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我笑,“你现在可好了?唔?”
“喂,”他也笑,“别噜嗦,我们单元剧第七集在什么地方?”
“我身边没有。”我说,“明天取给你。”
“我知道你身边没有,可是我想今天看。”
“急什么?”我问,“要我回创作组取?”
“快得很,三十分钟后我与方薇到你府上,好不好?”
“你急什么?”我问,“明天就来不及?”
“你别管。”他笑着挂上电话。
我摇摇头。
小宇已经运动完毕,我把他送回家。
跟美眷说:“一会儿林大导会来,准备多两个人的饭菜。”
“还有一个是谁?”美眷奇问。
“嘿,你想也想不到,是林土香的女友。”我说,“我回公司拿点东西给他,二十分钟就回来。”
“小心开车。”美眷说。
我开车到写字楼,门缝下有灯光。我一惊,扭开门推进去。
一眼就看见任思龙坐在我房内,靠在我那张安乐椅上,脸仰着看天花板。
我呆住在门口。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问:“玛莉,饭盒买回来了?”
我手足无措。
她微微侧着头,叹口气,房外暗,她没看见是我。
“什么都坏了,打字机、影印机,我什么时候崩溃呢?”她轻笑,“不得不索性跑到这里来做。”
我没有回答。
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么软、这么弱、彻彻底底,道道地地的是一个女人。
“玛莉?”她坐起来问。
“我不是玛莉。”我说。
她看到了我,即使在暗地里,我也可以发觉她连耳朵都涨红了。她坐在我的椅子上,没有动。
这时候窗外的天空是一种深紫色,天还没有完全变黑,室内的灯光黄玄地打在她头顶。
我说:“我……不知道你在这里开工——”
玛莉在我身后开门,她的声音马上传来,“任小姐,只有叉烧饭,没有烧鸡了——咦,施先
我连忙说:“不阻碍你们,我走了,再见。”
我几乎是推开玛莉抢下楼去的。
玛莉在我身后叫一声:“施先生!”
我的心跳得几乎要出口腔。丝毫没有道理。我慌忙中开车赶回家。
我奔回门口,大力按铃,来开门的是林士香。
他笑,“你看施这毛躁的样子!穿了龙袍也不似太子,怎么做的主任。”
方薇刚帮美眷搬出一盘椒丝通菜,香喷喷。
我的心犹自忐忑地跳,林在我身后关上门。
我坐下来强自镇定。
“我的本子呢?”林问。
“本子?”我抬起了头。是!本子,我是怎么了?
“你不是回公司拿给我?”林问。
“还没印好,复印机坏了。”我说。
“我的天!”林说,“倒叫你白走一趟,对不起。”
方薇说:“别管那么多,快点洗手吃饭。”
女佣端出咸菜大汤黄鱼。
我们在这里大鱼大肉,任思龙在公司吃饭盒,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
“爹爹?”小宇在我身边坐下,“我要吃竹笋。”
我挟一块给他。
方薇说:“小孩不可吃笋。”
我才知道她有这么艳丽的声音,疲倦得有种媚态,十分抱怨的说:“……我几时崩溃呢?”
有血有肉。
仰起的脸有种孩子气。
美眷说:“你喜欢的黄鱼,这只宁波菜顶难做,多吃点。”
一定是那一刻的寂寞捕捉我。窗外深紫色的天气,室内黄玄的灯光,她身上白色的衣裳,整幅笼罩在落寞的情怀之下。一个妙龄女子的寂寞。
林说:“我们决定下个月订婚了。”
美眷笑,“婚后可得相敬如宾呵,不要吵到创作组去。”
大家哄笑。
她说:“……我几时崩溃呢?”强烈对比的郁郁寡欢与委曲,尽在不言中。
我马上觉得了。
她的动作化为一格一格底片,她缓缓自安乐椅上坐起来。她发觉是我,脸色发烧,我看得见她耳珠上的嫣红。她戴着珍珠耳环。
美眷跟我说:“有芒果有蜜瓜,我们吃水果,咖啡已准备好了。”
小宇说:“爹爹我是否可以吃冰淇淋?”
方微说:“在香港,我们真是吃得太过量,又缺乏运动,预支中年发福。”
但是,她十分瘦削,手臂纤细一如发育中的少
我设法的把自己拉回现实。
我到书房坐下。“给我咖啡好吗?”
林对方薇说:“将来你要学美眷这样,知道吗?”
美眷笑道:“学我有什么好?什么都不会,只会伸手拿家用,说不定哪一天,扬名一累,就把我摔掉了。”
我忽然惊出一身冷汗,茫然抬起头、
林士香说:“我们还想去看场电影,早退可以吗?”
方薇说:“别这样好不好?吃完就走,算什么意思?”
美眷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们走好了,只是别吃完还嫌我们招呼不周到。”
林拉着我,“我明天回创作部拿本子。”
我点点头。
“你精神欠佳,为什么?”林问。
我反问:“怎么见得我精神欠佳,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林笑,“你自己照照镜子去,”
他们走了。
美眷诧异的问:“你精神不大好呢,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公司兜个圈回来就萎靡了?”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连美眷如此没有机心的人都知道。
我叹一口气。
美眷说,“早点休息吧。”
我捧着书上床。
日子过得很上轨道。我很久没有再看见任思龙了。根本就是,我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组人。
但是我听见别人说起她。
老周恨恨的说:“恶形恶相,老板说她平均工作时间是十五点八小时。又不算算我们摄影组一出去便两日两夜,胖子都变了瘦子。”
每日工作十五点八小时。
我呢?我的责任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开会,有时候一天也不写一个字,但是我知道发生些什么,当然也开夜车,通扯是十小时吧,我委实不知道。老周说:“真够劲,大家斗办公时间长。”
我说:“最高兴的是老板。”
“大家一起拼命,”老周说,“我真不明白,怎么士气一下子扯高这么多。”
下午,玛莉告诉我,假期批准下来,我可以轻松一个礼拜。我说:“十天也不行?”
玛莉说:“别看着我,我是你的伙计,我不是你的老板。”
“一个星期也好,我可以去东京。”
“替我带点发饰回来,波士。”玛莉说。
哼。
假期在星期一开始。
美眷很愉快,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没停。其实她以前到过东京,但是这次两夫妻同行,有个伴,心情自然不一样。
美眷说:“北海道或许还有雪。”
“滑雪?”我反问,“最闷了,一个星期,不学滑雪太闷,学又学不会,还是上东京买点衣服帽子送送你那些三婶哪表妹哪同学哪。”
“最烦是你。”她说。
她又忙着把小宇小宙托给外婆。
我问:“索性叫外婆来住可好?大人动起来方便。”
“可是我爸爸又没人照顾。”美眷说。
小宇跑过来:“爹爹,我要买一把死光枪。”
“叫外公也一起来住。”
美眷笑,“哪里有这种事,你别吵,让我来安排好不好,噤声。”
“让你安排?”我反问,“你才安排不了什么。”美眷不服气,“你就会嘴巴硬,我又问你,去东京住哪里?”
“公司会代我订旅馆与机票,我可不担心。”我说,“你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吧。”
结果是可以预测的,美眷什么也没做好,由孩子们的外婆出面,把小宇带回去照顾一星期,小宙则由佣人看管。
美眷永远决定不了任何事,这个小女人。
我带种爱情的语气责备她。
她笑,靠在我身边,“唷,怪我办事不力,又请问你,怎么见了身居要职的女人,害怕得那样?”
“我怕谁?”我反问。
“任思龙呀。”
我一呆,不响了。
“表哥仍在那里痴痴的等,任思龙现在连他的电话也不大肯接了,说没空。”
“表哥应知难而退。”我说。
“她是真的忙,表哥说去参观过她的写字楼。”
我哼一声。
我说:“你说编剧忙,我相信,每个字都要亲手写出来,又要开会,又要改本子。但营业部忙得那么厉害?那才怪,偶然一段时间是可能的,长此以往,我看没可能,她有助手、有秘书,具组织的机构不可能叫某一个人忙得要死。”
“你是说她根本不想见表哥?”
“当然是。”我说,“都是藉口,如果我们相信她的藉口,我们就未免太笨了。”
美眷自我一眼。
我说:“护照在那抽屉中,请当心。”
“今天在领事馆排了几乎一小时队,那么多人去旅行。”她说。
我们启程时表哥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表哥说:“回来的时候取了行李便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说。
表哥趁美眷走开的时候跟我说:“美眷很想你帮我做说客,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反对我追求思龙,你不必勉为其难。”
我反而因他的体贴而不好意思,我说:“我根本没有见义勇为。”
表哥默默一会儿。
我看得出他心中的无奈,他的眼睛中有哀伤。
天呵,他是真的堕入爱河了。
我问:“你真的爱她?”
他点点头。
“是怎么发生的?”我问。
“你问过的。”
“但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低声说,“她跟你是怎么认得的?”
“我们在校外课程中认识,我开始——”
“这我知道,我是说,是怎么进行到这种地步的?”
他苦笑。
美眷过来说:“时间到了,我们进闸口吧,我兴奋得要命,”
表哥说:“旅途愉快。”
我鼓励他说:“再继续打电话给她。”
“我不想她讨厌我。”表哥的声音近乎呜咽。
我至于惊震,这么一个有品德有学问的大男人竟会被爱情折磨得这样。
我想一想,“那么送花。”我说。
“她不在香港,出差去了。”表哥说,“要去几天。”
“到哪儿?”我问:“这么劲?”
“不知道,她秘书说的。”
“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追到那个地方去。”我说。
“我请不到假。”他说。
我叹口气,“如果你爱得够深,丢了工作又何妨。”
表哥呆住,他拉住我,“扬名,你帮我问一问,她去了什么地方,快。”
我说:“那边有公众电话,我替你打返公司去问。”
表哥拉着我便走。
美眷顿足,“你们怎么了?快上机了!”
电话接到玛莉桌上。
我说:“玛莉,限你十分钟查清楚,任思龙出差到什么地方,住什么酒店。我隔十分钟再打来问,不许别人用这个电话。”
玛莉连忙应“是”。
表哥的表情矛盾而复杂,他很沉默。
我低声说:“你可以想清楚,什么比什么重要,这是一项赌博,你未必会赢得美人归,但如果这么做会令你开心,你不妨赌一记。”
表哥转过了身子。
我们的班机最后一次召集。美眷急得要命,直跳脚,嘀咕不停。
我再拨给玛莉。
玛莉真是好秘书,她清楚玲珑地:“任小姐出差三天,往东京,住第一酒店一三○四室,后天回来。”
我呆住了。
我与美眷也住第一酒店。
我放下电话,表哥迫切地看着我。
我说:“东京第一酒店一三○四室,你好自为之。”
美眷说:“喂,我们可以走了吧?”
我对表哥说再见。
我们是最后上飞机的两个乘客,美眷直到缚上安全带才安定下来。
我慢慢的在想,我的机票与酒店是托公关部代订的,任思龙公费到东京,自然也是公关部代订。
住到哪一家去了?
美眷问:“你怎么?为什么不开心?”
我微笑,“你是君子,美眷,君子坦荡荡,我是小人,故此长戚戚。”
“不知你说些什么!”
我心中忐忑。
到了东京,我们叫计程车到酒店。
美眷说:“把任小姐找出来一齐吃饭。”她兴致勃勃,“他乡遇故知,”
我说:“过分,大家都不过旅行数日。”
美眷拿起话筒,“你不打我打。”她的确很帮着娘家的人。
电话接通了。
我想任思龙会有种做噩梦的感觉,怎么老摆脱不了我们这家人。
美眷说:“我是美眷——施太太呀,你好吧,思龙,是,我们渡假……七大。你怎么睡了?快点出来,大家逛银座去,然后吃饭。”
她把电话挂上,“约在大堂等,十五分钟。”
不知怎地,我竟没有大力阻止美眷。
“美眷,”我说,“换双低跟鞋子,免得走得脚痛。”
“一会儿见了思龙,请你客气点,”她抱怨,“免得人家对表哥印象奇劣。”
“关我什么事?”我不以为然。
任思龙坐在大堂,她的头发梳在头顶,盘一个辫子髻。我对她的白衣白裤早已习惯,她穿着一双球鞋,没有化妆,她的脸陡然看像个玩倦了的孩子。
我们迎上去,道了声好。
美眷对她十分友善,把手放在任思龙的臂弯里,两人并排踱了出去,我反而落在后面。
美眷问:“这次开什么会?”
“广告公司邀请的。”
“玩得很开心吧?”美眷问,“最好了,公费旅行。”
“天天开会,后天一早就要走了。”任思龙答,“没有时间玩,回去还得做报告。”
“哎,多可惜。”美眷是由衷的。
两个女人……04
04
虽然我走在她们后面,我知道任思龙做会心微笑,我就是恨她这点,她在美眷面前的优越感,她对美眷的表面功夫。
她明知美眷单纯。
但是为什么我没有让她在酒店房间一直睡到回香港?
我不知道。我居然由得美眷把她叫出来。
银座的灯光如星尘堕入红尘,混为一片。天色一角还是亮的。
任思龙双手插在裤袋中,她有种说不出的孤寂感。
这种情绪太熟悉了,表哥不是为她而落寞吗?两个寂寞的人,为什么不能聚在一起?
美眷一进入百货公司便巴不得把带来的旅行支票一古脑用光。
但是任思龙似不感兴趣,不过她很有耐心,陪我站在一角等美眷试了买,买了试。
她的眼神永远深不见底。
我并没有忘记那日夜间,在创作部,灯光里,看见她坐在我的椅子上。
但是如今我反而疑幻疑真,因为我与她都没有提过那夜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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