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来不及庆功,便开始清理在火中烧死百姓的尸体。
胜战之报还未及传遍全城,谣言便已四起,长公主手毒心冷,有战报说敌军潜入城内屠杀妇孺,长公主无动于衷,只求胜战,罔顾百姓死活。
那一场火,烧掉的不仅是清州城,更是民心。
我记得舅父曾经给我唱过一首凯旋歌听,白发将军,紫电清霜,一剑光寒定九州。我也知道,那样的歌,不是献给我这种人的。
大梁上京依旧繁华,李谦亲自去城十里,迎我进京。只是我记得,那时他脸上并没有喜悦,眼里也满是漠然。
我看着他冷漠的眼神,忽然冒出一个很傻的念头——如果可以,我宁愿乱战中那一箭,不是擦着我的手臂射过,而是当胸穿过。
很久很久之后,每当我想起那天发生的种种,都会失笑。
庆功的筵席设在朱雀门到太极宫承天门之前的广场,酒席上,文武百官向我敬祝,无非在说些长公主出师南定清州,保一方百姓安居乐业,建下奇功之类的话。
我就直到清州大火之事早已传遍京师,长公主罔顾百姓生死安危的恶名,早已是尽人皆知。现在听他们违心地赞我捐躯赴国难,便总觉得好笑。
根本没有人关心我的死活,也没有人问过我受伤的事。于他们,想要的结果或已达到,或从一开始便落空。而这场筵席,于他们不过一出傀儡戏。
于我,本该是一场盛世欢喜,庆祝我出师大捷,劫后余生,不知为何,阴差阳错,竟演变成这付惨淡的样子。
醉里挑灯才好看剑。
喝醉酒,我看见李谦向我走来,神色间好像还是很淡漠,我看不清。而当我越想看仔细时,就越觉得模糊,好像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水一般。
我想,定是因为喝了太多酒,于是我转开脸,不再看他,继续任群臣一杯一杯敬我。
喝到后来,我已经分辨不清哪些人笑的真心,哪些人笑的假意。
“殿下丰功伟绩,彪炳史册,下官敬殿下一杯。”
我闻言抬头看,原来是兵部的刘侍郎。我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金樽,向他隔空一祝。随即便打算干下这杯,还未送至嘴边,衣袖却被扯住,我顺着手腕看过去,入眼的,先是几个珍珠般莹润的指甲,跟着的便是修长干燥的指节,剩下大半个手掌却被龙纹宽口袖的滚边遮掩住。
原来是李谦。
我见他扯我衣袖,忍不住皱眉问道:“皇帝这是在做什么?”
李谦低声说:“皇姐你醉了,这杯我替你喝掉好不好。”
听他这样孩子气的话,我竟把刚才的不快忘了个干净,展开眉头,笑道:“你年纪还小,不用替我挡酒。”
李谦忽而涩声道:“皇姐,我已经不小了。”
我闻言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的确,如今李谦的确已经是一个半大的少年郎了。他执意要替我饮下这杯,我心下本能地抵触,捏住杯子不肯放。
他见夺不过,便捉着我的手腕,把金樽送至自己口边,然后低头饮下我手中那杯酒水。
看起来不过是李谦在我手里的杯中饮酒,可其实却是,他不顾我反对,生生地从我杯中夺去酒水。
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随着酒劲涌上我心头,让我觉得异常恼怒。本想抽回手顺便赏他一个耳光,可是此情此景,众目睽睽之下,我却不想落人犯上之口实。
李谦饮完那杯酒后松开我手腕,金樽滚落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众人闻声看向这边,一些精于事故的,早已看见我与皇帝之间已经剑拔弩张。
这算是当众向我示威么?我强扯出一个笑,道:“谦儿果然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保护皇姐了,是吗?”
李谦扶起滚落的金樽,用眼神冷冷的扫过一遍把目光投向我姐弟二人的臣工。
李谦冷眼扫过之处,都顿时安静下来。他随之低声对我道:“皇姐你喝醉了,今晚不要再回将军府,就宿在宫中吧。”
好像我才没走多久,李谦说话的声音依然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低沉了许多,暗哑了许多,有些像成年的男子了。
我一阵恍惚,不知该当如何对答。远处伶人弹奏的琵琶声此时便渐渐清晰起来,灵巧的弦音,隔空勾画出了一张娇艳的春花图景,弦音绵密,每一声都诉说着春深似海,娇艳无边的繁华靡丽。
可听久了,熏熏欲醉的人心却充满着质问。这幅写满盛世礼乐繁荣,文武垂拱而治的江山美人图,花了多少人命写意,花了多少鲜血皴染?
李谦说:“皇姐,我送你回寝宫。”
我默然,扶着宫人的手臂站立起身,缓缓的走离筵席。不远处停放着李谦的金辂,他登上车,俯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避开他的手,自己登上玉辂。
一路无话,只听得见挽辂宫人有节律的脚步声。
时间似乎变得漫长,我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看。李谦见此,忽而开口道:“皇姐,云华宫还和你走之前一个样子。”
我默而不语。
他又道:“皇姐,你搬回宫里来住吧,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么?”
我明白过来李谦不过想从我这挽回自己这些年的脸面。
我本该成全他一点心念,只是清州一役于我而言是死里逃生,我本以为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对我如此冷漠。心中落差太大,加之他之前的示威让我不快,我冷冷道:“不必这样麻烦。我住在宫外,你我都多几分自由。”
他低下头去数绣袍上的花纹,那情景让我想起了很早以前,他也总是喜欢低着头,数自己的手指,或是袖口。他还是以前那个李谦么?醉意朦胧之中,我已无从分辨。只是呆呆的看着他,许久,他低声问道:“是因为顾长东么?”
语毕,他也抬头看我,眼睛还像从前一般清澈。于是我想。他终究还是个孩子,喜怒总会为外人左右,我不该苛责于他。
我于是对他说了一句诚恳:“皇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包括搬出宫去,也是为了你,你要明白。”
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我不明白。”
那时候,李谦倔强的神情在我眼中看来颇为可爱。那个时候,我丝毫没有认识到,我的小皇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可以随意摆布的娃娃了。
我伸手摸过他的脑袋,说:“现在不明白没关系,等你长大了,慢慢就会明白了。”
说完,我撩开车门帘幕,欠身对挽辂的宫人说:“去西华门,孤今晚要回将军府。”
再坐正身子时,我听见李谦说:“皇姐,你无论做什么事,从来都不曾先问过我。”
我听此话,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仔细去瞧李谦神色。可看眼前见的,仍旧不过一副小孩子受了委屈的模样,我这才笑道:“等你长大了,皇姐就事事依你。”
他也笑了,伸出手指拨了下窗帘,灌进来的晚风把李谦后一句轻声说的话吹的很淡,我记得不甚清楚,但现在仔细去回想,还是能记起一二。他说,便如这次去清州,万一若是回不来,拿什么说以后事事依我。
那时候,觉得李谦委实太过骄纵。
有我在,他大树底下好乘凉,哪里会有那么多烦恼。现在再回想起来,当年我高树悲风频,自顾尚且不暇,又怎能为他撑起一片天空?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其实,不是他不依赖我,而是我无法给他依靠。只除却那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做一个他可以真正依赖的长辈。
所以每当回想起他的背叛时,我都无法释怀。那些过往,那些所谓相依为命的记忆早已模糊,而且向来便真伪难辨。而那千刀万剐的痛,却宛如昨日,清晰刻骨。
我,怎么可能不恨?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可求思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将军府,而是去了相府。我不敢出现在正门,因为左相顾颐随时都可能回府。
那天夜晚,在相府的侧门外,我立了很久,直到晚风把我全身吹的冰凉,直到酒醉后的头脑变得清醒。
手臂上的伤也开始隐隐作痛。我这才知道,有些伤,就算好了,还是会痛的。
侍从问我:“要不要敲门。”
我摇头,说:“孤再站一会。”
我和顾长东,一如手臂上这道伤,只要自己忘了,那便会淡出所有人的脑海。可是,如何能忘?
这道箭伤,就算不疼了,还是会有一道伤痕横亘在手臂上,时时昭示着它的存在。
又站了一会,侍从再一次问我,可要去敲门。
我道:“去吧。”
侍从闻言便小跑过去敲门,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没由来一阵慌乱。在他跑近门边的那一刻,我忽然出声制止他:“站住!”
他茫然不解,我道:“不必敲了,改道回将军府。”
那时候,那句话也算是一种决心吧。可也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身后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了。
跟着有人问一句:“既然来了,又为何要走?”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说话的人是顾长东。我没有转身,背对着他犹豫的问道:“你一直都在门后么?”
“自江城传出捷报以来,长东就一直在这里等候殿下。”
顾长东的声音很低,却沉稳有力,让人不由自主的去相信。
左右见是这种情况,早已走避散开。
顾长东于是走近我:“殿下可要看那画像?”
我当然想,一直都在想。
我还记得那晚,月在东天斜斜挂着,亮晶晶的。顾长东的眼,也是那样亮晶晶的。我跟在他身后一路穿堂走至中庭,夜色里只依稀看见廊下一排四间厢房,灯火早都灭了。
心忽然跳的很快,让我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也许是夜太静了,所以我的心跳声似乎被顾长东听见,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我一笑。
见他笑,我心里微微有些懊恼,只道自己心情被他看破。于是便狠狠一皱眉,瞪了顾长东一眼,他见我如此,便收了笑,可眼睛却弯的更厉害了。
顾长东的书房,灯还亮着,只是里面没有人。从黑暗里走近有灯光的房间,多少有些不自在,我转头打量他的书房,临窗摆一张檀木书桌,上面搁着笔墨,窗台上一个暗沉的铜铸香炉。
书桌旁有一架屏风,越过屏风,有一个很大的紫檀木书架,上面放了一些零散的书,或是一些木雕瓷瓶。
我知道,但凡这种世家公子,书房都爱布置的精巧雅致。所以于这样一个贵公子而言,顾长东的书房是过于朴素了些。
看过一回,我才把视线转回了雕银的烛台,烛火跳动一下,顾长东拿着一幅画卷从里间走了出来。
在桌上铺开那幅画,我依稀发现画中景物不是御花园的草木,似乎是别处我从没见过的庭园。再仔细看时,画中我穿着一身正红的长袍,分明又是我在宫里的妆扮。可我发上插戴的金步摇,却被换成了大朵大朵的珠花。
我道:“和孤所想的不一样。”
顾长东俯身看那画,问:“哪里不一样?”
声音就在我耳边,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我却并不排斥。
我指着画中的人道:“你看,孤从来不爱珍珠,你却画了这么多珠花。再看画后园子,孤可不知宫里竟还有这种地方。”
顾长东没有正面答我,而是道:“在宫里画的那几幅,总是因事耽搁,没有画完。所以,长东只有凭着记忆里公主殿下的模样去重画,画到最后,便成了这样。”
我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只是可见你观察的却并不细致。”
顾长东这时忽而伸出一指,指向画中背景,道:“这画里的地方,是祖父早年购置的一处院子,供长东将来娶妻结婚之用。”
顾长东说完,我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再看那画时,只觉得画中人那身红色的长袍红的有些耀眼,竟比案前雕银雁台上红烛滴落的珠泪还要红,就像是新妇身上的霞披。而画中人头上的珠花,也忽然不再可恶了。
我低着头道:“真的么?”
顾长东认真道:“殿下觉得呢?”
我不语,竟已相信他所言。口中却说:“真的假的孤看不出,只知道画的并不好看。”
他在我耳边低语道:“画不好看,是因为长东从来不敢细的看殿下天颜。”
我早已意乱情迷,却咬紧牙关问:“你还要怎么细看?”
顾长东闻言似乎突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期期道:“长东想看看殿下手臂上的伤。”
自我班师回朝起,从未有人问起我所受之伤,连我亲弟李谦也不例外。没曾想第一个问我伤势的人竟是顾长东,我心头一暖,嘴上却道:“不过一点小伤,居然闹得尽人皆知。在右手手臂上,你想看就看吧。”
顾长东得了我的暗示,胆子也大了些,拿手臂把我圈进怀里,在我耳边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走吧,总是你送我,也让我送你一回。”
那夜,我留在相府。我觉得灯光碍眼,顾长东执意要亮着,我也记得,他用手指细细的抚摸我手臂上的伤口,反反复复问我,可还会疼。
一夜的诉不尽的温柔缱绻,如真似幻,无从分辨真假。而我的心竟被这些虚无飘渺的情情爱爱填的满满当当,溢出水来。
也许就是因为太美,太好,太虚无的真实着。所以当一切被真相颠覆时,心才会那样痛,那样凉。
我还记得次日,天还未亮,顾长东引我去相府侧门。
那天早上,我抱着那幅画像,跟在顾长东身后,心里满满都是幸福感。可是忽然他顿住了脚步,我刚想开口问,顺着他的目光,却看见了左相顾颐。
我记得那天,他祖孙相对,顾长东脸色惨白,顾相脸上则写满了震惊。
我们就那样站了很久,最终,左相喊我一声:“殿下!”
声音中没有礼让,有的只是愤怒和质问。
我犹豫了一下,道:“顾相,孤日后自会给你一个说法。”
顾相听完我的话,全身颤抖。
我以为他会忍不住失声痛骂,却不想,到后来,他竟扑通一声跪下,在青石板上重重的磕头,求我高抬贵手,放过他顾家。
我一怔,顾长东却惶恐地跪对顾颐,无措地说:“孙儿不孝,请祖父成全。”
思量再三,我在临走前只扔下一句:“顾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