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昭文气结,将我从床上挖出来,贴着我的脸挤出一个异常扭曲的笑:“你这般算机来算计去,却什么时候能为自己多些算计,你只管把自己照看好,与我们就是天大不过的方便了。”
言罢,他将愣住的我放回床上,似是惊觉自己失态,不慌不忙整整衣冠,挂起那招牌一样的笑容,立刻便又风度翩翩了。
他拍拍我的头,笑得如往常无异:“你当银子是楚冉一人掏的?那些药莫说他,连我都供不起。可皇上那里发了话,便是再多银子,也不能耽误了你的。到这般地步了,还如此计较着,你便不能放宽了心么。”
我在被子里蜷成一团,无法搭话。他说得对,我生怕一不注意,便亏欠了谁。因为一亏欠,便要沦得再被动不过的位置,无法相负。我终究,不是什么狠戾角色。
安昭文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你何必自苦。人情来往,自有亏欠,又如何?人生在世不过是相互辜负,又相互弥补。你若真要求得干净利落的关系,又哪里来得?是人便有糊涂时,做了悔不当初的事情,谁又比得上本人难过。若要求得事事完满,那人怕也早已同阎王在一道喝茶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世间故人能得几次相见,相识一场,你何必如此无情。”
是我无情?我非无情,我只不过…我只不过是……
一口气哽在那里,却是再想不出什么言语来。安昭文见我如此,便如往常般说道:“是我不对了,你方才服了药,要静养才是。”说罢便帮我掖上衾被,转身出去了。
我翻身向里,手中捏着那一块琉璃壁,脑子里恍恍惚惚,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便是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银铃笑音:“嘻嘻,我便说呢,安昭文果然好眼力。无情。嘻嘻嘻,这世间,倒是没有比无情更配得上你的词了。”
这笑声,我是极其熟悉的,但依然将那琉璃壁往怀中一放,竖起身来问:“谁?”
那声音便带了几分娇嗔:“做何他们你便全记得,偏生就是把我忘了。”这般说着,她便推窗进来,一张小脸巧笑倩兮。
我也笑:“原来是梅护法,这般特众独立,便是人想忘,也难忘得很。”
梅萼残自窗口爬进来,却仍是身姿优美,她四下一看,竟就大大方方地在我床边坐下。见她无意开口,只得问道:“梅护法此般来,所为何事?”
她媚着瞥我一眼:“无事便不能来看你?缘何我们姊妹之间,竟比你对他们还要生分些。”
我好笑:“若离倒不知,何时高攀上梅护法了,姊妹这一词,实在不敢当。只是梅护法说的忘却前事,却也不符,以前那些事情,若离也算是清清楚楚地记着。”
她面上的笑一僵,有些挂不住:“这里面的事情,你不知道,也不能让你知道。可你便这般记挂着他,相责与我?”
我垂下眼来:“不敢相忘而已。”
梅萼残浑身一颤,刷得站起来,垂手对我:“若离,你果真当得起无情。”这般说了,却是沉默半晌,又突然笑起来,“只是他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为何这般无情,为何事事算得清清楚楚,不过是为了在这般时候能一刀两断,再无来去。为何要无情,不过是因为你还生得一颗良心,只要人对你好,你便觉得亏欠,不将此情还去,便无法冷颜相对。在人前拘言束行,为何?不过是你知道,这些朝堂江湖上的人,给不了你要的一心一意永不相负,这些人,总有一日要弃你而去,到那时候,你要的不过是绝然的一刀两断,再不留一丝余地。所以你便怕了,怕这些人平日里对你好,怕亏欠他们人情,最终怕的,不过是最后不能了断!怕你那良心作祟,又想起他们的好,说不出这般绝情的话来!”
言到此,她已经是一幅恨极模样:“世间怎有人像你这般无用无情!”
我只看她,淡道:“你恨,我只有比你千百倍地恨。”
此言一出,她满目的愤愤却又化作哀怨,垂向地上:“你既无情,又为何要满心良善,见多了江湖上的负情负意,你要我们怎么放得开。”她一顿,忽得抬起眼来,竟是一如既往的媚笑,“我便是最喜欢你如此了。”
说着她竟嬉笑上来扯我的手,我一惊往后退,她只扯得我的袖子一动,送了的衣襟里啪地落出那块双蛟琉璃壁,衬在杏黄的褥子上,格外抢眼。
梅萼残眼角瞥到那东西,竟瞬得面上褪去了血色,像是见了鬼一般,抓起那东西厉声问我:“他给你的?”
听到这话,我却像是被人打了一剂强心针,瞬得要跳起来,紧扣着她的手问:“他是谁?”
梅萼残猛地抬起头来,哪里还有刚才那般巧笑倩兮的柔媚模样,眼光竟是像乌剑般凌厉,直直戳向我的脸:“他在何处?”
我一听浑身一悚,竟像是失了浑身的力气,瘫软在床上。
是他的,是他的,是若即的。
他还活着,还记得我。
吊在那里三年的心,轰得落回原地,整个人的灵魂像是升华,眼前苍白一片。
他还活着,若即还活着!
可是你为何不来找我,为何这般躲躲藏藏,是因为我变了,还是你变了?只是我绝不在乎,我想见你,我的时间并不剩多少了。
梅萼残见我这般,才收起那暴戾模样,喃喃自语:“你竟不知?那他缘何要把这东西赠与你。”
我醒转过来,直揪着她的衣角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看着我的眼睛有一丝疑惑闪过去,瞬即释然,竟又笑起来:“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
我不知她此言何意,待要追问,却听得房门被人吱嘎一声推开,那人还未看见,笑语却先进来:“什么时候梅护法也学得这种习惯,来人府上不走正门,却是绕到人家后院闺房里去。”
梅萼残笑道:“我便是走你前庭,那垂花门要让止步的,也不是我这般的女宾。”说罢她自我床边站起身来,从衣袖之中掏出一个檀木的盒子,递给安昭文:“这么些日子,也到了送药的时候了。”
安昭文接过盒子,斜斜地拽我一眼,又回过去跟梅萼残说:“你是来得早了些,那些要让她给省着吃,还能撑到下月呢。倒看她多好打算,给你家主子省着呢。”
梅萼残并不像我想的那样,有些什么嗔怨笑语,却是瞬间整张脸都变了颜色:“她那药给落下了?”
安昭文似也不知她竟会这般,只是点头道:“原本一日的量,给她分了三天,结果刚上船,便昏过去了。”
梅萼残听到这话,似乎是气急,竟就跳脚起来指着安昭文骂道:“那是她保命的东西,别说是三天只吃一日的,就连落了一顿都不知道是什么后果。这么个活人交给你们,却连喂个药都做不好么。”
想是从来也未有人这般口气同安昭文说过话,他一时冷笑:“你们是在乎,是本事,怎么不早寻到了她,让她今日得这么个破烂身子,靠那东西续命。”他虽这样说着,却伸出手来搭在我的手腕上,摸索了半天,面上的神色不变,却不知道是诊出了什么。
梅萼残见他这副模样,却也不再闹骂,定定看他半晌,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来,只急道:“你这是在诊脉还是在做甚?抓着人家姑娘的手摸了半天,这么些时候还没诊出来么?”说着她便上前,将安昭文一把撇开,径自搭上我的手腕。奇的是安昭文竟然连一句话都没说,自己往边上退了两步,双手负在身后,看也不看我。
梅萼残刚骂安昭文手脚摩挲,此刻却也是手指在我腕上流连不返,半晌也没有个说法。
刚才安昭文在这里,我们还可以笑骂,现在是梅萼残,我总不能说她这么一个女人吃我豆腐,诊一个脉要一碗茶多的时间。等到实在等不住了,我才开口:“如何?”
梅萼残抬头第一件事,便是恨恨瞪我一眼,不是娇嗔的那种,一双乌黑眸子恨不得跳出眼眶来射死我。我一哆嗦,将手抽出来连连往床里缩。她和安昭文相视一眼,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便要走出门去。
我刚想问,安昭文却走过来,按着我睡下,又将衾被拉上来盖住,说:“你便好好休息,你的病,我们总会想法子的。”
我一扯他的袖子:“我不是要问你那个。”
他有些奇道:“那时要问什么?”
我将手中那块双蛟琉璃壁送到他面前:“这东西她认得,你必定也认得,倒是什么东西?”
他眉心一抽,叹了口气:“你精心养着,莫再想一些有的没的,留着一条命,再做别的打算吧。”
我还待要说,却不知道给他戳到了哪里,浑身一酥软,整个人都像堕入了混沌,意识飘飘忽忽离我远去。
隐隐约约的时候,还听到个女声尖道:“她脉象已经那般样子了,你还敢点她穴?”
可惜没有听到回答,我便昏了过去。
那日过后,我们又在船上磨蹭了许多时日。安昭文和梅萼残都神神秘秘的,我的身子如何,我不问,他们也从不对我说。
这样甚好。我只知道,照理我还有三年的时间,如果再不出些事端,还有三年。
立在甲板之上,江风夹杂着阵阵的腥味扑上面来,我在船头迎风立着,看那淡淡的雾气纠结不清,好像缠绵一般,看不见前方。手中摩挲着那一块琉璃壁,心随着这浪头起伏,不知去向哪里。
这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他要给我,我都不知道,多次跑得去问安昭文,他也总是避而不答。我暗暗将它握紧,那纹路起伏全被压到手心里面,冰冷坚硬。看梅萼残那副模样,这个应该是什么极重要的东西,那江湖之上,必定有人认得。
才想到这里,便听到身后有叠着衣料摩挲的脚步声,然后便是梅萼残娇笑的声音:“不是说了身体不适,怎么又立在这里吹风。”
我并不动,依旧垂手立着,风鼓浪动,拍打在船头上,溅起的水花濡湿了我的鞋面和衣摆。
梅萼残见此,转到我面前,依旧笑得惹人爱怜:“怎么了,又恼我?骗你上这船的,可是安昭文,你可知他原要带你往哪去?”
我转身过来,见得梅萼残眼眉一亮,却不与她相对,即刻便走:“梅护法既然这般说,若离还是回船舱内罢了。”
梅萼残眉心一动,面上的笑却未垮下来,竟也提着裙摆追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听说安昭文在那鄱阳湖边置了一座宅子,原见着便是要带你去那儿的。照说鄱阳湖偏远如此,要见风光秀丽的,江南哪里不成景,竟要费这般心思做什么。”
我一顿,却是一言不发闷着头走。是啊,我怎么忘了,这是什么季节。深秋起风的时候,正好吃螃蟹。原来安昭文蹭了我那么多螃蟹,赌起气来对他说,我往后那般时日,都要去湖边住着,不和他们这些人来去。
梅萼残见我恍惚,又追着说道:“听说那年也是循着你从鄱阳湖边送去的螃蟹,他才能一路追到凉国去,这八脚东西,竟也是有些渊源的。”
听到这里,我已走进屋里,转身来对她说:“天色不早,若离要就此歇下了。多谢梅护法相送,就此别过。”这么说着,便将那两扇雕花门当着她的面和上。
外面的人一阵惊诧,却很快便收了声音,似是摩挲了半晌,才终于转身走去。是啊,当年,如若我不那么心软,如若我不曾做过那些傻事,如若……
从来便未有过什么如若。
这世上,只有未发生,和已发生。有些时候,两者皆不在我们掌握,有时候,两者都让人无颜以对。
当日晚上,安昭文在晚膳的时候同我说,船已调转了方向,现在不是去他的别院了。我本不吱声,那餐桌上便没有人再说话,一盏茶后,我只得问道:“是去向哪里?”
安昭文头也不抬,模模糊糊地说:“去见一位医师。”
我心中一动,不再搭话,三下两下吃过饭,漱口后,便要告辞回房。安昭文并没有追上来,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我走到甲板上,才开口:“若离,你这病治得好。”
我停下来,定定站着,看那头顶浩瀚苍穹,银河像是一道完美的,绝望的伤疤,被迫展示亘古的疼痛。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能开口问道:“几成把握?”
安昭文半晌没有声音,过了许久,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三成。”
我一笑,收拾衣袖仍旧向外走去。
安昭文追上前来,他喊我:“若离。”
我站定,却不能回过脸去,江风吹上来,是咸的,眼泪一样的味道。
他不再上前,传来的声音再没有平日里的嬉笑,一本正经得让人发栗:“最起码,还有三成。如果你不去,便连一线机会也无了。”
那个江上的月夜,??的风像鬼,我转身去看安昭文立在那里笔直的身影。这些,三年之后,我便再也看不到了。“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怕死?”
安昭文没有回答,月光照在他没有表情的脸上,异常得清俊。
我笑,竟不知今夜自己如何这么多话:“你以为我被你们玩弄于股掌,觉得人间难觅真心,与其这般还不如一死了之么?”
安昭文并不搭话。
我接着说道:“还是你觉得我以为我这一死,便是让你们内疚惭愧一辈子?”说到这里,我都要忍不住笑出来:“我要是还那般天真,倒是省去不少事宜。”
安昭文垂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我转过头去:“我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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