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顾长东顿了一下,看了看我的脸色。
我默然道:“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顾长东斟酌了一下措辞,犹疑道:“其实不光是他,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是谁,因何齐王要对你如此信任。她……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死了。”
我强硬打断顾长东的话,那时我心乱如麻,只想永远掩盖那晚意外发现的秘密。
顾长东脸色瞬间惨白,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不信,若她死了,我又怎会一再梦见她活生生的同我说话?你骗我,你不是玉珠,你骗了所有人,骗不过我。”
顾长东这番话,我听在耳朵里,只觉得难受之至。
既然口口声声说会梦见我,当初为什么骗我出城,派刺客行刺?
李谦,或者说所有人的背叛,加起来,也比不过当初刺客扎在我心口那一刀。
若是恨,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人前惺惺作态,年年祭奠荒坟。
我从怀中摸出玉牌,静静对顾长东道:“当初表姑娘遣散心腹,我便回到衢州老家,之后曾染过一场疫病,整张脸孔都因此溃烂。南诏有一位名医,善容术。我家人为我求医,终于治好这恶疾,却也非复从前容貌。”
说着,我把玉牌递给顾长东看,继续道:“这玉牌是我家公子当年馈赠,我从不离身,你应该见过我戴。”
看见这玉牌,由不得顾长东不信。
我如愿以偿,意外发觉,顾长东此时失魂落魄的样子并不像惺惺作态。
可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之间也似乎再没有什么好说的。
尔后他默默送我出城。
天已经亮了,车窗外景致清晰可见。
远见青山隐隐,城外藏风观。
顾长东忽然开口,落寞说:“当年她在这里遇刺,从此恨我。”
此言正掣中我心事,我蓦地转头看顾长东,心中不知为何有如擂鼓。
我以为顾长东会解释,是受人逼迫,不得不陷害李贞,或是根本就是遭人算计。总之会说出我当初曾在心中无数次为他开脱的理由。
然而他最终什么都没说,而是就此沉默,似乎是默认当年串通左相和李谦写信骗我出城的罪行。
在城郊驻马,顾长东送我到驿亭,为我安排车马。
驿亭中迎面走出一人,身穿暗鳞甲,配鲨鱼皮鞘刀。显然是羽林卫校尉的打扮,他看了一眼我和顾长东,对身后羽林卫道:“给我拿下那个女的。”
说完,他毫无感情的对顾长东道:“顾公子,皇命难违,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作者有话要说: 处者歌式微。李翎你为什么还不回来?其实皇姐已经有点移情别恋了呐。
☆、窃钩者诛
我并不是第一次被囚,种种体会却截然不同。
第一次,被周浅出卖,兵败山倒,被押往法行刑时,心中愤怒和痛恨。
第二次,李翎推我下车,被追兵擒获时,却是漠然,生无可恋。当时李谦只当我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并没有为难我,反而放我回齐王府。
可我并不觉得庆幸,反而彷徨无措。
而因为经历过那种蚀骨的悲伤,我渐渐学会做白日梦,盼望有朝一日,李翎如他所言,会东山再起,会重回上京,会告诉我,我依旧是他最重要的人。
无数个梦,无数次清醒。直到顾长东突然带我去李贞埋骨之地,在荒郊野外,再次见到李谦。
他已从人口中获知,我叫玉珠。
我还记得当时他的眼神,犹如看见猎物的鹰隼般凌厉地算计着。
那时候,我忽然间发现,我曾经的仇恨和愤怒早已日渐消磨,变成了不可泯灭的恐惧,第一次产生了要逃离的念头。
然而可惜,我晚了一步。
似乎,我此一生,永远都晚一步。
我被押解到曾经关押过我的地牢,墙壁之上虽然每隔丈许都挂一盏油灯,然而过道仍旧昏暗不堪,囚犯的痛苦嘶鸣不时传来。
虽然听过许多次,还是叫我觉得心惊。
走道的尽头,摆着一张漆黑的柳木桌,桌边坐着一个人,身后站两个随从。虽然他面目隐匿在昏暗灯火中,然而我还是一眼就看出他是李谦。
走到他一丈外处,押解我的侍卫踢我膝盖,要我跪伏,李谦却摆手示意不必、
我这才看清李谦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常服,没有束冠,腰间挂一个白玉佩。
随常打扮,神情也十分温和。
他手中反复把玩着侍卫从我身上搜走的玉牌,看见我,又忍不住仔仔细细的打量一番,良久方道:“朕只听过朝为青丝暮成雪,却不知原来面目长相也能如此。”
语气随和,如同与旧友谈天,不复之前的不屑。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已经无法再把如今的李谦,和从前那个我一手抚养成人的孩子对等起来。
见我不说话,李谦微微一笑,道:“朕只是想问你几句话,问完便不会再为难你,昨日顾长东与淑妃在,所以只要把你请来这里。只要你好好回答朕几个问题,便可以免此牢狱之苦。”
我闻言冷笑,李谦以为他这样恩威并施能叫我屈服。
他问我,为什么相貌剧变。
我把对顾长东所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李谦不置可否。沉默良久,李谦将玉佩递还给我,问:“你做的那些事,都是齐王指使你做的么?”
我知道李谦指的是我派秀娥下毒那件事。
我不想承认,却更不想推在李翎身上,只有硬着头皮道:“不是,是我自己做的,只不过可惜,连累了齐王。”
李谦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话里有话道:“你大可不必内疚,觉得自己连累他。”
说完,他又问:“不过我也好奇,你因何能恨朕到这种地步。竟舍得自毁容貌,只身上京。连性命安危也不顾,要下毒害朕。”
李谦看着我,那目光与其说是探究,不如说是审视。
我冷冷道:“个中原因,陛下想必比我更明白。”
李谦摇头道:“朕不明白。朕总记得,你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怎么会变得这么尖刻阴险?”
尖刻阴险这个词李谦也敢用在我身上,我不觉冷笑道:“我的确曾十分天真过,当年表姑娘说,你是他亲弟弟,绝不会害她,这话我曾深信不疑。可后来我所见,却并非如此。”
李谦闻言一笑,问:“是么,你所见是什么?”
我冷笑,李谦这副镇定的样子,无非是料定当初玉珠遍寻不着,一定不在京中,所见所闻皆是道听途说,他尚有一辩的余地。
不过可惜,我并不是玉珠,当初种种亲身经历,不可磨灭。我毫不留情的拆穿道:“我本想在京隐姓埋名安度余生,其后表姑娘举事,我决意追随,那段时日,我一直相伴表姑娘左右,从你暗通周浅,到罔顾仁义残杀亲姊,中间种种,我都一清二楚。
你不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我杀不了你,不能替表姑娘报仇,是我没本事。表姑娘生前曾说,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你与我实在没有任何分别,不过是你命硬过表姑娘而已,用不着太得意。”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多年积攒下来的那一腔愤怒始终无法释怀。
成王败寇,无非是我没有争赢李谦而已,是生是杀我愿赌服输。然而除了这条命之外,就算我再如何惧怕或悔恨,也绝不甘心在李谦面前服软。
李谦听我所言,果然恼羞成怒。然而他究竟不像我,一旦动怒便无法克制。他只是冷笑几声,说了句:“好一个窃国者诸侯,好一个没有任何分别。”
我不接话,怨毒的看着他。他反倒冷静下来,然而双眼却沉积着幽深怒意,一片纯黑,宛如夜空下寒潭。
良久,他终于道:“你很好,倒是朕太小人之心了。”
说着,李谦命人押我去牢房。
我只当不过是关押,却不想李谦也跟了过来。
牢门打开,一股浓烈的脂粉香夹杂着粪溺和腐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侍卫点了一盏油灯拿过来,率先走进牢房照明,李谦站在我身后,扳着我的肩膀推我进这件牢房。
未及我看清牢房内情形,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啊——我要杀了你。”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得往后退一步,却撞上身后李谦。对方扳紧我的肩膀,似笑非笑对我说:“你仔细看,这是谁?”
侍卫把油灯往声音的源头一靠,只见牢房的角落锁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极瘦削,脑袋无力的垂在胸口,显然是个死人。
而她旁边锁着的人,面目脏污,身形略胖,此时正咬牙切齿的望着我,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咬死我。
我认出来,他是太监刘汶。
因而旁边那个死的,若无意外,必定是宫女秀娥。
刘汶见我认出他,更是尖声叫骂道:“贱婢,你害死秀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副神情犹如地狱恶鬼,就连我这种见惯生死的人,也觉得心惊肉跳。
我下意识的后靠,李谦却推着我面对刘汶,轻声却怨毒的道:“你好好听人家说话。”
刘汶的尖叫渐渐嘶哑,慢慢变成尖锐的哭腔:“秀娥,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不把她供出来……”
听到这里,我心凉了一截。
女尸生前明显受过酷刑,然而听刘太监口吻,她竟是宁死也不肯供出是我指使她下毒谋害李谦。
李谦见此,似乎很满意,他缓缓在我耳边道:“我真是佩服你,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人家对你死心塌地?受尽酷刑也不肯说出到底是谁指使她下毒。”
我只道事发之时,秀娥已经对罪行供认不讳,李谦才因此借机发难,以谋逆罪名铲除李翎。
从没想过,原来竟不是这样。
她没有供出我,一切只是李谦借题发挥。
而我竟然被他套出实话,虽然已经无关痛痒,然而一时间,我还是百感交集。
看着锁链上的那具女尸,忽然想起饿死在密室中的玉珠。
“秀娥她怕黑的,地牢这么黑,她会怕的。我求求你,你要是还有半点人性,就帮我好好安葬秀娥,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耳边刘太监的哭声一声尖过一声,我沉声对李谦道:“埋了她,不要搁在牢里。”
李谦一挑眉,道:“你凭什么同朕讲条件。”
我无言以对,忽然不知所措。
见我举止仓惶,李谦眼底浮现出恶毒的笑意,他轻声道:“朕有件事一直想不明白,齐王一直信任周浅,为什么会突然变卦,暗下杀手。”
李谦的问题让我莫名一慌。
当日上元节,我随李翎进宫赴宴,中途出来,误入牡丹园镜屋,曾听李谦对楚怜说,周浅表面投诚李翎,暗中还是在为李谦通风报信。
回去之后,我第一件事便是叫李翎杀了周浅这匹夫。
我还记得当日李翎有多无奈,似乎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然而我告诉李翎,他皇姐一直很想将周浅此人千刀万剐以消心头之恨。
李翎最终妥协,我记得听闻周浅死讯那天,我心头如巨石落地,李翎却愁眉不展。
我问他为何闷闷不乐,他闻言才发觉自己一直对我板着脸,歉疚一笑,答我,怎么会闷闷不乐?因周浅之死,玉珠终于肯关心我,我反而算是因祸得福。
那时候我一直不明白李翎为什么会说因祸得福。
而现在,当我对视李谦毒色的双眼,却忽然有如醍醐灌顶。
周浅并没有出卖李翎。
当日李谦对楚怜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在骗她。
他想借楚怜的手,铲除周浅。
楚怜没有上当,反而是我——
从始至终,都是我太蠢。
害的李翎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所有前尘旧事如洪流一般袭上我心头,我呼吸一窒,随即失去了知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及黄泉
我醒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楚怜。
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她是李翎人生的污点。甚至整个皇族都因为她蒙羞。
然而时至今日,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我曾赌气,故意拿话将楚怜,说李翎会回京找我,到时候看见她入宫为妃,一定会觉得她生性放荡,罔顾廉耻。
楚怜闻言曾歇斯底里的问我,若不是我,李翎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我是否觉得害李翎还不够,竟一心要他死。
那时候我只道那不过是她的说辞,而如今再看,她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只有我大惊小怪。
我问楚怜:“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你岂不开心?”
她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想你死?你知不知道,我最怕他想拿你当诱饵来谋害王爷。我当初叫你走,你偏偏要磨蹭,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居然还是被捉回来。”
我哑口无言,半晌方道:“你放心,李翎不会中计,当日他亲手推我下车,就已经决意抛弃我。”
楚怜凄然一笑,忽而问:“玉珠,王爷对你这么好,为什么你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我不解,楚怜忽而自嘲似的笑道:“他一生光明磊落,就因为你,竟至于要去用什么肮脏的媚药。说来好笑,你每次神智不清的时候,都会把他喊成顾长东。你知不知道,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他有多难过?我有多难过?”
我闻言一怔,当时在齐王府,李翎费尽心机要染指我,因我极力阻拒,他不得不对用尽肮脏手段。
然而他得手之后,态度却变得奇怪,日日都来见我,却不肯同我说话。
我总觉得他当时行为奇怪无非是因为我不肯顺从,故此存心要冷落我。现在再回想,当时的种种,不是他不肯理我,更像是害怕听我说话。
从当时到现在,不过一年半载,却恍如隔世。
楚怜没有留心到我的异常,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我真的不明白,他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为什么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甚至在你胡作非为,屡次害他在朝中险象环生的时候,他还是选择纵容你。
那天,朱雀大街沿途都是羽林卫的弓手要取他性命,他不顾安危也要绕回王府带你走。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他这么在乎一个人。可你呢?心心念念都不过是顾长东那个姘夫。
我知道,他皇姐与顾长东曾有暧昧。你多年随主,耳闻目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