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别扭的姿势。
“穆炎。”记得山里的时候,他拿根细竹往竹管上一戳就是一个孔。
“嗯?”
“你能在石头上打洞么?针孔大小的洞。”
“能。”
“那,把这个送了我挂吧。”把石头塞到他手里。
“好。”穆炎应得干脆,摸索了一下,送到眼前一看,又答了一声,“好。”
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七十九
寺御君到梁府和梁长书喝了杯茶。
附带薄薄一卷文书。
不过一夜而已,我便从梁长书自己的幕士,成了梁国国柱帐下的军卿,梁国军中最高一阶的谋官。
“寺御君辛苦了。”跟着寺御出了梁府,身后只有一个穆炎,顿觉无比轻松。
虽说军卿是他的从官,他有权自己决定,上书梁王还是必要的。穆炎在我身侧,防消息走漏,昨天除了早餐那些言论,并无直接明示。那洋洋洒洒的千字,自然也就是别过之后,才经寺御君的手出来的。
也亏得梁国小,快马一夜能够从镀城和腹地的王宫打个来回。
可那半夜进宫求命的安排,又岂是简单的?
“皇甫公子客气。”寺御君精神抖擞,眼带笑意,“往后,寺御再无案牍之劳矣。”
我微微一笑,在他之后上了马。
我的字在寺御眼里,应该也属于很难入眼的那种。我该怎么告诉他,往后上书时他要誊写的,会是一堆猫爪子狗脚印呢?
“其五。”
“……其五?”
“其五防伤兵,其六防粮草。”
“伤兵粮草?”
“恩。”我按按太阳穴,刚刚让几个谋官大致上心服口服,手中无把柄的缘故,加上寺御君一边看热闹,连带煽风点火,害得我花了不少口舌。眼下算是一等一紧急的军事会议,虽在大营,外有巡逻,帐门还是未开。帐内昏暗气流不畅,我有些头晕,“中转伤兵不妨直接布在镀城之外,大军附近,严密看管,好、好、照料,如此他们也就做不得手脚。粮草请书东平,便说我梁军兵卒不够,愿勉力拨人,与他们共事运送。自然,车马读点归他们了,若有失却便也与梁军无关。”想想还是没有防死,微微顿了顿。
“皇甫公子?”寺御君出声询问。
——落井下石早不帮忙现在马后炮。
“他们会不会来个——”我示意无妨,举手在自己颈前横划示意。
“焉有壮士自断臂乎?”
命兵卒自戕一旦流言传出,大损军心,所以不关数目多少,都是自断臂。
这话音我认识,刚刚和我理论了半天的一个,似乎我的职位本来应该是他拔擢的方向。可叹我和他唇枪舌剑来往半天,记住了声音却忘记了姓名。
我摇摇头,“若是提死囚,许以安顿家人,换其自戕陷祸呢?”
“……”一干将领谋官皆数无语,良久不知哪个道,“从而兵出有名,好计!”
“平军焊狠早已不止一日之积了。”又有个老了些的声音响起。
“左将军何以长他人志气?”
“老将军所言不差矣,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防虎。”略略觉得倦怠,看看天色,已经在这帐中花了两个多时辰,“借道予虎,腹地自曝,防不胜防,防不胜防那……”
——咕噜噜。
帐内气氛顿时一变。
我闻声一醒心神一松,忍下笑意,装作不曾听闻,等了会,忽然回头去看穆炎。
穆炎没料到我如此,对上我目光,反射性局促起来,噌噌噌小幅度后退三步,目光往下落了三尺。
“本国柱腹饥甚。”寺御君放下那杯喝了一上午的茶,按按肚子,冒领了那一声,道,“想来各位也是如此。兵卒未动,将谋安能先饿毙于中帐。先请自便,午后再议。”
他一说,在座的也都觉出饥饿,于是散会。
与他们一一礼过,看着他们出了帐门,帐帘重新落下,一时里面只剩我和寺御的五个。
再顾不得形象,我直接软软瘫倒椅背上。
寺御君微微摇头,挑挑眉,走过来伸手把了我的脉。
“时临故年未得好养,不堪操劳。”寺御君沉吟了会,“寺御家中有修身养性的心法一套,祖上晚年所创,并未禁传外人,时临有心向学否?”
“好啊,太好了。”我立马起身坐正,想想寺御内里的顽性,防患于未然,问了句,“要磕头拜师吗?”
“要。”寺御严肃答。
——给寺御磕头?
真令人泄气。
不过还是心法要紧,身体要紧。
“拜家父,上柱香。”寺御立于一旁,看我半天,见我先瞪眼后萎蔫,最后壮士断腕般拿定主意,微笑起来,揭了底牌,“你我从此便可谓同门了。”
我太阳穴上突突一跳。
寺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时临小人,不死不完。
还是那个院子。
没有梁府一般的门匾雅名,没有伶俐美婢甜嘴小厮,比梁府的粗陋,比梁府的杂乱。
却也,比梁府的舒服。
寺御用心挑了八个高手一日四班一班两个给我守院子,又随便在身边用惯了可信又机灵的跑腿小兵卒里抓了个扔给我。
我虽因破例拔擢谋划出色而易招外人暗算,可大军营帐之中自有严密巡逻,我身边又有穆炎,寺御如此,与其说守院子,不如说是守穆炎。
穆炎无法脱身,不能给梁长书报信,也就不用报了,省下他左右为难。梁长书和寺御君朝堂之上相为助益已久,眼下和我又是同盟,为了这些小事难为穆炎是不会的。
寺御君常年带兵,朝堂上一直能安然,自有心细如发处。要是无此安排,我真的不知道,若有一日我半夜旧事梦毕惊醒,穆炎却在梁府回报,次日,两人会是如何境地。
有些事,经不得一而再。
经不得。
八十
“寺御君的意思,从这里——”我食指点着自己的脉门,挽起袖子,一路歪歪扭扭走到肘,“到这里,有根通路,一直到——”点点肩关节,再点点自己的胃部,“这里?”
寺御盘坐在我对面,重重叹口气,把手上东西狠狠一扔,左看看成冉,右看看汤烷。
成冉清清嗓子转开身。
汤烷对着门口,研究厅外院中一地落叶,目不斜视,
“你,穆炎,过来。”寺御目光盯住我身后的穆炎,眯眯眼,唤,“他——”一指我,“跪的时候,我记得,你也跪了的?”
“啊?”穆炎在我身后,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他也跪了吗?“穆炎你跪什么,他又不教你心法。”
“既然跪了,也传了你吧。”寺御很大方地指指被他扔在一边的薄薄一卷东西,说,“全在那里了。你本就精通武艺,他识字能读,这心法也不偏僻奥深……”
“穆炎自己能看。”我纠正。
“那就更妥当了。”寺御起身,拍拍衣服,“你学了,好好教了你家公子。穆炎,此事就拜托了。”
“……”成冉汤烷两个,默不作声,跟着出去了。
——寺御的意思,我给他老爹磕了头,临到头来,他一块尿布打发了,竟要劳穆炎教我?
“寺御君言下之意,穆炎从此便是国柱的同门师弟了?”我朝外笑问。
寺御闻言一个踉跄,草草颔首,慌慌出了拱门。
目送寺御的背影暗含狼狈急急离去,一边伸手朝穆炎肩上拍去,“不错不错,你辛苦一番也值得了。”
回头,正看到穆炎打开那卷陈年旧布。
“穆炎……”我扫了一眼那附图的口诀,“丹田倒底在哪里?”
穆炎侧头看看我,正要开口。
“别!”我止住他,“什么什么穴的下方……什么什么脉络之间……我根本不知道那穴和那脉在哪!还有,这破图画得一点也不像人,明明就是一根树干上面伸出四根细枝,怎么点我也认不了。”
穆炎看看我,看看手里的卷,又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卷。
而后一手伸出,按在我脐下小腹,道,“这里。”
秋夜凉了,他的手更显得暖暖的,按得又紧,透过衣服热进来……
我眨眨眼,的确热进来了……
“你确定在此处吗?”
“嗯。”
“穆炎,这个问题,我们进去慢慢讨论吧……
讨论的结果,我依旧不清楚所谓什么什么穴,什么什么脉络,不过好歹记住了心法走的路径。
因为那和人为点火后后,自然蔓延最迅猛的途径重合,只要细细细细地体味,再记住就是了。
当然,穆炎身为指导,再加上兼职体味试验辅助材料,就比较辛苦了。
不过他很乐意就是了。
所以我忍不住热烈犒劳了他一回……
早晨。
窗外微明。
我看看左边三大张猫爪子,又看看右边三大张狗脚印,叠好,蹑手蹑脚走到外厅,开门招过来一个侍卫,吩咐完,回屋,吹熄了灯,上床。
“不起?”
“昨晚没睡呢。”
“议事?”
“都写了,寺御君自己解决就好,无人敢置疑他,还正好能省了我和人争辩。”侧身抱住穆炎,“洗漱和早膳我吩咐他们放外面了。你要是饿了,去用一些,再回来陪我。”
“好。”
凝神,静心,气沉丹田,而后翻手为掌。
几米开外,灯灭后,一缕袅袅在晨光里的青烟,歪了歪。
我蹙眉。
“怎么了?”穆炎探臂,握住我的手塞回被窝里。
“寺御君说,日日打坐,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月半年,才能起第一丝内息。”我缩缩身子,下巴扣住被沿。
“嗯。”
“你确定我不是走火入魔吗?”把脸贴埋在他脸侧,禁不住担心。
——据说走火入魔就是在发疯的同时功力大进。
“不是。”穆炎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微微的震动随之从他胸口传来,“不是。天赋难得。”
“……”直觉不安,很不安,“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家人。”
“嗯?”
“一家造房子用木头。一家用石头。用木头那家一个月就造成了很高很高的一栋楼,用石头那家三年才造成一片平房。”
“嗯……?”
“用木头的那家,那一栋楼用了二十年不到,塌了。”就像东西方建材的选择而导致的那些建筑的不同命运一样。东方,多少付之一炬的华厦。西方,多少虽经战火伤痕累累,即使半塌依然屹立,当年雄姿尤可追见的石殿,“用石头的那家,那一片平房爹爹传儿子,儿子传孙子,孙子又传孙子……”
“……”
“穆炎,我总觉得,天赋难得,像是用木头的那家。”
“不会。”穆炎稍撑起身,俯头亲亲我下巴,替我理好脑后的头发,把被子塞好,“你悟得快。”
悟得快?
……?……??……
只是,这人,什么时候才能吻到上面些呢。
比如脸颊。
比如唇。
罢了,慢慢来吧。
捉了他,交互了个浅吻。
而后倦倦睡去。
谁说有了内力就能不吃不喝不睡的?
八十一
寺御麾下职务之内能布的防都布了。
他治军的确不错,将领之间固然难免争立功业,新老之间也不是没有任何摩擦,但议事之争归于议事之争,命令一出,立马各尽其责,互有牵涉之处协助亦是鼎立,没有绊脚之事。
所以我眼下在院子里踩高跷玩,穆炎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我玩。
——嗯……我是说我在锻炼身体平衡感,用高跷。穆炎在贴身保护,以防刺客。
“军卿好雅兴。”寺御君老大远就来了一句。
我小心稳着自己,迈出一步,朝屋檐下努努嘴,“最高的在那边,给国柱大人留着呢。”
——太高,我踩不了。
寺御君闻言一笑,刚刚朝屋檐下走了几步,忽然顿住,眼角余光瞄瞄身后两个,瞄瞄门口两个,清清嗓子,背了手,环顾左右,怅惘长叹道,“落叶满地,秋深了啊……”
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脚下一滑,人就往前栽去。
而后一头撞到一个硬硬实实的怀里。
穆炎稍稍后退点卸了我冲力,而后稳住我。
“穆炎……”我好想咬一口寺御君,你会生气不?
“撞疼了?”穆炎摸摸我额头,揉了揉,不太确定地问。
“咳!”寺御君重重咳嗽一声。
我狠狠一眼瞪过去。
——成冉汤烷两个目不斜视,你既然调教了这么知趣的随从,自己就不能非礼勿视么!
其实看便看了,只要你不打搅,我不会介意的。
……穆炎?
我一直没有教他何谓……“光天化日不得行苟且之事”。
好端端的,凭什么光天化日就是苟且事,黑漆漆夜里便是鱼水欢?
以后么,他习惯成了自然,食髓知了味,再听人说起也就自动无视了。
“皇甫公子心思甚密,周治侯梁大人慕名来访。”寺御君正色道。
我瞬间立正身子,高跷递给穆炎由他放回去,掸袖,理袍,正冠,敛神,我淡淡开口,“穆炎,你去校场上玩一会吧。”
穆炎正有些踟躇惶然,不知所措,闻言眼里一松,点点头。
“成冉,替我新得的师弟领路,好好陪他耍耍去。”寺御君接口,而后看看我,欲言又止。
“时临自有分寸。”我微施礼,示意他放心。
眼下情势,最糟糕不过一些难堪话,我自然忍得起。
三人落座饮茶。
梁长书左上,寺御君右上,各自占了文武臣的尊位。我静静坐在寺御下手,能不言便不言。
“时军卿处处禁严,滴水不漏。”梁长书垂眼吹吹杯中茶,“初入府至今一年,梁某人却不曾识得,耽搁了时军卿的大好前程,甚憾。”
——你居然还敢提!
强、奸、犯!
而且说得好似我一直住着似的。
“梁大人错自怪了。”我放下茶杯,坐着一揖,恭敬答,“此乃时某之过。时某拘于一室,苟安于一院。府中谋士才华横溢,时某相形见拙,自觉惭愧,不敢献丑,故而聚贤厅厅门朝南朝北,时某至今不明。大人府中所议何事,时某寡闻而不知。梁大人日理万机,时某愚钝,未能献计献策,为大人分忧,十分遗憾。如今又劳大人累心记挂,更是罪过。时某惶恐甚甚。”
睁眼说瞎话谁不会啊……
“寺御麾下,素来等同周治侯治下。”寺御君挑眉看我,而后朗朗一笑,“军卿现与我等共事一主,明珠终未蒙尘,故年旧事,大人何必再提。”
“梁某左右,亦向来以国柱马首是瞻。”梁长书慢慢喝了口茶,一字字清晰道。
既然一条线上的蚱蜢,为何还要下棋?
既然一条线上的蚱蜢,下棋便下棋罢。
寺御前头又有军情到,我怀疑他夹心馅饼做得怕了,临阵脱逃。
我和梁长书院中对弈。
没有妙招也没有不尽力,我照样输。
“皇甫公子输了这么多,可有怀恨?”
这话话中有话。
“只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