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捷报,他先是大喜,然后是大惊,复又把捷报仔细看了一遍,看完后久久地不语,再然后,他叫了人来……哈哈,如果平原一战你不敌高千山,也许他就不知道这个叫‘叶风’的无名小辈是谁了……”
秦武的口气中又多了一丝怅恨。
“别说了,这也许是上天注定的,你不是说要顺其自然么?”
抬起头来,我望着秦武的眼睛。
无限恨意,尽堆眼角!
……
他终究是个男人啊,说“顺其自然”,其实他心里如何能够顺其自然?一块巨石横在面前,能够装看不见吗?
吃早饭的时候,我几乎没说话,他也是。
“以后在一起吃饭的日子……也许就没有了。”快吃完时,他叹了口气说。
“你以为我还会回到皇宫么?”掏出手绢擦了擦下巴,我抬起头说。
“事已至此,你打算如何?”
“顺其自然!”
“他是帝王,天下第一人,他想要的东西……”
“我不是什么东西,我是人,我是活生生的人!……你说的要顺其自然,我现在就是要顺其自然,他就是再要求我跟他回到长安的皇宫我也不回去!”我的声音大了起来。
“顺其自然,什么叫‘顺其自然’,顺的是天命!如果天命不……”
“天命在我们自己手里!”我大声打断他的话。
他闭上了唇角,紧紧地看着我,紧紧地。
早饭后是诸将到元重俊那里开会,延续前两天的话题,商讨以何种战术迎战张思成。我,作为统率一万人的偏将,也荣幸地被宣召到了皇帝的会议室——站在后面列席。
兵部尚书、朔方节度使……都是大葡萄,我这个不起眼的小粒儿明白自己的身份,虽然靠着拼命博了点名气,可无论是资历还是……身份,都不允许我放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点名让我说话,我绝不开口。
首先是兵部尚书高昊,元重俊钦点。
“高爱卿,你说说。”
“臣以为:叛军数众,倍于王师,且训练有素、目标明确,贼首张思成务求速决,以目前的情势来看,这十六万叛军势如猛虎……与之正面交锋恐,恐不利于王师!”
高昊说完,元重俊点了点头。高昊的看法很有代表性:八万人和十六万人正面交锋,即使所谓的正义在朝廷这边,但在战场上是不讲这个的,张思成的兵认为他们忠于张思成还是正义呢,所以,以目前的兵力来看,情势不容乐观。
会议讨论颇为热烈,好半天了还不能产生一个君臣都满意的方案。说来说去就是一点:正面阻击张思成亲率的军队很难。《孙子兵法》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
照孙武的说法,元重俊应该带着人马逃跑要紧,可是,就是张思成军队再多几万,元重俊也会迎上去。他这样一个人,是绝不会在一个叫嚣着造反的人面前退却的!
我在心里叹口气,援军还没到,叛军已经就要到了,一比二的力量对比下,这场仗该怎样打?张思成不比高千山,我们能想到的计谋他也会想到,诱他、激他,都是白搭。唯一可能的就是在兵力相当或者是兵力远强于他的情况下正面迎战。
半天不动,脚都有些麻了,困意也上来了,精神越来越涣散,渐渐的,眼前的人影都快模糊了……
“秦武有何想法,不妨说来。”
我猛醒过来,抬头望向秦武。然而就在此时,元重俊突然朝我扫了一眼,寒光凛冽。
我赶忙把头扭向一边,然而……仅仅是瞬间,又转了回来,仍旧看着先前的方向。
“启禀陛下,臣所想和诸位大人并无二样,只是臣以为若想迅速打败叛军,须有强援……”
“江南、淮南二军不日将到。” 秦武的话还未完,就被性急的兵部尚书高昊打断了。
元重俊不满地朝高昊看了一眼。
“江南、淮南二道兵马总共六万,且步兵占大半以上,如期赶到尚是问题,且江南道兵皆是南方人,不惯于北方作战,因此,臣以为可向突厥请援!”
说到最后一句时,秦武顿了一下。我知道,元重俊也未必想不到这一点,可是他的骄傲不容许他说出这句话!
此话一出,无人应答。
我知道,秦武说出了一个他们都懂、但谁也不原意开口提及的方案。
第九十八章 弦乱(中)
众人不语,说明这个主意已经得到了认可,只是等候元重俊的决定。
“突厥默敦可汗曾于十年前与我大齐订立盟约,近年来又屡屡遣使朝贺,所以,我朝有变,令其出兵当非难事。”
最后,还是兵部尚书高昊打破了沉默。
高昊说得倒是在理,只是这个“令”字实在是过于自矜。齐与突厥,表面是天朝大国与附属国的关系,其实,谁不知道突厥汗国与齐之间并非君臣、主属,只是两个接壤的国家!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的突厥摄政王阿不思其人的骄傲情性不在元重俊之下,你请他来都未必愿意,再来来个“令”,怕是惹怒了都不一定。
“陛下,臣也以为请突厥助剿叛军乃可行之事。”有一个大官发言了。
有了一个开头的,有了第二个接话的,第三个、第四个就纷纷上场了。一时间,一干人纷纷建议元重俊速速下诏请突厥“助剿”叛军。
沉吟片刻,元重俊挥了挥手,令所有人先出去,待他仔细斟酌斟酌。
这也就是说他还是不想请别人帮忙!自家闹了乱子,不仅落人笑话还央求别人来帮忙收拾不是他的作风。
这个骄傲的男人啊!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大葡萄一个个地走出去了,我低了头跟在后面,却觉背后一道寒光射过来。
“叶风留下!”
威严凛冽的声音。
我正要迈起的脚不动了,前面一串人的动作也稍稍停滞了半秒。我看到,秦武的肩微微晃了一下。
“你现在就这样厌恶我么?”
门外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元重俊就逼了过来。
“臣鲁钝,不知陛下……”
我的话还未完,他的手就上来了,强劲地扭起我的下巴,迫我看他。
我看他,仔细地看。
仍旧憔悴。
那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年轻君主不见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苍白、疲惫的男人,一丝忧郁飘零在眸中。
“飘飘,不要这样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无奈。
“陪我片时。”
他拉起我的手,往他原先的座位上走去。
“陛下……”
他竟然把我拽到了他的膝盖上坐着,我挣扎,却被他按得死死的,半点儿动不得。
“铠甲很重。”我胡乱地说着,脑子早乱了。
“那脱掉好了。”他接口道。
……
我瞪了眼睛看他。
“这样的眼神,我已经三年不见了!”
他看着我瞪大眼睛的样子,居然笑了起来。
“战事要紧!”我微微低了眼睛说。
“除了战事,就不能说点别的么?”他眉头微皱。
“除了战事还能说什么?说你的女人,说你的后宫么?”我扬眉道。
“好,就说我的女人。今生今世,没有哪个女人敢违抗我,敢拒绝我,敢骂我,除了你!”。
“我不是你的女人!”
“你不愿做的女人,还能做什么人的女人?秦武么?哼,他永远都不可能娶你的!”
尽管想装作无动于衷,但我的眼眸还是暴露了这句话对我的冲击。
“哈哈,你还真想嫁给他!你想过么?你想过他如何娶你?他如果要娶你,须得三个人同意,我,他爹娘!他爹娘会同意他们的儿子娶一个……皇妃进家么?”
“我是叶三娘,不是皇妃!”
“好,就算‘叶三娘’不是皇妃,那,秦世勋会让一个来历不清的女人做秦家的冢妇么?”
“我可以等!”我把头扭向了一边。
“等?哈哈哈……丫头,你还是个孩子啊。我问你,你打算等到何时?等到皇帝陛下彻底忘了‘叶飘飘’或是‘叶三娘’这个女子,等到秦家老父亡去,等到秦老夫人逝去?”
……
我不语。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些也都是我曾经想到过的,这些也正是我最担心的。
“为什么不开口?说中了吧。”
他突然笑了起来,得意地笑。
“你说的这些我都曾想过,用不着你提醒!”我说。
“还是那脾气,你真是倔强得可以。不要自欺欺人了!女人喜欢做梦,是吧?想让秦武娶你就是个梦!你该早点醒。”
我突然觉得身子在波涛中,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
“飘飘,你知道么?从小到现在,我心里只有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他心里居然有两个女人?
“一个是我娘亲,一个……就是你!”
……
“你知道么?你和我娘亲是何其相像……一样的美丽。”
难以想象,元重俊居然对我说了他父亲和他母亲的事。
他的父亲,先皇,据说是很温厚但有些优柔寡断的一个人,以尊重臣下、性情平和著称。他母亲,他父亲平生最爱的一个女人,江南孤女,连个姓氏都没有,名字都是皇帝“赐”的,除了容貌美丽、性子温柔外几乎无一点优势。在先皇的后宫里,她犹如一朵小花,飘摇在风雨中,若没有皇帝的庇护,每一天都有夭折的可能。可是,这个没有出身不会算计的女人却成为了皇帝最爱的女人,成为了皇帝最小的孩子的母亲,成为了下一任皇帝的母亲。
“我因为没有舅族,所以师傅选了王元辅的长女为后,选了云士则的女儿为贵妃,也因为没有舅族,我对师傅言听计从,对每位臣下的意见都要斟酌三分。师傅对我说,为君者不可专宠一个女子……哈哈,而我,也觉得天天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有些腻烦,所以……直到遇见你……我才知道,原来有的女人是看不厌的……”
捧起我的脸,他舒了口气说。
“你怎么不说我和你母亲的区别?你母亲温柔,而我任性。”
良久,我看着他的眼睛说。那里面,是追忆,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柔情。
“再温柔的女子,也有任性的时候,再任性的女子,也不会一味倔强,也有温柔的时候。你对我的每一次温柔,我都记着……”
他的额头俯下了,轻轻碰在我的额头上。
……
乱乱乱。
我闭上了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对我这样说,为什么他要这样做?为什么他不对我大声吼叫,为什么他不雷霆大怒……为什么他的眼中全是柔情?
然而,他还不愿结束。
“你说我又添了孩子,是的,我想要多点孩子,一直这样想。父皇子嗣甚少,到得现在,只余我一人,两兄未及长成相率夭亡,长姐于嫁后第二年死于产难,二姐三岁即亡……人说作君王的是‘孤家寡人’,没遇见你之前,有时候坐在朝堂上我都在想:若无后嗣,我是真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没有可托心腹之人,也无子嗣可承大位。”
……
我一动不动地听着,心里却已在翻腾开了:他十五岁登基,是在那一年成为孤儿,我十七岁穿越到这里来,也是在此前成为孤女,而且都没有兄弟姐妹。哈哈哈……从这一点上看,我何止是和他母亲像,我和他相像更多吧。
……
端起茶盏,他轻轻啜了一口,放下后搂紧我接着说。
“你知道么?这三年来我喜欢半夜里一个人在宫里走来走去,看星星看月亮,或是什么都不看,只是走……宫里的人都说我是在想你,是的,我是在想你。一个人走着的时候我眼前全是你,你的笑,你的怒,你的埋怨……甚至你的破口大骂。你走后我才知道,你在我面前才是真性情的,你把我当成你的良人而不是天子你才会笑才会骂……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赌气。那一天,你用梳子砸中了我,当着那么多奴婢的面,你道我心中会怎么想?”
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你能怎么想?还不是气得要死。我让你在奴婢们面前丢了面子。”想也没想我说道。想起那次,不知怎的突然想笑,记得拿起梳子扔他的那一瞬间我是极其快意的。
“哼,你还想笑?”
说着我,他自己竟先笑了,伸出手来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继续说。
“梳子砸中我的刹那间我其实想冲过去狠狠地打你一顿,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又打了你,你会很快再一次从宫里消失,高墙是围不住你的……于是……唉,我竟会糊涂到这地步,我不知道我原来也会赌气……我想冷落你几天,不见你几天,让你自己到我面前来认罪。结果是你真来了,可是……我真是昏极了,几天不见你不算,等到了你,却还要雪上加霜,故意让周良玉拿东西去王翠那里,气你!”
我低下了头,他这一段剖白,应该是真的。
能够让一个帝王赌气,我在他心里,也许真是沉甸甸的吧。
沉思间,他又捧起了我的脸,温柔到极致。
“飘飘,你说我是悔之晚矣还是悔之未晚?”
他的鼻子碰到了我的鼻子,睫毛像两把柔软的刷子,轻轻在我的额头上来来回回地刷着。
……
上帝啊,我该如何回答?
我紧闭双眼,三年了……三年来我一直努力要做的事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么?三年来的一切,又开始在脑中出现……然后是一张张脸……秦武的脸,秦武的眼……
我无法忍受了,真的无法忍受,我就要爆裂开来了。
“飘飘……”
元重俊企图拉住我,可我疯了一样地一步跳下了他的膝盖,跑了出去。
……
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倒下地去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城墙上。
狂风摧木,城头的旗帜在烈风中哗哗作响,阵阵寒气透过甲胄传到心里来。
眨眨眼,我长长地吐了口气,仰头向天。
“哈哈哈!”
我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