,格外的扎眼,然而,也更落寞。
“哼,有什么了不起?就是有十个情郎又怎样?都是水里的月亮——空的。”那个叫冬儿的20几岁女子捻着衣带,撇着嘴角说。
“轰……”一阵大笑爆发了,那几个走廊里的暗探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恣意地嘲笑我。
我一声不想,迎着庭中冷冽的晨风,捧着琵琶慢慢走进我晚上栖身的地方。
跪坐在角落里的垫子上,我怀抱起琵琶,手指轻拨。
……
一曲终了,我放下琵琶,起身。却看到徐惠春正立在帘幕中间,清晨的一缕阳光照在她美丽的脸上,一颗泪珠闪亮如钻石。
“徐姐姐……我这就去扫院子。”我低着头,从她的身边穿过。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发现,那些敌对着我的女人们,用她们闪烁的目光追踪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我管不了别人的眼睛,只好由着他们在我脸上、身上寻找目标。
一碗高粱米饭还没吃完,有人走到我面前——终于耐不住了。
“飘飘……”冬儿裙子上俗艳的香气已经侵入我的鼻中。
“冬儿姐姐,有事么?”放下饭碗,我抬起头。
“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技艺,为何一定要待在这里?”她的脸上有着某种急切。我知道,她是一个群体的代表。
“我不在这里,能在哪里?”我反问,盯住她狡黠多疑的双眼。
“哟,你这是什么话?”是春梅,不知何时,她也来了。
“飘飘只是不明白姐姐们的意思……难道我们的命是由着自己的?”我站起来。
“你说的没错!咱们的命不是由着自己的。”在这种时刻,徐惠春——这位宜春院最高负责人走了进来。见她进来,那些女人们装作没事似的,纷纷坐下继续吃饭,眼睛却还瞟着我这边。
“都吃饭吧,不是自己的事别掺和。”徐惠春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出去,不看任何人。
晚上,要睡觉时,有人要求我弹个曲子给大家解闷儿。我没说话,从角落里抱过琵琶。
“铮铮……”
声音像珠子一样一颗颗滚入无边的夜。
弹完最后一个音,我起身跑出去找纸笔。狂风掀起我单薄的衣衫,肆虐过我的肌肤,我却感觉不到冷,找到一张发黄的纸和一只毛笔后,借着那如豆的灯火,我颤抖的记下一个个音符……
平生第一次作曲。
第二天,我起迟了,但没人骂我。
睁开双眼,我只觉得眼前白晃晃的,走到门口一看,哇,外面是一片银色的世界。
纷纷扬扬的雪花密密地下着,仿佛扯不断的棉絮,中庭的那棵大树已经是银妆素裹了。
下雪了!终于下雪了!
我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绵密的雪花从望不到头的天空落下。我是一个爱雪的人,记忆中的雪,总是让我欢欣,扫光我心中的一切,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地方,迎接雪的降临。记得上一次看雪是在什么时候?哦,对了,是上一年……
直到周身的寒冷将我身上被子的余温一点点赶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呆傻。
三两下穿上衣服,我准备找点活干,毕竟,自己已经不是21世纪那个娇懒的女孩了,我现在只是一个奴婢,一个皇宫中地位最低的奴婢。我现在的身份,有资格赏雪么?红泥火炉,对雪吟诗是文人、是闲人、是官人做的风雅事,与我何干?
拿了笤帚,我走下台阶,迎面一阵风吹透了我的肌肤,冷入骨髓。我知道,我的衣服薄了,这种季节和温度,在21世纪早穿上羽绒服了,而在这个什么“天德十年”的大齐,我——一个做粗活的小宫女,却只有薄薄一件棉裙可穿,手上是冰凉的竹扫把,脚上还是单鞋,单鞋的里面,是没有温度的薄袜。
风夹着雪花侵入我的眼睛,我眨了眨眼,苦笑一声:习惯了羽绒服和空调的我不会被冻死在这里吧。
“飘飘,今儿不用扫院子了。”
就在我犹豫着该用手中的笤帚做什么时,徐惠春从走廊的一边走了过来。
“你冷不冷?”我还没来得及对她的话作出回应,却被她一把抓住袖子。
“有点……冷。”我实话实说,看着她。
“跟我来。”徐惠春转身向她的房间走去。
她找出一件厚棉袍让我穿上,我没客气,接过来穿在身上。
“今年的冬衣在你来之前已经做过了,你要也只有等明年了,所以将就着穿我旧年间的吧,也不是很旧。”徐惠春看着我的脸说,眼神里闪过一丝……慈爱。
“谢谢徐姐姐。”我低了头说。
“今儿不用洒扫了,你要是愿意的话,替我跑趟差……”
一个月来的第一次,我“出差”了,按徐惠春的指示,到“里边”——一个叫得月楼的地方,找到一位叫素心的宫女,把徐惠春给我的东西交给她。递给我一把青绸伞,徐惠春说那个藏月楼离紫宸殿很近。
“紫宸殿是什么地方?”撑开伞,我不解地说。
“一座宫殿,宫里最豪华的地方。”徐惠春避开我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二十章 惊鸿
雪越下越大,我想除了用“鹅毛”来形容,还真找不出其他的词。手中的青绸伞挡不住飘扬的雪花和我“亲密接触”,徐惠春给的那件大红棉袍很快就白了一片。然而我不介意,因为我喜欢雪,如果不是有事见人,我连伞都不想打。
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那一片雪白中的两行小脚印,心里甜丝丝地生出一丝凉意。一路走过几所院落,转了几个弯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开阔地,而非想象中的层层楼宇。放眼望去,前方居然还有一片湖水,岸边一道曲桥通往湖中间的亭子。更妙的是,在这万籁俱寂,天地雪白中,周围一个人没有。
……
把一切都丢开,送东西的事就等会吧,趁着没人,我收起伞,拔腿一路小跑冲到湖边,在踏上那曲桥之前,弯腰从地上掬起一捧雪在掌中抟成一个雪球,然后奋力一掷,看着那团冰凉的雪白骨碌碌滚到冰面上。
沿着曲桥走进空空的亭子,我放下东西,从栏杆上再抓起一大把雪,抟成雪球扔到湖面……一会儿的功夫,我已经扔出了数个雪球,身上也渐渐暖和起来,心里想着:既然没人和我打雪仗,那我就自己玩吧。在准备开路之前,我抟了最后一个雪球,一个最大的,双手才能捧得住的雪球,用尽全身力气,闭上眼睛,朝曲桥的方向扔去……
“砰!”
一声巨大的闷响,我睁开眼,却看到曲桥的另一头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灰色毛皮大氅的前襟上是一片四溅的雪花……
天哪,我砸着人了。刚意识到这一点,我急速闪身,准备躲到亭子的一根柱子后边,可是……那个被我的“雪弹”击中的男人,已经迈步朝亭子走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的心蹦到了嗓子眼。
“出来!”一声怒喝。
我害怕极了,一点主意也没有,全身像是被冻住了一样,一丝儿动不得。
“啊……”感觉到衣领一紧,我大叫一声,反映过来时,身子已经被那个人提起。
“嗯……”我紧张到了极点,看着眼前这个怒气冲冲的男人,本能地想摆脱,但脖子牢牢地被对方的手钳住,而且,眼前的那张脸似乎……杀气腾腾!
看到我在钳制中一动不动,那个恼怒的男人脸上迅速起了变化,原先的恼怒像是被狂风吹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玩味的感觉。
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呢?看着那年轻男人的俊脸在瞬间阴晴不定,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一时间叫我如何想起?
雕塑般的脸庞,挺直的鼻梁,性感的薄唇,那双略显狭长的眼睛……我看到,那双无底洞一样的黑瞳仁里,印着一张绝美的少女脸孔……
这么近……他的鼻息几乎喷在我的脸上。
“又是你!”有恼怒,有嘲弄。
“不好意思……我没看到有人过来,所以……”我觉得那男人的眼睛让我紧张,微微低了头小声说。
“啊?”下巴一紧,那男人……居然用一只手抬起我的脸,强迫我的眼睛迎上他的眼睛。
霸道的气息,控制的欲望……
我感觉到一种危险正悄然逼近。
“你可知罪?”声音不大,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