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我眉头紧皱,端木云在一旁解劝。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太平盛世尚且如此,若是来个大面积、席卷半个、甚至整个国家的灾难……展现在我眼前的就不是卖孩子当奴婢的事了,而是卖“菜人”!翻开任何一本正史,什么“岁大饥,人相食”、“及天下乱,人相食”……比比皆是!鲁迅先生的话没错啊,几千年的“文明”史,其实就是两个字——吃人!太平时当作美味,乱世时充当口粮……
想到这些,只觉胸口发闷,喉咙发干。在这个时代,这个完全的农业时代,若是有个大灾什么的,该如何面对?到时候,我会不会也成为某些野兽眼中的“奇味”?
“唉呀,想什么呢?忧国忧民还轮不到女人吧。”
“胡说!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忧国忧民?”
“那么多大人老爷操心着呐,你一个小女子能插上什么手?”
“哼,‘大人老爷’?‘肉食者鄙’,没听过这句话么?真要是灾难来了,老爷们不知道都缩到哪里了呢?”
“好,说不过你。老天啊,哪一天降个灾吧,好让咱们叶女侠大显身手!”
“少来!乌鸦嘴!”
白了端木云一眼,我轻叱一声,玫瑰加快了速度。
踏入青州地界时,端木云郑重地提醒了我:青州民风浇薄,平民百姓多非善类,到这里要格外小心!他满脸认真,不像是吓唬我。关于青州,我也略知一二,所谓“怀砖之俗”(1)令北魏皇帝都担心,可知这青州的百姓是何等的刁顽。不过,仗剑在手,有何可怕?流落在外几个月了,我知道手中的利剑才是最重要的。不过,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服输。
“既然你知道青州人难缠,为何要带我走这里?”
“不是说了要沿海路走么?到了登州,可以坐船,那样去幽州就近多了,而且……不会有人追!”
“‘坐船’?你的主意真好!这海里每年因为翻船淹死多少人?要是天气不好……”
“又来了,你不愿走海路也可以,我们可以沿着海边走。”
一路上不停地斗嘴,终于在天黑之前安静了下来。
东瞅西望了一通后,在这山坳里也没发现有第二家店,只好进了眼前这家在门前挑着个大旗子的店。还好,店堂大,老板娘还算客气,稍稍打量了我们“兄妹”几眼也没多问。
“这家店,不像是个好店呐。”
关上房门,端木云双手抱拳,垂着眼睛看我。
“难道是个黑店?”我有点紧张。
“要说就是个黑店吧,现下也难说,可是,起码是和响马有联络的!饭呢,待会自己去厨房做,晚上轮流睡觉。你的马……那女人连看了好几眼!”
“好吧,可是我们自己做饭的话,那老板娘不就知道我们怀疑了么?”
“叫她知道我们怀疑最好!省得把我们当成是那好耍的人。”
果然,我人还没走到厨房,老板娘就跟过来了。
“哟,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咱这灶间小,又黑,待会儿饭自会端过去。”
“啊,老板娘多虑了,我哥哥身子有些不受用,想喝个家里的汤,特特地叫我给他做。”
“呀,‘家里的汤?’什么汤非得自个儿做啊!报上名来,我这厨房怕是也能做得出。”
“这个就不劳老板娘您亲自动手了!我哥哥就是想吃我做的饭!”
这个死女人!我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打发她,只好强硬起来。
“哼!店小,瞧不起我们?那好,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自己做的话,饭钱一文不少!”
这女人,终于气急败坏了。眼见着那湖蓝的布裙一摆一摆地消失在视线中,我大步迈进了厨房,以极快的速度烙了一摞大饼,除了晚上吃的,还够明天两顿。看着灶台旁的瓦盆里还码着一大块肉,想切了放在锅里烧,可是转念一想……这不明不白的一坨肉可不能随便动!瞧刚才那老板娘的声气儿,颇有孙二娘之风,所以,这肉……还是不动的好。还好,除了肉,还有其他东西。于是,拿一小块豆腐做了个汤,炒了个醋溜白菜,红烧了条鲤鱼,还煮了碗盐花生作零食。这一顿晚饭,算是丰富的。
菜饭端到屋里的时候,我那身子不爽的“哥哥”正靠在床上假寐。
“好手艺!”总算是被夸了一回。
嚼着焦黄喷香的饼子,端木云还是不肯住嘴。
“飘飘,你不应该在江湖上闯荡……你,应该守在家里,当个主妇。”
“胡说!我难道只能围着锅台转么?”
“好好,叶女侠,你应该拯世济世,做个女英雄。”
一顿饭下来,叮叮当当的还是没少。
仔细给马喂了草料,看了马厩的地形后,我回屋安心准备睡觉,照端木云的主意,我们轮流睡,一人半夜,我先睡,因为我一般困得早。
话说这自从做了晚饭后,店里的老板夫妇和几个伙计也没什么动静,看着我们的眼神尽力装作平常。待一切都安静下来后,端木云到了我房里坐着,他这样做我虽觉得有些别扭,但转念一想这一来我可以睡得更放心,于是和衣躺到床上后,头枕着包袱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端木云似乎把窗子打开了一些。
“你干什么?这都几月了,天开始冷了呀。”我半睁开眼,有些不解。
“迷魂香知道不?屋子里通着风,再厉害的迷香也不能发挥全部力道。”
“噢。”身子一翻,我又睡着了,睡得香极了,连梦都没做。
“快起来!……快起来!”
“啊……”
好像有人在耳边喊我……哎哟,脸颊好像有点疼,像是有只手在拧我!
越来越疼了!
我猛地睁开眼,发现喊我的、拧我的人正严肃地看着我,见我要张嘴,一把放开我的脸,捂住了我的嘴。
“干嘛?不要动手动脚!不过是睡过头了嘛。”我不满地咕哝了一句,想起下半夜该轮到他睡了,恋恋不舍地下了床。
“小点声!‘睡过了头’?再睡会,你的玫瑰怕就没了。”端木云一根指头竖在我嘴前。
“啊?”
这下子,我是真醒了。
动起手来,是在一刻钟后,在我们完全有防备的情况下。
那群明火执仗的蒙面贼跳进院子时,老板夫妇和那两个贼眉鼠眼的伙计还装得跟什么似的,一副无辜的样子。真会演戏,驾轻就熟的,不知道表演过多少回了。
“所有人都出来,把包袱全放院子里,不然……”
为首的一个家伙说话的时候,手中明晃晃的大刀在空中狠狠地划了个圈,当场就有一个旅客站立不稳,一个斜披着袍子的老者抖着手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死老头子!送你早点上路吧!”
眼见着贼群中蹿出来一个家伙,手把着大刀就扑向了老者,我足尖点地,自房檐底下跃出,长剑出手,眼前白光一闪,“当”的一声,就要砍到老者脖子上的大刀生生被格住了。
“哼,爷我有日子手痒了,今儿就拿你们挠挠痒吧。”说着,端木云也冲了出去。
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旅客的叫喊声,强盗的喊杀声,兵器的碰撞声……甚是热闹。
说实在的,自从实战了几次后,我的经验大长,现在,对付几个徒有蛮力的山贼还真不在话下。看着那些毛贼在我面前节节败退,心中暗爽。
“这里不用你,快去看马!”
正得意间,忽听端木云向我喊,于是赶紧扔下那几个惊慌不定的贼人,飞身跃向马厩。
果然,贼们是有分工的,眼前,马厩棚子上昏黄的灯笼下,那装模作样的伙计正在解拴住玫瑰的绳子。
“不想死的话,滚一边去!”
我大声喝道,剑在手,人不由得浑身上下生出一股气势。
“嘿嘿!”
看了看我手中的剑,那模样还算周正的小伙计居然毫无愧色,斜着眼睛假笑着,双手慢慢抽离了拴马绳。
我一步走过去,不拿剑的手伸出,准备接过那解了一半的绳子。就在这时,玫瑰的蹄子突然大动,“昂昂”地嘶叫起来。
不好!
我迅即闪身,只觉眼前寒光一晃,一把匕首从耳边擦过。
该死的,居然对我下暗招!
我急转身,剑尖直点小贼心口。
“啊!当!”
小贼中剑了,匕首落地,手捂着前胸。
我赶紧拔出剑,已经晚了,剑尖两三寸的地方都红了,拔出来后,犹自滴血。再看那伙计,双手捂胸,指缝间漫出鲜红的血,胸前衣服顿时被洇湿了,红红的印记,越来越大……收起长剑,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哪里还有力气看我,脸扭着,手抖着,身子一点点下弯……几秒钟的功夫,瘫在了地上,像一只煮熟的虾,蜷缩成一团。
我知道,他是没救了,伤在心脏。
地上的血越漫越多,我不忍心看,心里冰凉一片,虽然刚才还气塞脑门。
紧紧背上的包裹,我牵着两匹马走出了马厩。前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逃脱了几个贼人,剩下的几个脸上不见了黑布,正对着端木云磕头如捣蒜。
“说,老板是不是和你们一伙的?”端木云脚尖点了点正对着他的一个。
“这个……大侠,我……”
端木云俯下身子,伸出左手抓住了那人的右肩,只听“咯咯”一阵声响……
“哎哟,饶命啊!”
顿时,那人杀猪一样的嚎叫起来。
“饶命呀,骨头碎了……少侠,大侠,我说啊,那个……这个店的老板娘和我们大哥是亲戚,是大哥的表姐。”
端木云松开手,那山贼还兀自抖个不停。
事情全明白了。
这个店是这伙山贼在山下的据点,负责打探消息,包括官府的动向和来往旅客的经济状况等等,情报摸准了后再由老板娘通知她的表弟。然后,这伙山贼会选择一个时间、多半是半夜时分下山打劫。
“你看这些是什么?”
胆大的旅客把那几个贼绑起来后,端木云带我到店里老板夫妇的卧室,拉开小橱的抽屉,几个纸包露了出来。
“是什么?”我问,眼瞅着纸包。
“蒙汗药、迷药、毒药,一概是全的。”
“既有这些东西,那他们还要勾结那帮贼?”
“若像咱们这样的人,不肯吃他们的药呢?岂不是要刀枪来帮忙?”
“那几个住店的为什么没被下药?”
“笨丫头,他们主要是冲咱们来的,你那匹马,稍懂点的看一眼就知道是宝马?能骑着这样的马,手里能是没几两银子的么?你看那几个人,有谁像是有钱的?”
唉,我还是没有江湖经验呐。
“哎?老板夫妇呢?”抬起眼睛,我环顾屋子一周,问端木云。
“跑了吧。” 端木云剑眉扬起,口气却是轻描淡写的。
“这么快能跑到哪里?”
“他们有马,或者附近还有地道,狡兔三窟,这些人做久了这行,多半还另有巢穴。”
要赶路,俘虏都交给那几个旅客了,我们哪还有工夫去追查?况且,扬名反而不好,以我的身分,起码还算是和皇室有瓜葛的,自身还要躲避追兵呢。
叹了气,在那帮旅客崇敬的目光中,我们上路了,此时,深蓝的天空中仍是星光点点。
“显身手了吧?”见我闷闷不语,端木云把马靠过来,开心地说。
“我……杀人了!”
憋不住,顿了顿,还是说了。
“好啊!女侠岂有不杀人的?”
我扭过脸去,眼睛瞪着端木云那张云淡风轻的脸。杀人?在他的眼里,就是切瓜砍菜?
“在江湖上混,杀人是免不了的。你不杀人,人要杀你!你说你该怎么办?是眼睁睁等着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还是趁别人还没拔刀的时候,你先出手?”
他这个问题,我不回答,虽然心里早有答案。
我半晌不语,这家伙又讨嫌地找话。
“哎,今儿的事,一半是你的马招的,那么好的马,是不是……那什么人赏赐的?”
“不是赏赐!是为我买的!而且是借钱买的!”我重重的回答他,恶狠狠的。
“呵,看样子你还是个宠妃呐,借钱给你买马……哈哈哈,可惜,为讨好美人送的东西却被美人骑上就跑了……哈哈哈……”
他大笑起来,确确实实地大笑,笑得抓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
(1)语见《洛阳伽蓝记》卷二“秦太上君寺”条:“太傅李延寔者,庄帝舅也。永安中除青州刺史,临去奉辞,帝谓舅曰:‘怀砖之俗,世号难治,舅宜好用心,副朝廷所委。’寔答曰:‘臣年迫桑榆,气同朝露,人间稍远,日近松丘。……’”言多不赘。
第六十五章 故人(上)
眼看着青州的边界就在前面不远了,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们是先到幽州安顿下来,还是先去给宋若水送沂州刺史的赃证?
“这个呢,按理说是赃证送得越早越好,可是……你不能送,只能我送。我一个人去吧,又得把你丢下,这大齐境内,虽号称是国泰民安,可贼店却不只那一家。”
“京畿的治安还是不错的,京兆大尹以铁腕称,京兆少尹以谨严名。听说那京兆尹是……皇帝钦点的,到任三个月就……”我话还未说完,就被端木云打断了。
“哼,‘皇帝钦点的’?看样子昭仪娘娘还是忘不了……”
“你住口!真懒得和你说话,觉得一个人不好,难道他就什么都不好?我现在和皇帝没任何关系,可是,他勤政是我亲眼所见。端木云,你不要动不动就影射、讽刺好不好?”
我气坏了,抖开缰绳就冲了出去。
也许是知道自己有些过火,接下来的小半天里端木云没再说什么话。但是问题没解决,我们前方的目的地还没确定。我的意思是我们先往西去,不必离京城太近,我们先找个可靠的地方安顿下来,然后他去京城送东西,完事后再和我会合。
“那就依你……不过,要是被人发现,可怪不了我!”
沉思了几秒,端木云疑虑重重地开了口,也还算是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