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拍手,掸掸衣服,我点点头,并不抑制自己脸上的笑意。
在心里把自己赞美肯定了一番,抬脚往回走。
——今天晚上应该能睡个好觉。
他的随身小厮忙着捞他,水声,扑腾声,焦急声,身后听起来一片混乱。
面前,两剑交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两个黑衣蒙面人拦了我去路。
我步履如常,径自往前行。
“你……”梁长书从水里挣出脑袋,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呛到,狼狈地咳成一串。
两个黑衣人一边退,一边移剑,从胸前的高度往上走,而后架到了脖子。
锋刃已经划破了领子。
冰寒的锐气,我喜欢。
下一刻,在触及皮肤之前的一瞬,两把剑齐齐撤开。
——梁、长、书!
仗的正是你现在初得好处,伤不得我,也不能闹得无法转圜。虽说你我底下是否还有转圜余地尚有待商榷,面子上一直顺顺利利。
要拿穆炎来磨我,也动不得他。
何况寺御在镀城,讨个人情也容易。
你欠我的,辱我的,哪里是这一场冷水澡就能洗干净的。
再往后……
东平大军攻完尉,必欲取此地。
这样的顺手拾惠,历史上何其多。
你想料理我,也得有空暇心力才行。
也得我还在这里才行。
至于缺衣少食的待遇……
比起长期郁抑,怒火压积……
你叫我画图,要我讲解构架,外出指点事宜,此上若要苛刻,总也有个限度吧。
饿不昏冻不死就可以了。
七十一
回院。
“公、公子可要歇、歇息了?”梅蕊提着灯也不知道放下,就这么站在门口问。
“嗯,你也睡去吧。半夜叫你们起来,实在辛苦了。”
“哪里,莫说公子难得有一次用得到梅蕊桃青的,何来辛苦之说。况且不过本分之事而已。”桃青暖了杯茶等在厅里,端过来,一边奇怪地看了眼梅蕊,“秋日夜凉,公子喝几口暖暖身子再歇吧。”
“好。”
桃青你莫要怪梅蕊,她现在能说出话来已是大大的不易了。
至于那个因伤加上下午劳累没力起身,口舌伶俐的康羽,明日大概也要结巴一阵。
回了房,解了衣吹了灯,我躺回床上。
身下身上的被褥竟全是暖的。
侧头看看穆炎。
显然,他刚刚听得我回来了才挪了地方,让出这里来的。
——他居然,真的替我捂了被子。
嗓子眼结结实实堵了一块,我能有什么可说……
阖上眼,却睡不着。
睡得着才怪。
SHEEP
SHEEP
SHEEPSHEEPSHEEP……
……
然而,想象的视野里,依旧一片黑乎乎。白色的小家伙一只也不肯出来。
而后察觉到一只手探过来,撩起留眠衫,往下小心摸索而去。
“穆炎,你家主子叫你事我于枕席,他没说你非得……”想来以梁长书的礼教,肯定不会直接说承欢,“你已经听我的话,替我暖了被子,就好了。”
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不是。”穆炎已经到达目的地,没有如我预期般缩回手,只是停住了撩拨,“……想……”
——和山里惯常的一样,省了主谓语,避开了他觉得为难的称呼。
我愕然,脑袋木化。
没理解错的话,他的意思是他自己想要?
我知道他一直不知廉耻——那个,我的意思是说我没有教他这世间那些情事上的琐碎顾忌,他于此上所知充足而依旧坦率直接,如同以前的环境下的年轻人。
我也记得清楚,我刚刚出去前允了他要什么开口说就是……
这么快就拿来当令牌用了啊。
而且还是替自己索要的。
看来我信誉很好那……
“……不要么?”声音里有些情欲里的低哑,还有些尴尬的失望。
没错,我的确也想。
身体的反应自然也瞒不过他。
“你伤还没好够。”我侧身凑近他,鼻尖蹭着他脸颊,“太剧烈了。”
话音刚落,鼻尖触及的,和呼吸里传来,他皮肤上的温度,腾地,又窜高了一截。
“呵……”本意是叫他淡些欲望,结果适得其反。
——好吧,我承认我故意逗的他。
吻了穆炎,往他身上轻游走,探下去。
先拿温和些的将就吧。
……或许,似乎,有些事,不是那么毫无转圜的。
早膳。
穆炎和我同桌用饭,为免他尴尬,梅蕊桃青再次被驱逐出厅。
心情很好。
一部分因为神清气爽,一部分因为旧事有所放开。
昨晚隐隐有所彻悟,放不下穆炎独自远走是真,可同时,比起敲昏穆炎打包带走,我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总不能一辈子打昏他吧。
梁长书和我有旧仇不假,但不改变我有足够的筹码成为梁长书同盟的事实。
同盟,利益同盟,而非手下。平起平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那种。
出了一口恶气,又因为穆炎那样子……眼下我能够心平气和,就事论事而言。其实从能力资本来说,梁长书作为同盟,会十分强有力。
虽说我的软肋在他手里,他也不是没有弱点的。
抓到手就好。
嗯……我想想。
去年宴上所见,梁国并无特别出色的谋臣……第一谋士皇甫公子,这个名头,加上擅水利,绰绰有余了吧?
为了巩固彼此的友好关系,于他而言,小小一个死士,自然舍得给我。
我要扮演的角色的,无非一个忠实能干的臣子。
虽说从未试过,该忌讳的,该注意的,有那么多前车之鉴可以随时参考。
如果梁国最终无法幸免于乱世……
——那我便卖了梁国!
同时把梁长书控制到手中。
穆炎除了他主子和我,并无其他在乎。排挤欺凌,我有自保之力,闲言碎语,后世名声,则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以他的思维方式,为了梁长书的性命留在我身边,也不属于屈辱。
——原来木头脑袋还是有好处的。
不管梁长书求生求死,我要做的就是让他乖乖活着,以免穆炎殉主。
只要别让梁长书有机会给穆炎下命令——杀时临——就可以了。
最方便就是植物人。制造的方式……留心一下。
对梁长书,还是下得了手的。
今天开始,或许会很忙了。
以后,可能半夜有刺客。
想来,有些怕怕。
怕怕……
“粥没了。”穆炎忽然出声。
——什么时候他的胃口更好了?
扭头一瞧,明明还有半罐在那里。
“……碗里。”他起身伸手到我面前。
低头一看。
……我好像一勺勺舀着空碗喝了半天。
一肘支到桌上,撑了脑袋看他盛粥。
他的背影颀长,肩宽腰瘦,臀窄腿长。
那滋味我熟悉,再销魂不过。
所谓鸟为食死,人为财亡……乱世纷纷,朝不保夕,大不了我来个人为色亡,又有什么不值得。
世人多爱枕花柳,独独时临抱匕躺。
听起来不错。
到时候就算卖国,也足够以断袖之癖,专情之名被人常常提起了。是毁是誉不做计较,比起能干之士,于大多数人而言,后世必定更记得时临穆炎。
真是好叹好笑的结果。
——嗯……就是偏瘦。让人心疼。
我知道,我会好好养他的。
穆炎骤然警觉,又觉得奇怪困惑,略略松懈下来,而后余光扫扫左右。
在他回头找到算计他的目光之前,我收了不雅的动作,端正坐好,夹了只剥了壳的河虾,放到嘴里,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细嚼慢咽。
而后,一碗香喷喷的粥自动出现在我面前。
七十二
梁长书辱我在先,若是相为同盟,那落水之仇,他也不好报。
以他的性子,倒是的确能忍得容得的。
嘿嘿……
有我和梁长书,加上神箭名将寺御君,足够保梁国苟安于虎侧。
——小是小了些,从头到尾骨头一硬,山大王也不好啃。
起码若是不为威胁,会放在最后来啃。
东平若要平天下,乐观而言,大可两国结盟,而后每每有战事,出些钱财粮草,分一杯羹。
或者按我的图纸方法大规模重修城防,直接坐山观虎斗。
五雄十一国之争,往少说,没有一百年,怎么会打得下来。
一百年后?时临穆炎早已成灰,关我何事。
若是梁王无能过度,可取而代之。梁长书第一权臣,加以本姓之便,摄政也好,篡位也行。
寺御君既然能为了高跷之乐支开诸多下人,显然心性并不偏执。当年被梁王迫得射广湖公子,死忠也不可能了。
人皆传,他们私交素好。想来和同擅弓箭有关。
去年猎狐那一箭,他眼里笑意下,尚有阴翳。缘故为何,经正旁君后来一提旧事,是人都能隐隐猜测到八九成。
寺御初见面便待我颇善,也出于此吧。
如今相交不错。于公而言,我对他箭术五体投地,服他将才出众,也自然有足够事物叫他对我刮目相看。于私而言,他能坦然我和穆炎之间关系,并无鄙夷。我能挠得他痒痒,愈得了他旧痛处。因此,只要彼此珍视善待,往后也不会交恶。
所以,忠臣之心……大不了我来教唆,忠国甚于忠君,砥柱当以民为责,之类之类。
如此,梁国三分之二的兵马,便是一家的了。
篡位又有何难。
坐在马车里往军营去,一路越想越得意。
而后忽然落入一双黑黑的眸子里。
刹那间泄了气。
——最大的难题,不是梁长书,不是寺御君,不是梁王梁国,不是东平虎霸天下诸雄……
而是……
眼前这个。
“穆炎。”
“在。”
“你昨晚过来那次,梁大人如何吩咐你的,原话还记得吗?”
“……去,给时应参暖床去。诸事未成,别让他先就折在郁气上了。”穆炎略略犹豫就答了,语气平板,吐字清晰,一个个音之间间隔平均。
“……”梁长书还真是直白。
一针见血,切中靶心。
想来梅蕊桃青她们也没有闲着。
“穆炎,照旧称呼吧,别‘公子’‘是’‘在’的了。我有三件事问你。”
“好。”没有什么迟疑,倒是似乎有些放松下来。想必他也习惯了山里那般的了。
“第一件,你主子只叫你事枕席,可若我要你去做别的,你肯不肯?”
“肯。”他抬眼看我,立时应声,毫无犹豫。
不错。
不管是不是因为你觉得亏欠了我的缘故,不错。
“第二件,回头你主子若另有吩咐,我是不肯再放你的。你要走,我也拦不住,所以只能留了你命下来。你给不给我?”
“……”穆炎惊愕了一瞬,不知如何反应,倒也没有说不给。
——他料不到我会要他的命罢……
活人是肯定留不住的。拿自杀之类的胁迫他也太可笑了,又怎么是我会做的。
不是说生死由主么,他若肯私自交付我性命,便是一定程度上的违背了。
且看我对于他而言的份量了。
“第三件,现在我已并非你主子的禁胬,你想不想要我身子?”
“……”他反射性眨了下眼,一时茫然局促起来。
——脸色有些泛红,虽然因为肤色较黑不易察觉。
要是肯定要的,不管他有没有察觉,本能么。
想不想就不好说了。
本能加感情,不知是否足够萌生自发的选择。
“你不用现在答,好好想就是。”我松下挺直的背脊,收了一本正经的严肃,靠到背后垫上,“什么时候能答了,什么时候告诉我。”
“好。”
穆炎,这些你禀不禀你家主子我管不了,可我要的不是梁长书吩咐你说的,我要的是你的真话。
我自有办法验证真假。
若你真的朽木不可雕,我不是不会放手的。
我并非情窦初开,热血满腔之人,穆炎。
我所能给的,并不那么多,那么热。
你所答的,会决定我该何去何从。
挑开车帘往外看,秋色正浓,只有最后几亩晚熟了些的稻田还在收割打粒,田野一下子空旷寂寞起来。
拔了根头发,摊掌伸出车窗。
这一路顺风,车外风也就不大。发丝垂下一头,绕了指尖,时时微动,却不曾随风而去。
“吁——”车夫勒缰驭马,车子停了下来。
视野里刚刚扎驻起来的军营整齐肃然。
“应参大人,到了。”
“好。”我答了一声。
车子停下,原先不曾察觉的顺风变得大了起来。指间一阵微凉吹过,手上乌丝已经不见了。
穆炎先行下了车。
没有往地上或是风中去找它,我放下帘子,起身钻出车厢,扶了把穆炎的肩,直接跳落地面。
七十三
寺御君治的军,不仅营地驻扎整齐,连新砍来用来造水车的竹材都一色长、一色粗细,码放得漂漂亮亮。
避嫌之故,我未问细细问他军中兵卒几何。寺御君的意思,此处的河边有山洪年头冲下来的泥石滩,低洼浑浊。河中清水难以够到,水流又湍急,加上水深不浅,为防军号晨起兵卒拥挤不堪,用水不便,加上难以饮马,所以要沿河竖起水车,抽河中水上来。要造一排五座,还是竹材能够造成的里头,比较大号的。
一听我说水势湍急可以用木材下桩加固,点点头,他身边亲兵一溜烟跑走,不会会又一溜烟跑了回来。
等到我在他帐中喝完他好大一杯茶,一起出去河滩边时,那里已经多了一大剁不知哪里运来的木柴。
寺御君拨了五十人忙活这个。说是,十人负责一座。
一人管理火堆,两人按需剖竹截竹,在河滩边忙成五组。
剩下那三十五人,二十几人用好几根的绳子栓腰连成人桥,绳一头都系在岸边大树大石上,下到水里。另一些抗了木料下去,借人桥稳住身,而后找准预定的位子,竖起木桩。
另有武功高强的几个,从岸边借了力跃去,跳到上头,表演蜻蜓点水。
想来寺御君以往行军时候逢水搭桥也是他们惯了的。他们自然有领头的喊号子,配合默契,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有条不紊,根本不用寺御君指挥。
真看得我无话可说。
木桩深到一定程度,一人踩就踩不动了,于是两人、三人,五人同时合力点。
要那一根柱子截面上,同时落脚发力……
“皇甫公子?”寺御君坐在亲兵搬出来的小几旁,简单的靠背椅上,喝茶看戏,兼和我聊天,见我忽然起身,奇怪道。
“没事没事,我去看看那些树多少年头了。”
走到木剁旁边,拎拎袍子下摆,伸脚在底下一根的横截面上踩了个印子。
而后弯腰瞅瞅,估计一番能同时落几只脚。
——明明三个脚印已是极限。
侧抬头看看溪水上飞来飞去的五只蜻蜓……
“着力即可发力,无需踩实。”穆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