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里的火苗忽得一摇,转眼就把那些小小的碎片吞噬干净,只飞出一点纸灰落进一边的干草和木柴堆里。裴宁心里一沉,正要再说话,却见他手指紧攥,脸上晕起一抹不正常的红,喉节滚动了几下,才吐出一个模糊而缓慢的音节。
三人里,竟没有一个听清他说了什么,那说媒相公本要硬起头皮再问一遍,裴宁却拦住了他,抢上前去重新把舒景悦的手抓住。
另两人这才看到舒景悦紧紧握成拳的那手指缝间,正隐隐渗出丝丝缕缕的鲜红,沿着指缝滑下来,蜿蜒在手背上,异样地刺目。
“松手,快松开。。。”裴宁心里一疼,朝他喝了一声,急得要伸手去掰开他的手指,一边示意夏初妆和媒人先离开:“阿景,不说了,我们不说这个事了,把手松开,听话。。。”
似乎是裴宁最后的急切让他回了神,舒景悦扬手把那耳饰丢开了,用力推开裴宁。裴宁脚下一晃,却还是拉住了他不肯放手:“别说了,先上药。。。小阳,快进来。。。”
舒阳见夏初妆和媒人离开,就已经趴在门边探头探脑了,听到她叫自己,立刻跑了过来,一看舒景悦手上鲜血直流,几乎吓得哭起来。
“小阳,去打点干净的水来,再找件干净的里衣,”裴宁用了点力按住舒景悦的手,摊开他的手掌查看伤口,接过清水冲洗了两遍,才把里衣撕成长条小心地缠绕上去:“小心,别再沾了水,弄得伤口。。。。。。”
裴宁一心在他手上缠着,偶一抬头却见他紧紧闭着的眼里不断涌出泪水,颤动的眼睫上也早就沾染了水光。心疼的感觉在转瞬间袭上来,蔓延到胸腔里的每一寸空间,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对不起,阿景,我不该这样。。。你不喜欢我们就不说了。。。”
她明明知道他今天经历了太多情绪起伏,却偏偏挑了个这样的时候来逼他不得不想起旧事,裴宁只后悔自己太过急躁,压着他的脸伏在自己肩上不肯放开。
“为什么不说?”舒景悦紧贴在她身边,能感受到她真切的歉意,却猛地恼恨起来,推开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么?那我就告诉你,是,你没猜错,我也被唐洛书送给那个张珏过。”
“阿景。。。”
“景青,你不知道我还有个名字叫景青么?!”舒景悦退开一步,眼里沉得可以让人陷下去:“比姚黄唱得好,比魏紫跳得好。。。扬州城里的大半商号主事,恐怕都看过我跳舞邀宠。”
“张珏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仗着哥哥在宫里受宠,家里能打通京城商号的关节而已,不过就这么一个人,她要唐洛书把我送去,唐洛书就不敢不听,一碗迷药灌下去就急着把我‘献给’她了。。。”
“你知道那个漂亮的歌舞子为什么会躺在街上半死不活么?”
“阿景!”裴宁呵斥了一声,转眼看向一边吓得不敢出声的舒阳,安慰道:“小阳,这里交给我,你先去里屋写字。”
舒阳敏感地感觉到舒景悦的不对劲,虽然一边答应了往里面走,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过来,肯求道:“裴姨,你不要跟小舅生气,他今天是身上痛才脾气不好的。。。”
裴宁送她到一边,给她掀开了帘子才俯身点了点头:“我不生气,你放心。”
舒景悦还维持着理智,被她喝止以后,就停了下来,看到舒阳回了里屋,才莫名地笑了几下:“叫她进去做什么?她不会懂的,你说不定都不懂呢,那种折磨人的法子,我想都没想到过。。。”
“你觉得张珏碰了我们对不对?不、她是真的让我们‘跳舞’去的,当着她的那些走狗跳,谁得了大功就可以挑人服侍。要求只有一个,就是不准玩毁了,因为那会妨碍她排练新的歌舞曲子。”
“城里只有我一个人能把《芙蕖》跳完,你想看么?”
舒景悦说到一半,却忽然换了话头,裴宁摇摇头,就算不去思考,也能猜到这《芙蕖》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舞蹈了。她略微靠近了一步,贴近舒景悦站着:“不想,我想你好好的。。。”
“好好的?我要是好好的,也早就成了那街上躺着的一具活死人,”舒景悦蓦然睁大的眼中闪出点点阴霾,视线跳过她直直往窗外扫去,仿佛那里躺着另一个他自己:“三九寒冬时把大半个身子都埋在水里练舞,他们都不肯练,只有我练了,一天练不成,就可以少伺候一条狗,早一天把自己练废了,就早一天解脱。。。。。。”
裴宁眼里一热,看着他强撑在桌上的手臂瑟瑟发抖,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扶住他,梗在心里的话终于倾泻而出:“好了,我知道了。。。可我不在乎,我喜欢你。。。。。。”
“我是从污泥里爬出来的人,你还要我做什么?!带着你的东西,快走吧。。。。。。”
“是舒景悦。。。阿景,或者是景青,我都不在意,”裴宁牢牢握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下:“听见了么?只要是活生生的你,别的都不要紧。”
舒景悦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摆布,说完刚才那些话,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铺天盖地的疲倦。甚至在裴宁抱紧他紧紧压向自己怀里时,也没有再挣扎,而是放任身体软下来,垂首伏在她肩上。
裴宁将手掌贴在他背上,下意识地轻轻拍着,近乎哄孩子的动作:“阿景,不要这样为难自己。。。。。。”
“你很好,比所有人都好。。。”裴宁低下头,贴在他耳边劝哄,轻轻捏了捏他的耳垂,寻到了细巧的小孔:“抱歉,再让我自作主张一回,若是要生气,从今往后都任你处罚,可好?”
舒景悦尚在昏沉,只觉得她的手指热热的,在耳边抚了一下,却不知她做了什么,等听到她的声音再次响起,才下意识地伸手去捏耳垂。
细巧的金属链上垂着一枚珠子,圆润小巧,穿过许久没有用过的耳洞,牢牢扣在他耳边,裴宁的动作很快,手也很稳,在他回想起那是什么东西前,已经把另一只也依样戴了上去。
“阿景,我们成亲吧,”裴宁低下头,飞快地在他额上亲了亲,微笑道:“我去跟舒老爹和小阳说,等搬了家,再请小凡和夏小姐他们来吃顿饭,聚一聚。”
舒景悦愣愣地看着她,一手还维持着方才捏住耳垂的动作,直到听见里间传来舒老爹重重的咳嗽声,才惊慌地要去摘那两只耳饰。
“不许摘,”裴宁拉下他的手握在掌心,摩挲着刚刚裹好的伤处,轻声道:“你看,你爹和小阳也都是赞同的。。。”
里面安静了一下,舒阳很快冲出来,扑进裴宁张开的手臂中:“裴姨、裴姨。。。你要对我小舅好。。。。。。”
“那你还不改口?”
“哦,舅母,小舅母。。。”
裴宁认真地应了一声,扣住了舒景悦的手掌,柔声道:“天也晚了,我去做饭,你小心手上别沾了水。。。”
舒景悦一怔,看着她熟练地淘米刷锅,一时竟不知该恼还是该笑,指尖碰到耳边垂下的圆坠,竟觉得触手生温,停留了一下,终是舍不得摘下。低了头背过身去整理屋里的一团混乱。
第二十九章 营造法式
喜事和稀客~
裴宁第二天再次出现在夏家书肆的时候,夏初妆原以为她是来换书的,毕竟这次的那本书已经难倒了她书肆里两三个专门雇佣的抄书人。但裴宁的来意却是为了那两间屋子。
“他不是不肯嫁你么?”夏初妆有点疑惑,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太不经脑子,忙劝慰道:“我看他性子太拧,要是当真娶进门,恐怕有你好受的,别放在心上了,天下间好男人多的是,更何况这里可是扬州城。”
裴宁略有些尴尬,还是很快摇头解释:“不,他答应了。所以,请跟屋主说,我租她的屋子一年,明天就搬过去。”
“啊?……嗯,行,”夏初妆一阵窘迫,刚刚说出去的话还在耳边,转眼被她批判的男人就成了裴宁的正夫,不由觉得这一会儿功夫说什么错什么,左顾右盼了一下,转开了话头:“对了,那本书你能抄么?”
“呃,抱歉,昨天有点事,还没来得及细看,”裴宁这才想起来这一回事,昨天那么一番折腾下来,那本书就被她随手扔在桌上,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听夏初妆几次提到,倒有一些好奇了:“是什么书?很难写?”
“那倒不是,字是不多,只不过里头有不少图,她们都不乐意画这个……”夏初妆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太在意:“你回去看看再说吧,屋子的事,你直接搬过去就行,反正那屋子现在就是空着的。”
“嗯,多谢了,”裴宁笑着谢过她,想了想,又道:“我和阿景家里都没什么亲朋,商量着找几个熟人聚聚就好,等搬好了地方,也请夏小姐赏光去坐坐……”
“好啊,别的酒可以不喝,喜酒是一定要喝上一杯的,”夏初妆点头,接口道:“让我也沾沾喜气,好抱个美人归。”
裴宁原本是想出些钱请两个脚夫帮着搬一些大件东西的,舒景悦却立刻板了脸,一面吩咐舒阳继续收拾东西,一边把她找来的人打发了出去:“谁要她们来搬?粗手大脚的,我还不放心呢……”
“阿景,你坐着歇会儿去,”裴宁把他手里的暖炉接过来搬到门口,才摇头笑他:“这么些东西,难不成你要自己一趟一件地搬过去不成?”
“有什么不行的?”舒景悦瞥了一眼门外,把舒阳最后收拾好的几个包裹接过来:“就这么点东西,我们搬几趟就结束了,还花冤枉钱摆那个派头做什么!”
“那这样吧,我留一个脚夫,把暖炉和被褥放在她的马车上,让舒老爹也坐上去,”裴宁瞧着门外的东西估摸了一下,折中道:“剩下的我们自己拿过去,好么?”
舒景悦看了看还等在门口的脚夫,和一边靠坐在床上的父亲,才点了点头,跟脚夫讨价还价了一番,和舒阳一人一边扶着舒老爹上了车。
“我说小姐啊,你家夫郎也真是厉害……”裴宁帮着脚夫把最后一床被褥装上车,那脚夫忍不住苦着脸抱怨了句:“这么会过日子,小姐将来不愁没人管家的呢。”
裴宁点了点头,朝舒景悦那边看过去,见他正跟舒阳说着什么,不由轻笑道:“嗯,是啊……”
那脚夫摇摇头,无奈地扬鞭挥了一下:“好,走嘞。”
画眉桥后面的巷子在扬州城里不算多好的地方,但裴宁只看了一次就很有好感,不算多漂亮,也不是很繁华,甚至也算不上幽静,弄堂两边都有人住,时常会听到那么几声吆喝,却并不让人觉得嘈杂。然而身处其间,却觉得真切而踏实。
看着东西不多,等到全搬好了安顿下来,也已经是天色近晚了,裴宁稍微收拾了一下,见舒阳已经伏在一边桌上直打瞌睡,不由心生爱怜,她不过是个还不到束发年纪的小女孩,跟着他们忙进忙出了一天,却一点都没有添乱,关照她的事也都做得好好的,恐怕比自己小时候还要多几分老练。
“阿景,你和老爹先去睡吧,这里我来弄,”舒景悦已经把左边屋子收拾好了,裴宁伸手抱起舒阳,把她放在刚刚铺好的床上,转身对舒景悦道:“忙了一天,早点歇着。”
“你呢?”
“还有点事,”裴宁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指了指手边刚拿出来的书:“拿回来两天了,还没来得及看,我先看看,明天夏小姐来了也好给她答复。”
“嗯。”
舒景悦没有再问,走到床边帮舒阳拉好被子,才在桌边坐下来,裴宁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拿了针线盒,正要劝他早些休息,他却已经坐了下来。
“阿景?”
“嗯?”
舒景悦没有抬头,只把针捏在手上转了一下,换了一色的丝线穿过去,拧成一股打了个结。这个动作裴宁看过无数次,在几乎所有的夜里,无论外面是风雨交加还是皓月星空,都有他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呼应着她提腕舔墨,舒袖落笔。
“没事,”裴宁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翻开一页纸,轻声道:“要是累了就先去睡,我还要很久。”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再抬头去看他,却知道舒景悦蓦然别开了眼,心里一片柔软,都在眼里沉淀成笑意。
舒景悦没有答话,只飞快地穿针走线,裴宁把手里的书翻看了几页,忽地抬起头来,惊喜的神色简直能从眼角眉梢透出来,抓着书册站了起来,又更快地坐回去,抬手抓了一张纸来写写画画。
“竟然会有这个……也对,古代是北宋的时候就有……可是这个又……”
她模糊不清地低声念叨了几句,喜笑颜开的样子连舒景悦都抬起头,不解地看过来:“裴宁?”
“阿景,竟然叫我看到了这个,”裴宁把书摊到桌上,兴奋地用手指指点着:“这是说明,这是材料,这是官府里出的鉴定,你看,这里竟然还有图,还是详细的里外构造图……我以为这里不会有这种书的……”
她记得,关于建筑的书,古代出现比较早且广为人知的,是北宋熙宁年间的《营造法式》,记载了北宋建国后百余年里修建各类建筑的经验,连木匠、瓦匠等各种工匠的技术都收罗其中。
而眼前的这本书正是类似于《营造法式》的,甚至比它更全面,对每种结构的建筑,都做了详细的图解,她本来还在想该怎么了解这个时代的建筑,用自己的专业来做一点事,看到这本书,简直可以算是上天对她的厚赐了。
“嗯。”
舒景悦应了一声,嘴角牵了牵,低垂的眼里却看不到表情,裴宁这才从惊喜里回神,想起舒景悦并不识字,动作僵在当场,指尖还停留在书页上,一时竟不知该不该收回来。
“这是什么?”
“啊?”
“什么图?”舒景悦的声音刻意压低了一些,大概是怕吵到舒阳,抬头看向她:“是屋子么?”
“嗯,是啊,”裴宁对他笑了笑,指着书页移到烛灯下,轻声道:“这是说明各类屋子构架的图,这是平房,这是对面那种小楼……你看,这个挑起来的地方,是要靠梁柱支撑起来的,不能只顾着漂亮……”
“你学过这些?”
“呵,也算是一种家学渊源吧,”裴宁低头,抬起来时眸中尽是温柔:“阿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