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素与皇后不和,你若是太子之母,我百年之后,朝中自有大臣尊你、保你,没人敢把你怎样,除非兵变。但你若不是太子之母……也许……也许你会自己杀出条血路,但究竟会怎样,我不敢想。”
“你若是先去……我和你一起!”想也没想,我脱口而出,看着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
……
“宝贝!”
旋即,他一把搂住我,紧紧搂住,搂得我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方松手,眸中星光点点。
两天后,周良玉呈上陈沅的信。
信中痛陈不能废后的原由——皇后无过!最后一句话我记住了:“陛下但以皇后无子而废,则天下之臣民皆可以无子而弃妻!”
陈沅不是皇后的人,他只是个尊奉礼法的人。
礼法是什么?礼法是“五伦”,是恪守君臣、父子、长幼、尊卑、男女的等级划分。
王姁是皇后,是妻。
妻是什么?“妻者,齐也,秦晋为匹。” (1)
我是贵妃,是妾。
妾是什么?“妾通卖买,等数相悬。”(2)
而且,我这个妾原来还是“婢”,是以罪没入宫掖的。而皇后是经过六礼的严格程序,用轿子抬进来的!
放下陈沅的信,我坐在妆台前,拿梳子一下下地梳头。
他站着,面朝窗外,一言不发。
两天后,两封建议立太子的章奏又呈在了乾元殿御座前的龙案上。
“作何打算?”我问。
“留中,不发。”他答。
就这样,所有建议立元瑶为储君的表奏全部被压了下来。
上来一封,留中不发,再来,再留……(3)
在这消极的拖延中,天气渐渐地暖了。
院中的蔷薇花刚开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注(1)、(2)皆出《唐律疏议》卷十三《户婚律》,原文为“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
注(3)明朝朱翊钧常以这种方式消极怠工,应付大臣。
第一百二十六 子满枝(下)
他知道这个消息后的欢喜程度不亚于我两年前怀上子云的那次。
不久,我住的院子不再叫“怡心阁”了,而是被“赐名”为瑶华宫!外面的传言是“叶妃再度有娠,天子更其宫名‘瑶华’以示荣宠!”
想来真可笑,元重俊已经基本上和我形影不离了,这一次,只不过是因为高兴把居所改了个更为大气的名字而已,这难道就叫“荣宠”?如果这样的话,那他整天只和我在一起,断了其他女人的“进御”之路,这叫什么?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闪现的是一个词:“宠之专房”。
小时候不懂什么叫“专宠”,现在,当这个词被用来形容元重俊和我的关系时,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它的含义。其实也很好理解,不就是喜欢一个女人到了不再上其他女人床的程度么?这个词不仅适用于皇家,也适用于富贵之家。常听见有人说某大臣宠爱其小妾到“专房”的程度。直白些,原来由很多女人轮流完成的“工作”,由一个女人来完成,就叫“专房”!
前贵妃云飞燕盛宠之时,还倡导过“雨露均施”,现在的郑美人就是她当初推荐的长春宫侍女,而我,自从生了子云后,其他女人就再也不能在床上见到她们的男人了!
和云飞燕比,我显然算不上贤德。
有时候,一夜缱绻后的天明,我站在廊檐下的台阶上,会突然心生愧疚。愧疚自己“霸道”,愧疚自己独占了这后宫唯一的男人,可是……看到他口角噙笑地走到身边,伸出纤长的手指撩起我耳后的碎发,心中的那丝愧疚之情立刻灰飞烟灭。
我要做他的唯一!
我要他夜夜在我枕畔,我要他日日能看到我的孩子!
宋若水病愈后,朝中倡言立元瑶为太子的热议渐渐冷了下来。
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
礼部郎中王泰上了封厚厚的《上皇帝书》。
开始,他不愿看,知道肯定是谏止废后的,就随手摆在了案上。我走过去看到了,顺手翻开……这一看,就看了近半个时辰。
全文数千言,无一字谈到废后,但看完后却使人觉得皇后万万废不得!从头到尾,无一字提到皇帝专宠一个女人的危害,但看完后却令人觉得身为君王,万不可将感情全部投注于一个女子身上!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王泰的信,第一次是六年前,我刚刚进宫,他写了封信托萧兰娘带给我。那封信看得我红了眼眶,他对我的眷慕之意和关心溢满全纸,并且,最令我感动的是他居然提醒我当心他自己的姐姐!而今,六年过去了,他已由一个大官僚的无名庶子变为朝廷俊才,并且已承担了维护家族利益的责任!这封措辞谨慎、逻辑严密、辞理俱佳的《上皇帝书》标志着他已将一身荣辱与整个王氏家族紧紧系在了一起!
合上信,我走至床边坐下,眼前茫茫,脑中空空。
“怎么了?”元重俊见我呆坐不语,走过来问。
“这信,你没看?”我指指案头。
“不用看已知道了!”他皱眉道。
“我看了。”
“王泰敢在信中出言不逊?”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辞理俱佳。”
……
他把信翻开了。
看完后,默然良久,旋即又拿起,再放下。
看完第三遍后,他站了起来。
我以为他要站在窗前,向往常一样,可是他没有,而是直直地朝我走来。
在我身边坐下,他一把搂住我,揽我入怀中,将我的头靠在他颈间。
“放心!我在,没有人可以动得了你,没人可以动得了我们的儿子!”
……
我一把打掉他的手,起身站起来。
“怎么了?”他惊道,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我。
我不看他,而是转身对着面前那一架嵌螺钿的仕女画屏风,背对着他,许久才开口。
然而,言未出泪先流。
我说不出来了。
“宝贝……”
他走过来搂住我。
“我……我不想做贵妃,不想做皇后……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做一个寻常女子,想有个家,有个疼我、爱我的相公,想有几个孩子……每天能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看着孩子在面前玩耍,和相公携手散步……”
我说不下去了,哽咽不能自抑。
“宝贝……”他搂紧我,一手伸出,轻轻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
可是,我的泪却越流越多。
王泰信中的意思,我何止是现在才明白?从决定和元重俊在一起时我就知道,做他的女人会将会遭遇什么?将会承受什么?
可是,我对自己说:就当自己是飞蛾吧。
除此,我一概不想,或者说是把它们压在心底最深处。
现在,王泰的信来了,仿佛是引线,把我心底深处的那些东西炸了出来。
……
如果皇后永远是皇后,不会先我死去,那么,我的孩子就永远是庶子!
我从未为自己想过什么,我可以受委屈,可是我现在有了孩子,我的孩子不能受委屈!以前觉得儿子当不当太子无所谓,可是现在看来,当不当太子极其地有所谓!因为我现在是宠妃,虽然一直小心,自以为从不骄横凌人,但那些平日里对我低眉顺眼的女人有多少在寂寞空闺里对我咬牙切齿?
我不想得罪谁,可我现在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年轻女人。
因为我把原本属于大家的东西据为己有了!
有时候偶尔见到元瑶,我会对这个孩子生出一丝同情的感觉来,可怜他母亲死得早,可怜他很久都不能见上父亲一面,可是转念又一想:皇宫里的孩子,从来就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得不到均等的爱。父亲的爱,只给母亲最受宠的孩子。
现在,我如果“无私”地把元重俊“奉献”出去,那我的孩子和父亲在一起的机会就会少,他的父亲就不会如现在这般能够日日看着他长大。
孩子,孩子……
有了孩子,我果然不得自由了!正如他所说,有了孩子,我还能跑得掉么?
……
在他的怀中,我渐渐止了泪。
唤人进来伺候了梳洗,我借口看孩子,离开了他。
子云刚刚睡醒,这会儿乳娘和几个丫头正给他洗澡。
见了我,孩子的小手张开了,小嘴巴“咿咿呀呀”地,两只小脚丫在水里踢了起来,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裳。
不一刻,乳娘将擦干了、穿好衣裳的孩子交到我手里。
“宝贝,让娘抱啦。”我抱起孩子走到院子里。
初夏的风吹到身上,熏熏地有些微醉的感觉,在柳荫下坐了,我开始逗孩子,给他指水池子里的鱼看,逗得小家伙“咯咯”地笑,不时在我胸前撞动着,要下地去。小东西重得很,又兼着肚子里还有一个,抱久了只觉体力不支,两只胳膊竟有些酸起来。正要唤了乳娘接过去,却不料眼前伸过一只大手来。
“来,儿子,父皇抱,让你娘歇一歇。”
他笑着一把托起了孩子,我顿觉身子一轻,于是站起来准备走到怡心阁上吹吹风。
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的孩子“咿咿呀呀”起来,忍不住回过头去。
孩子在他的怀中朝我挥动着小手,小嘴巴张着。
“怎么了?又要娘抱么?”我笑了起来,看着一张俊美成熟的脸和一张雪白粉嫩的小脸,一霎时,眼里、心里只有这一对父子了。
孩子见我回头,小嘴巴一张一合得更快了,好似要说话。
我忍不住了,阁子也不上了,还是回去抱孩子吧。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飘……阿飘……”
恍如被雷击一般,我僵住了。
我的孩子,正在用他自己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
“阿……飘……”
孩子的小嘴巴又翕动起来。
我飞一般冲了过去,把脸紧紧贴在孩子的小脸上。
泪水,冲决而下。
我的孩子,会说话了!会说话了!
……
许久,我抬起头来时,见到的不是儿子的眼睛,而是儿子父亲的眼睛。
他让乳母把孩子抱了过去。
那双盯视着我的眼睛,有如月色映照下的湖水,微波粼粼。
“真不知羞!”他伸指点了点我的鼻尖。
“讨厌!”我把脸扭到一边去。
“在孩子面前哭!”
“我就是要哭!孩子会说话了!”
“你这样喜爱孩子……有孩子拴着你,这一辈子休想逃出我的手心了!”
“你……”
我索性背过脸去走开不理他,却又是如往常般,不及迈步就被他拉住。
于是,两人一齐登阁。
以前我上这个阁子,常常是跃上去,而不是一步步走上去,如今肚子里又有孩子了,只得一步步走。
“唉,不能飞上去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叹口气道。
“怎么不能?”他道。
“啊!”
我轻呼一声:他竟然横抱起了我,几步奔到了阁子上。
在栏杆前他放下我,两人挽手并立,凭栏临风。
五月的风,自脸上拂过,将暖暖的花香送入鼻中,三、两只蝴蝶翩翩地在墙边的蔷薇丛中飞来飞去,栀子花开白如雪,垂柳的枝条在风中摇摆着……池中涟漪点点,鱼儿成对簇在莲叶下,一会儿钻出来,一会儿钻进去……
一切,都彰显着夏日的生机。
第一百二十七章 风起(上)
王泰的《上皇帝书》不仅仅是皇帝看到了。
不到两个月的功夫,京城里已经是到处在传抄这封信了,甚至被人当作范文背诵。
“是才子。”他说。
“是啊。”我答。
而这封信带来的岂止是文坛的轰动?
废后的风,就这么渐渐地消散了,如爆竹一般,燃时爆裂,然而很快就成了一地碎纸。
中秋,我见到了皇后。
雍容、典雅,这是我的第一感觉。长时间得不到“临幸”,脸色却并未因此暗淡,眼神也少了怨毒,倒有些平和的意思。
有人说,这是皇后想开了,礼佛吃斋、修身养性的结果。
“是啊。”我笑笑,点点头。心里却有个声音在说:难为这女人两年来这样耐住性子“修养”,如今又被兄弟和一干大臣保住了后位,心中自是欢喜,仿佛是打赢了一场仗似的。
“皇后!”见到她,我欠身施礼。
“贵妃妹妹多礼了!”她微笑作答。
……
如此种种,叫人看了以为这一对后、妃之间有礼、有序,各安份位。
然而,我知道战争才刚开始。
废后的事止了,立储的事却是拖得艰难,奏章压不住地又纷至而来。
九月的一天早上,我从床上起来不久,就听见院子里一阵急慌慌的脚步声。
是他早朝回来了。
“过分!太过分了!”他自掀了帘幕大步迈进来。
“怎么了?”我问。
“哼!……啪!”他重重哼了一声,随手将周良玉抱的一摞奏章狠狠往案上一摔。
我站了起来。
“你歇着要紧!”见我站起,他忙过来扶我坐下。
“到底是怎么了?”我几乎又要站起,被他按住,同时,他也坐下了。
“有几个“股肱之臣”……竟然还不满足,还是逼着我立太子!”
原来还是这个事。
这些人,果然是逼得紧!
然而,他们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得连我都以为立储乃帝国第一要务了。要说储君,确实重要,所谓国之副主,皇帝出去征战什么的,太子若年纪稍大一点,可以监国,皇帝要是突然得了暴疾翘辫子了……有太子的也好办,这边给先帝治丧,那边同时新帝即位,不会闹出什么乱子来。一般来说,皇帝早立太子的多,自小就分了尊卑、嫡庶,使他们各安其位,免得长大了争成一团。
现在,元重俊的长子元瑶已经十三周岁、快十四岁了,这个年纪甚至已经可以纳妃了。皇室向来早婚,公主、皇子不满十五岁就成亲的举目皆是,前不久就有人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