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还是长公主的时候起,就对楚怜没有好感。她嫁给李翎为王妃之前,已经是寡妇。如今更是不守妇道,献媚自己的小叔。
李家门风,反复遭她辱丧,如今她还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我忍不住激她道:“王爷说过早晚定会回来接我,所以我才在京城为王爷守着,不知道王爷可曾也跟娘娘这样说过?不过,就算王爷说过,回来见娘娘这样……”
楚怜闻言一愣,语调随即拔高,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地道:“他要回来?!你这疯子,你害他还不够吗?若不是你,他又怎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冷笑:“至少我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打算,娘娘为求荣华富贵,不守妇道,委身媚上,有什么资格说我?”
楚怜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咬牙道:“王爷此去,若是一生一世安隐于野,或能平安度过此生。回京城,无疑是送羊入虎口。他对你这么好,你却置他安危于不顾,玉珠,你究竟还有没有心?!!”
我见此不由冷笑道:“怎么?怕王爷回来,来妨碍你荣华富贵吗?楚怜,你不用装的这么辛苦。”
楚怜咬牙道:“荣华富贵?你又怎知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玉珠,你若还有半点人性,就不要再害王爷了。人能活着已是不易,何必去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只道这不过是这个贪慕荣华贱婢的说辞罢了,索性道:“娘娘,不如我们下一注,赌将来,我们各自会有什么结果。”
楚怜一字一句的咬牙道:“你就这么笃定他能翻盘么?若真如此,我也认了。可金殿上的那一位,根本就是疯子。你知不知道,他曾说,他毕生所愿,就是要亲手送王爷归西,圆他皇姐遗愿?”
我闻言一愕,圆皇姐遗愿?
还是杀李翎?
我活着的时候,毕生心愿,不错是手刃李翎。
然而死过返生,旁观前尘旧事,当初的种种真相摆在眼前,又怎会再想要杀害李翎,今时今日,我心中惟愿能弥补当年的过错,把我欠李翎的皇位还给他,然后手刃那个忤逆子,方消心头之恨。
看着楚怜,我皱眉斥道:“这话也只有你这蠢货会信,长公主若有遗愿,必定是希望王爷卷土重来,夺回王位。”
楚怜惨白着脸,低声道:“我说不过你,你当年进府的时候,就心心念念劝他,为他皇姐复仇。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了你所说的皇姐遗愿,他付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自从嫁入王府那天起,毕生所愿就是和心爱的人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假借一个死人的名义,来破坏活人的生活?!!!”
我冷然道:“我不知道。”
楚怜凄然一笑,道:“你当然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你和他口中的皇姐真的不愧是主仆,都是一样的自私自利,从来不顾及旁人。不过,你知道吗?我其实也很羡慕你,因为一个如你你这样的人,不用体谅别人的痛苦,便永远都不会烦恼。”
我冷笑不语,楚怜则缓缓说出了最后一句:“我劝你,趁能走时,远远离开这里。等那一位改变主意,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语毕,她吩咐一个鹰扬卫驱车送我离开。
我从车窗回头看楚怜,她的背影在夕阳中有些萧瑟,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身体如此羸弱,形销骨立。
合上窗,我缓缓把过去一切回忆了一遍。
那日在街口遭受千刀万剐的酷刑,我本以为灰飞烟灭。谁料亡魂竟附身在一个叫做柳珍儿的贱婢身上,我竟得以借躯重活。
活我之人是南诏邻国的一个通晓巫蛊之术的隐士,公子羡,他告诉我,他之所以救活我,是因为他知道我是大梁南吕长公主。
我曾以为公子羡一定是想从我身上拷问出一些机密。却不想,他竟然说:“我知道你是大梁南吕长公主,我也知道,以你的个性,一定会重回大梁复仇。我不求你回报我什么,但若是有朝一日,你能重掌大梁,我希望你能发兵踏平南诏小国。”
那个人说话的时候,目光中带着淡却刻骨的恨意。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身在南诏,却为何如此痛恨南诏。我只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也可以相互扶助。所以我没有对他身份追根问底,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这样一种默契,你不说,我便不问。
重活之后,我身体极虚弱,用了三年,才勉强恢复过来,却也依旧远远不及当日还是长公主时的健康体魄。
然而我的仇恨,经不起太久的等待,所以,一旦能够下地,我便与公子羡辞别,踏上回梁国的路。
临行前,公子羡告诉我,我还魂所借的身体,叫柳珍儿。她是梁国衢州左溪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公子羡还赠我一个锦盒,告诉我,若我走投无路,不妨打开这盒子取出他赠我的锦囊妙计,或有转机。
我辞谢作别,按照公子羡的指引,我先去了柳珍儿的家乡。井下投毒,药死了所有认识柳珍儿的人。
如此一来,便再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柳珍儿生的貌美,我便拿刀在左脸划了一道伤痕,一来是为了改换容貌,二来,也是以此警醒自己,立誓复仇。
作者有话要说:
☆、动如参商
动身去京城时,我曾在衢州一个镇上的客店投栈。
老板娘告诉我,自这里去上京,要乘过淮河的大商船,更要看商船肯不肯带人。
说完,老板娘又好奇问我去京城做什么。
我对她说成是进京去投奔亲戚。
她大约觉得我这个孤身女孩,身世实在凄凉,便告诉我,大商船在这里泊船的时候,要来镇子里采办,肯定是要来客栈吃饭的,她可以帮忙说情,让船载我。
我闻言谢了她,忽然觉得,有时候,放下身份体面,人过的反而舒服,比如现在,还没开口求人,便有人主动开口帮忙。
等船信的时候,我时常会坐在客栈门口,看这些市井百姓生活,发呆一整天,闲时,老板娘也会跟我坐在并排,与我聊天。
有一次她看着我侧脸,忽而说我生的貌美。
我知道柳珍儿生的极美,然而早已被我一刀划毁,再貌美也是枉然。
我同老板娘取笑说,也只有半张看得,一把头发拢起来,就变作是药叉了。
老板娘板正了脸说,美人就是美人,半张脸划花了,也还是美人。
我不接话,老板娘叹了一声说,面相手相,都是连着命的,好看不好看倒是其次,只是改了面相或手纹,难免命途要变。
我听她这么说,觉得有几分道理,心中感慨,最终说了一句,从前命苦,但愿改了夜叉相,命途能顺畅些。
老板娘以为我开玩笑,被我一句话逗笑,却不知我心中波澜起伏。
又过了大半个月,原本清净的小镇,忽然来了一群马队。
那日我照例在客栈门口发呆,老板娘在后厨事忙,我与老板娘相处日久,便帮她招呼: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为首的那个少年轻巧的从马背上翻下来,对我道:“吃饭,劳烦姑娘替我们打点。”
我点头,指着里头道:“先请坐吧。”
跑堂的小二这时闻声跑出来,帮着牵马。
我见他忙,索性便提高声音对厨下老板娘喊:“老板娘,五位,打尖。”
方才的少年见此,更正道,是七位,还有两个在后面。
老板娘闻言出来张罗茶水,我见此又继续坐下,却没有再发呆,隐隐猜到,这些人应该是跟着商船来的人。恍惚中听见屋子里有人窃笑:难得有佳人倚门卖笑,尚之怎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来,白白辜负了品花公子的盛名。
过了不多久,又见两个人牵着马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夕阳渐晚,四下本就不够光亮,来人又是背着光,看不清面庞。可不知为何,我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人是顾长东。
我想不到我与他会在那样的情况下重逢。
许多年不见,顾长东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不过行为举止,已经没有从前的少年意气。就好像,从前在上京,街巷间他都会毫无避忌骑着马驰骋而过,而如今,在这样的乡野小镇,他却牵着马步行。
老板娘忙前忙后一会,得空走到门口,对我说:“这些人是跟着过淮河大商船来的,船长自己没下船,应该怕有人要搭船,故意不过来镇子上,我看你只有去码头问问了,不过以我的经验看,多半是不成的,你可能要等下一路船了。”
我闻言一愕,这种情况是我始料未及的。老板娘回厨房去忙,那群人酒足饭饱后,自行换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谈天。
这一次的商船,已经等了将近两个月,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多久,我不能蹉跎光阴。
我看了一眼独坐桌,就着灯光看书的顾长东,咬牙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洗过抹布,又回来把老板娘收拾过的桌子再擦了一遍。
前一桌的六个人,都有几分醉意,谈笑十分热络。见我看过去,几个人便开始推搡起最开始与我接话的少年,笑嘻嘻的似乎在怂恿着什么。
少年看我一眼,回头对另外几个人一笑,随即拂开那些人的手,站起身朝我这边走来,搭讪问我是哪里人。
我随口说是衢州的人,复又问他是哪里人,把话题挡了回去。
他说家在上京,乃是我意料之中。我点点头,随口问了几句上京风土人情。
他有心在一个乡野女子面前卖弄,竟弄得我不好插进话去打断,我只有低头擦桌子。他以为我有兴致听,便越兴说了下去。
良久,当我不知第几次把目光从顾长东身上收回来时,才发现那少年早已经住口,此时正抱臂看着我,神情有些愠怒,又似在讥诮。
我明白如他这样的公子哥,是受不得忽视的,心中一定气恼我没有仔细聆听他说话,也知道,这种人恶劣起来会很让人厌恶。
果不其然,他捉住我的手腕,远远地朝顾长东道:“哥,这个村姑一直在看你,我瞧她多半存了些不该存的念头罢。”
先头一桌人笑成了一片。
顾长东闻言抬头向这边看来,我坦然与他对视,他笑了。带着世家公子惯有,风流却不下流的笑,和颜悦色道:“未曾想竟有佳人青眼,实在是唐突了。”
我闻言心中大为不悦,却没有发作,反而朝顾长东一笑,大方道:“若是没有别的事,客官们就请便,我先走一步。”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了身后少年眼里掠过一抹怨毒的目光。身后人却笑成一片。
一人道:“怎么走到哪里,适之兄都能得佳人青眼,也教教小弟。”
另一人道:“尚之,这次你输了,下回要还一个东道。”
那个叫尚之的少年闻言,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提大声量道:“这个自然,不过下回,打赌的对象,千万别再是山野村姑,叫人倒尽胃口。”
我听得分明,却没有争吵,径自上楼回房。
晚上老板娘敲开了我的房门,说见我没下楼吃完饭,给我送了些点心来。
我道过谢,请她进来坐。她告诉我说,那些人已经走了,但是那个看书的先生却在店里留宿了。
我没听明白,只能皱眉点点头。
老板娘见我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便说,我问那个看书先生商船的事,他只说明日不走,旁的事却不开口。我猜他留下来,不回船上过夜,必有图谋。所以就自作主张跟他说,既然不急着走,那明日便去镇东看庙会,也算是瞧过乡里的热闹。
我继续点头。
老板娘一抿嘴,说,我猜的果然不错,他的确有所图谋,他说,‘没有向导,恐怕玩不尽兴’。
这句话,老板娘学着顾长东温和的口吻说出来,我忽然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冷笑,觉得顾长东这伪君子未免太不知廉耻,然而有些想法却不能在老板娘面前袒露。我唯有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对老板娘道一声有劳,便送她出去。
走到门口,老板娘回头,欲言又止的说:“本来我也觉得,这种事,怎么好跟你一个未嫁的大姑娘开口。就算是嫁人的小媳妇,也是要避嫌的。但是这阵子我冷眼瞧你,是极想去上京的,我记得你说过一个甚么‘大行不顾细谨’,所以才自作主张,帮你搭这个桥,并不是想害你。”
我闻言,点头对老板娘道:“多谢你,我知道好歹。”
老板娘听我这么说,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说好要去看庙会,搭船的事便算有了眉目。到时候你瞧准时机开口就是,我瞧那种体面人,必定不会随随便便拂了姑娘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丘中有麻
我总说大行不顾细谨,可当真正面临要用自己的身体来换一个低微的请求时,人难免会痛惜。
那日,我陪伴顾长东行至镇北集市,遥遥可见一片人喊马嘶,走近了,更是满眼红飞翠舞。
我不知道顾长东究竟喜不喜欢这乡野的集会,毕竟这里和上京相比,不值一提。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抱怨,偶尔与我对视,也会微微一笑。那种世家公子惯来的,风流而不下流的笑。
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有教养的翩翩公子,不肯在女人面前失了风度,就像当年,他为祖父求情,连跪也要跪的风姿卓然。
我当年,爱极了他那种做派。然而换到如今,知道他真面目之后,总会觉得他看似风度翩翩的笑容,太过可怖。
沉思半晌,已走到一个卖丝巾的小摊前,摊贩的丝巾虽然不是上品,绣工却了得,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顾长东的声音适时响起,你喜欢么?
一个矜持的女人,是不能遇见什么都说喜欢的。
这句话,在南诏修养的几年,我听的耳朵也长了茧子,我于是回答,并不是喜欢,只是想看明白它的针法罢了。
顾长东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未久,他忽而问我是否时常这样出游,路边的热闹见得多了,所以才兴致缺缺。
我随口敷衍说是,时常见这样的热闹,并不觉得新鲜。
说完后,顾长东又笑了笑。携我进了路边一家茶楼喝茶,里头正搭了戏台,一群戏子正粉墨登台。
我不解顾长东为何笑得有些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