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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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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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

“他告诉你什么?”

“这间屋子是别人送的。”我问:“谁?”

“一个姓何的男人。姓名有什么重要?反正是别人的。”她很平静。

“你是个大学生,而且不是中文大学、浸信会、台湾大学,”我的声音也很平静地讽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

“什么事?接受男人的礼物?为什么我不能够接受一两件礼物?”她反问,“念哈佛大学的也是人。”人遇到真正的大事便会镇静下来,现在便是好例子。

我说:“思龙,一层房子不能算是小礼物,你是付出代价来的。”

“什么代价?”她反问,“你想控诉什么?”

“为什么骗我?”我问他,“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有这种必要吗?你真对我的一生有偌大的兴趣?我打算把三岁开始的事情都告诉你。或者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你不是认为我仍然是个处女吧?”

我默默忍受着她一贯的作风与口吻。

她知道我爱她,而我实在是爱她。

我没有言语。

过一会儿我说:“你应该告诉我的。”

“好好好,我现在说给你听,我与这位何先生同居三个月,他送这层房子给我。这的确是一个礼物,我的确也付出代价。现在你知道了,快乐吗?”

“他爱你吗?”

“不。”

“你爱他吗?”

“不。”

“没想到你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女人。”

“每个人都有个代价。”她轻描淡写的说。

“那么我呢?我又占什么样的地位?”我悲哀的问。

她不出声,眼睛看天花板,隔一会儿索性闭上了。

“我们是相爱的,是不是?”

“扬名,不要问太多的问题,好不好?”

“可是你有没有爱过我?”

她没有作答。

“一刻也没有?”我问。

“有。”她说,“有的。”

我很宽慰。因此而哭了。我与思龙的关系………我永远是被动的弱者。母亲说得对,我从小便是个淌眼抹泪的人。

思龙说:“但是,扬名,我们还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们有很快乐的时刻,你记不记得?”

“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是快乐的,我的心剧跳,神经紧张,只是我开头不懂得那是爱,我只知道我害怕见你一一思龙,那真是我一生人当中最美妙的时刻,我是丝毫不后悔的。”

思龙说:“扬名,你待我甚厚,你把一切都给了我。”

“我给你什么?”我茫然的问,“房子?皮裘?我看不见。”

“没有其他的男人肯为我牺牲这么多。”

我明白过来,“所以你要报你的知遇之恩?”

“扬名,你知道我爱你。”她说,“这点你不可以对我发生怀疑。”

我也记得我们真正相爱的日子,她的白衣服,她的骄傲,她看到我时暖昧的神情。我们曾经相爱过,虽然现在一切已成过去,不过火花闪烁之后,印象常存,我死而无憾。

好吧,说我没出息吧,控诉我,但是我没有后悔,我真正爱过了。没有尝过蜜之滋味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说与他们听,他们也不知道。

思龙低声问:“扬名,一切都完了,是不是?”

我点点头。

她黯然。

“我真的想过结婚。”我说。

“是为了我的过去?”她问。她从来未曾这么温驯过。

“不。”我说,“因为我们之间有永恒的矛盾。我们的环境背景思想大不一样,思龙,你知道我们无法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我也不可能养活你。”

“抱歉,我没有迁就你。”她的声音很沙哑。

“没关系。思龙,我也不配叫你迁就的。我又不能叫你专心坐在家中生孩子,一切是我的不力。”

“但是我们在一起曾经快乐过。”

我把头枕在她的手臂上,“思龙,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你要知道什么部分?”她温柔的问。

“你小时候,你的恋爱,一切一切。”

“我读中学时虚荣心就重,”她轻声道,“站在街上等公路车,就问我自己,为什么有人可以坐劳斯莱斯。一个女孩子如果有这种想法,而她的五官身材又长得不错,总有机会得到她想的一切。”

“于是你遇见姓何的人。”

“是的。他供给我一切,他喜欢我,他甚至让我到哈佛去念商业管理。但是他没有给我爱。在这十年——”

“你说是三个月。”

“你相信只有三个月?”

我叹息,“思龙,我相信你说的一切。”

“但是他没有给我爱。连欺骗的应允也没有。”思龙说。

“你现在仍有见他?”我问。

“见到也只像陌路人。”

“你从来没有爱过他?”

“开玩笑?当然我爱他。十年。”她说,“我这个人是他创造的。我的刻薄直接锋利,全部是他的翻版,只是翻得不大好。”她哑然失笑。

“现在呢?还爱他?”

“我倒希望爱他,那么精神有寄托。爱与恨都是好的,”她显得无可奈何,“除此之外,也只有工作了,时间总要打发,我们太可怜,竟要把宝贵的时间打发掉。”

“我们……就这么完了?”

“我想是,扬名,你呢?”

“我想与你在一起一辈子。”我说,“我爱你。”

“可是扬名,我们有过很多愉快的时间,对我来说,一生人如果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已经足够,我们有什么遗憾?”

“思龙,你对感情的要求,就止于此?”

“扬名,我不懂得如何要求,”她说,“我一生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长久的经验,你叫我怎么做才对?”

“你总要结婚的。”我说。

“为什么一定结婚?”思龙问。

“年纪大了,有个伴。”我答。

“就为了一个伴?”她诧异的问。

“是。就为了伴。”我现实的答。

“两个七十岁的人对着坐一一你觉得很好?”思龙问,“扬名!你还不至于那样吧。”

“思龙,居移体,养移气,你与我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告诉我,你七十岁的时候会怎么做?”

“看书,睡觉,养猫,等死。”她苍白而向往,“死。”

“你不怕?”

“怕什么?死,当然是怕的。”

“不,不怕一个人寂寞?”

“但是我一生人都惯性地寂寞,你几时见过我联群结党地享乐过?我不喜欢人,我从来不想讨好他们,现在我致力于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你看,还是有人找了私家侦探来查根究底。他们不肯放过我。”思龙说。

“现在你打算做什么?”我说。

“忘记这个世界,也让这个世界忘记我。”思龙笑,“应该不会难吧,世界忘记我,顶多只需要三天。”

“在石澳隐居?”

“是。”她说。

“不去欧洲?”我说,“我以为你会去别的地方。”

“到处都一样。”她说:“到处升起来的都是这个太阳。”

“你希望怎么样?”我抚摸她的头发,“移民到另外一个星球去?”

“是,如果可以的话。”她笑笑。

我与她平安地闲话家常,仿佛结了婚,做了多年的夫妻。但事实上我们即刻要分手了。

我说:“思龙,我知道有妇之夫最喜欢说一句话:我的妻子不了解我,但是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的妻子真不了解我,与你谈话,多么高兴。”

思龙转个身,打个呵欠。

“很多男人对你这么说过吧。”我问。

“你要我怎么回答?”思龙笑问,“你想听是抑或不是?”

“没关系,只要你爱我。”我说。

“扬名,你将会怎么做?”她问,“以后的日子很长。”

“我……”我想了很多,“我会回去。”

“回去?回什么地方?”

“回美眷那里去。”我说。

思龙诧异:“她会收留你?”

“她不是你,你当然不会再接受一个变心的丈夫,但她是传统中的贤妻良母。”我沉着地说。

思龙坐起来,“但是她已经知道你不爱她!”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还是回去美眷身边了,她对亲戚朋友都有交代,过若干年,大家忘记任思龙这三个字,我们仍是好夫妻。”我苦笑道。

“不可思议。”思龙说。

“是的,中国女人的容忍力无穷无尽。”我黯然。

“因为她们在经济上不愿意独立。”思龙说,“受丈夫的恶气,受另外一个女人排挤,世人同情她,在公司受老板噜嗦,谁会知道,她总有她的道理。”思龙说,“你也别太过肯定她会要你回去。”

我说:“我认识她十余年,我太清楚她,她一定会要我。这是很不公道的事,不幸美眷没有别的选择。”

“我很抱歉。”思龙说,“一切是我的错。”

“一切是我。”我说,“但是思龙,为什么当初你竟会容忍我这么一个人?”

“因为扶轮社的会员不肯为我抛妻离子,只有你给我如此的光荣,有什么女人有力量拒绝?”她叹口气,“对不起,扬名,我们都错了……你的工作,对你的工作可有影响?”

“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先写点电影剧本,工作总是会找到的,没有人失业一辈子。”我说,“但是我要休息。每日起来,带小宇到公园走走,教小宙说话,等小寰与她的双生同胞出生,我的思想很疲倦,不适合再做电视台那份工作。”

“你的计划听上去很理想。”

“是吗?”我苦笑,“原本我想与你共渡一辈子……事与愿违。”

“你认为美眷与你以后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我们会渡过的。这次以后,我将永远目不斜视,做一个认命的人。其实就这样平安地渡一辈子,也很会值得羡慕。”

“谁也不知道宇宙黑洞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吞没,在七十四岁的时候,我会记得这一段故事。”她说。

“思龙一一”

思龙转过头来,在流泪。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思龙。”我拥抱她。她把头埋在我怀中。

当夜我离开任思龙。她帮我整行李,像一个妻子服侍远行的丈夫。

我们很沉默很平和,箱子放汽车行李厢,她送我到市区。我们吃了顿非常丰富的晚餐,开一瓶香槟,跳舞,到十二点才分手。

仙德瑞拉要返家了。

她把一小瓶镇静剂留给我。说实话,我需要那瓶药。

“思龙,”我说,“以后我们永不再见了?”

“永不。”她肯定的说。

回到自己家中,电灯已经全部熄灭。我摸索到长沙发,吞服镇静剂,把座垫拍一拍,倒头便睡,可一点也不觉得异样,宾至如归。

对美眷来说,任思龙是一场过去的噩梦。对我,是场过去的美梦。

无论怎样,她已经过去。

大亮醒来,小宇站在我身边,瞪着我。

“早。”我说。

“早。”他说。

美眷在客厅那一头叫:“小宇,你不过来吃早餐?快迟到了。”

我擦擦眼睛,美眷走过来,她的头发还用一条橡筋扎着,身上穿一条陈年宽裙子。

我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即使是怀孕也不用这样披头散发,小宇上学之后,我陪你去修头买衣裳,你看你那尊容!”

美眷哼一声:“批评批评批评,我一生人只听到批评。”

我静默的笑。

你看,一切都如常,美眷有她的智慧。我们家有时光仪,把不愉快的记忆推进第四空间,忘掉它。

我送小宇上学,教训他一顿,把他推进课室,小宇唯唯诺诺,又成为一等一的好孩子。

美眷剪发的时候,我抱着小宙在小公园坐,教他讲话:“孩子……是小宙……玩耍……游戏……”

我们到百货公司,我把身边的现款都买了礼物给美眷,新式的孕妇袋、化妆品,甚至有半安士的“哉”。

美眷换了一个新发式,不晓得进步多少,十分精神,我们一起高高兴兴的回家。

那一夜,小宙忽然在饭桌上站起来说:“小宙不要吃红烧牛肉!一年来天天吃牛肉,小宙要吃荷包蛋!”

我看着这孩子,我眼睛瞪得老大,随即笑得流下眼泪,他终于会说话了。

就这样,我也没跟美眷说搬回来,也没有走,但是大家都十分明白,我又回来了。

谁也没有提这件事,小宇、小宙、美眷、丈人丈母、亲戚朋友。我只看到一个个宽慰的笑容,显然大家都庆幸施扬名终于灵魂苏醒,从狐狸精魔掌死里逃生。他们不但没认为我可耻,说不定还佩服我的勇气,毕竟一个男人,稍微行差踏错,算是什么?知过能改,善莫大焉。

我实现了我的愿望,辞职成功。

玛莉打电话来,“施先生,你桌面的辞职信,不是真的吧?”

“请转交总经理。”

“施先生一一”

“请转交总经理。”我说。

“是,施先生。”

两个女人……12

12

我终于顺利地叫玛莉做成功一件事。我也再不是她的波士,她不再是我的秘书。

我接两个剧本来写,工作进行颇为通畅。

有很多时候,想起任思龙,心中隐隐牵动,就像那首歌形容的: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忘记她?开玩笑,不可能的事!

日子过去,信不信由你,一切恢复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美眷又开始把牌友叫到家中来开台。

碰出一只牌之余,她也会闲闲的说:“男人嘛,总要作怪,只要肯回头也无所谓。”一派打了胜仗的样子,容光焕发。

谁都说美眷生的又会是儿子。

三个月后她在法国医院养下一双女儿。

谁也没有再提到任思龙三个字。

连我本人都几乎以为她只是一个假设。

在医院探访美眷,把花递给她。

美眷笑,她说:“全间医院里都是白衣服,我还以为任思龙又回来了呢。”她若无其事。

我一怔,笑。心底却渐渐酸上来。

回家的途中,我想到这个白衣女郎,我的颜色女郎。她的生命是幻觉,我的不是。她有足够的时间来否定人生的意义,我不行,我在电视长篇剧、麻将牌、孩子们的尿布中老死,我配不起她。有那么一刹那,思想起她,我已充分了解,什么是惆怅、旧欢如梦。大雨倾盆的时候,浪花卷上沙滩的时候。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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