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公主微微一愣,从铜镜里看向我,半晌,才轻轻开口,“我一向习惯自己梳发。”神情间,竟是带了几分动人的落寞。
这样的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也会落寞么?
微微垂下眼帘,我注意到手中的木梳有些粗劣,木柄处被磨得很是光滑,一看便知用了很久。再看这屋内的陈设,无一样不是极尽奢华,唯独手上的木梳,寒酸得奇怪。
“睹物思人?”下意识地,我开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婉公主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投下一片暗影,她竟是没有反驳,也没有恼羞成怒。
“真是羡慕呢。”微微弯起唇,我低头看向手中粗劣的木梳,心底缓缓滑过一丝不知名的疼痛。
我也有,我也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可以用来睹物思人。他亲手做的木偶娃娃、银钗……好多好多。就如董卓所言,我的拥有的,比谁都多,都好。
可是,我竟是连一件都没有来得及带出来……
所以,想他的时候,就试着微笑吧。
或许那样,我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叫我笑笑。
微笑,那是我唯一仅有可以用来想念他的东西了呢。
一声轻脆的声响,有什么东西碎了,我下意识地抚了抚心口,随即失笑。碎的不是我的心,是铜盆里的冰。
那融化的水声敲击在铜盆内发出“叮叮铛铛”的悦耳声响。
伸手自我手中拿过木梳,婉公主又恢复了常色,“下去吧。”
“我。”我低头谢恩,转身退了出去。
刚出了寝宫的门,一股热浪便迎面而来。刚抬头,便见一人自我面前走过,行色匆匆的模样。
我细细一看,此人竟是张让。那与我有过两面之缘,十常侍之一的张让。此时的他面带焦急,脚步虚浮,不见一丝的扯高气扬了,也没有注意到我。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坐在铜镜前,看着铜镜里那个女子的容颜,她左颊丑若无盐,但嘴角却是噙着一抹笑。
终于,可以出宫了。
张让慌张的神态并未在我脑海中留下太多鲜明的印象,毕竟,一旦出了这皇宫,那么这里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是一个演员,用古时候的专用术语来讲,就是戏子。都说戏子无情,但倘若无情,又岂能伤痕累累?
可是此时的我,却已然成了惊弓之鸟,不敢与任何有太多的交集,因为,在他们的舞台上,我只能做一个无力的观众。
看着他们或悲哀,或死亡。
老天爷真的同我开了一个残忍的玩笑。
刘协,刘辩,还有婉公主,他们都距离我太遥远,他们注定演出一场悲哀的默剧。
既然我无力改变,那么,我可不可以选择不当观众?
所以,出宫吧,眼不见为净。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正趴在铜镜前,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做梦了么?不记得梦到了什么,但应该是幸福的事呢。
婉公主的贴身侍婢来传话,要我换上衣服去昭德宫门口等候。
匆匆换了侍婢的衣服,我低头出了房门。一路走过长廓,耳边忽然听得一阵“叮铛”作响。
心下猛地一顿,我想起了记忆里某个总是一脸温和的白衣男子。
抑制住心底的紧迫感,我下意识地抚了抚颈上的项坠,那是一根细细的红绳,绳上坠着一颗小小的,白色的饰物。
细细看时,才发现那是一颗牙,森森的白,白得令人胆寒。
那是一颗毒牙,在某一个清晨,那个笑得一脸温和的白衣男子,他对我说,笑笑,随我回洛阳吧。
而我,心里长了一颗毒牙。那条名叫白眉腹的蛇,它已死的尸身或许已经腐坏,但它的毒牙却嵌在了我的心上。
那一回,我是真的动了杀意。生平第一次,想杀了一个人。
他叫,王允。
可是当真好笑,当我失去一切的时候,却唯独没有失去这枚毒牙,或许是心血来潮,我竟然用一根红绳穿了它戴在了颈上。
那枚毒牙在六月如火的日光下反射出森森的青白。
偶尔吹来一丝风,也是热的,然后耳边便又传来“叮铛”的声响。
我抬头,随即微微扬唇,当真是杯弓蛇影,那不过是屋檐的风铃被风掠过的声音呢。
“安若姑娘么?”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一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是?”我仔细打量那人,十足的太监模样,但那一身鲜艳的锦衣表明他决非一个普通的太监,莫非也是十常侍之一?
“公主不会来了。”他的声音尖锐得奇怪。
我一脸的深受打击,随即又楔而不舍地继续追问,“为何?”
“太皇太后遇害了。”他的表情带了一丝悲愤。
我一下子愣住了,是董太后?那个我入宫第一眼所见到的那个不怒而威的老夫人?死了?
“何进鸩杀了太皇太后!”那太监咬牙怒斥。
我忽然想起了一段剧本:何进暗使人鸩杀董太后于河间驿庭,举柩回京,葬于文陵;张让等流言于外,言公鸩杀董后,欲谋大事……
汗……这情景,怎生得如此熟悉……
董太后之死,于我,之前早在剧本里便看过,现在也是从这太监口中所知,所以并没有多大的感触。
但是,随之而来的那一场葬礼,便让我不得不体会到了生与死的界限。
董太后果然是葬在文陵,我站在婉公主身后,目睹了整个葬礼。
在那个动乱的年代,在那个途中随处可见饿殍的年代,这个葬礼当真奢华。
我看到了一身帝王袍的刘辩,他腰间系着一根白色的带子,一双漂亮的眼睛仍是仿佛蒙着一层雾气,但那双眼里却隐隐透露着担忧。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那个小毒舌,他木然站在灵柩之前,一身白衣,一脸苍白。
据三国演义所载:“中平六年夏四月,灵帝病笃,召大将军何进入宫,商议后事。何进起身屠家,因妹入宫为贵人,生皇子辩,遂立为皇后,进由是得权重任。帝又宠幸王美人,生皇子协。何后嫉妒,鸩杀王美人。皇子协养于董太后宫中。”
寥寥几句,听来只是一段叙述,但是那个小毒舌,刘协,他该是度过怎样一段童年?只是无论如何,那个曾一手想将他扶上皇位的董太后,于他,毕竟有着养育之恩。若没有董太后的庇护,在这个吃人皇宫里,小毒舌想必早已尸骨无存了吧。
董太后死了,难道真如何后所料,这皇宫就是她一手掌控的天下了么?
可惜不是。
此时,我突然一阵慌乱,因为,我突然想起董卓。
历史上,这便是动乱的开篇吧。
董卓,也是这个时候被何进召入洛阳的。
端着果盘,我低头走过冗长安静的走廊,走廊檐上的风铃不时被风掠起,发出“叮铛”的声响。
已是七月,天气一如既往的炎热。
董太后的死表面已经平静无波,但内里却是暗潮汹涌,以张让为首的十常侍正蠢蠢欲动,四处散波着董太后被鸩杀的真相。
一切,都是动乱的前兆。即使是在这个只有蝉鸣的夏日午后,一切是那么宁静。
但我,竟却是仿佛感觉到了风雨欲来风满楼的萧瑟。
而董太后的死,也是婉公主暂没有心思来管送我出宫的事,一时这事竟是被搁置了下来。
“呀!”一声惊呼。
“扑通”一声,有什么掉进河里的声音。
“救命……救……命……”惊惶失措的呼救声。
我脚下微微一顿,随即扔下手中的果盘一路飞奔。
荷花池内,粉色的荷花朵朵盛开,晕染得整片池子美不盛收,但现在却有一个女子正在水中呼救。
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我莫名地轻颤了一下。
那一日,在护城河边,那灭顶而来的水……那濒临死亡的恐惧……
对于水,我有着莫名的惧意。
“救命……救救我……”那个声音喊得撕心裂肺。
我仓皇四下环顾,这荷花池一向少有人来。咬牙,我解下缠在腰间的带子,投掷在水面上。
“抓住!”不管在历史上她是不是合该今日溺水而亡,我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的过往,也不知道她的未来……
所以,我想救她。
幸好她刚刚失足,仍没有到池心,慌乱中,她的手握住了我的腰带。
趴在岸边,我努力地伸手。
终于,我握住了她不停地扑水的手。
“咳!咳!咳!……”坐在岸边,她一阵剧烈的咳嗽。
“没事吧。”在她身旁坐下,我侧头看她。
被水浸透的长发顺服地粘在脸上,看不清楚她的容貌,只依稀绝对是个美人。
“谢谢你救我。”咳了一阵,她侧头看我,嫣然一笑。
我微微一愣,总感觉她十分的眼熟。
“呀,糟了。”她忽然惊呼一声,站起身来,随即脚下一软。
“怎么了?”皱眉扶住她,我问。
“什么时辰了?”她有些惊惶。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渐渐西沉。
“你能不能……”她迟疑了一下。
“嗯?”
“今天皇太后寿诞,命我进宫表演,我这副模样……”她微微红了脸,似是有些难以启齿。
“你想跟我换衣服?”我微笑。
“呃,可以么?”她看着我,一脸企盼。
我不可置否地解下衣裙。
于是,在这宫里少有人来的地方,两个甚至是素未蒙面的女子悄悄换了衣服。
“谢谢,真的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笑得明艳动人。
我恍惚,真的好熟悉。
可是脑中微微有些混沌,待我穿上她一身湿嗒嗒的衣服时,天已经黑了。
她拉着我的手,“宴会快开始了,真的谢谢你,下回来宫里一定将衣服还你。”说着,她提了裙摆快快地飞奔了出去。
我低头,看到了一块白色的纱巾,那一定是她用来覆面的。
低头捡起,我转身独自一人走回走廊。
月牙高高悬起,勾嵌在黑色的天幕上,流泄一地银光。有晚风袭来,丝丝凉意,衣裙竟是很快便被风吹干了。
那是一袭月牙白的丝质的舞衣,随风灵动,我仰头痴痴地望着天空里如勾的银月,一时竟是仿佛要随风羽化成仙一般。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叮铛……叮铛……”
我微微一愣,随即释然,该是屋檐的铃声吧。
那个声音在我身后停住。
“怎么在这里?”一个温和到无以复加的声音。
我一下子僵住。
那个声音是,王允!
太后诞安若倾城舞 宦官乱何进黄泉路
心口的血液仿佛已经凝窒,在这个夏夜,我的手脚却是止不住的冰凉。
“怎么了?”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仍是温和得不可思议,不带一丝的不耐。
王允!居然是王允!我该怎么办?
对他的杀意,在那一日董卓带我从战场离开时,便已经消逝无踪。如今的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就算是混吃等死也好,只想在这个时代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只想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我低头无声地轻笑了一下,在这个时代,即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也是一种奢侈呢。
“太后寿诞已经开始了,你不舒服么?”一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掌心的温度令我害怕。
指尖忍不住轻轻一颤,握在手中的面纱冰冰凉凉。我压仰了满心的恐慌,低头,将面纱覆于脸上,轻轻摇了摇头。
感觉那双手的主人轻轻转过我的身子,轻轻挑起我的下颔,看着我。
如银的月光下,我轻颤着仰头,看向那张温和得一如噩梦的脸庞。
仍是一身无暇的白,白得一如谪仙。
可是那样的他,令我恐慌。
他低头看着我,随即眼神微微在我脸上凝窒。
“笑笑?”一个宛如诅咒般的名字自他的口中逸出。
我一下子僵住。
他,认出我了?
月亮下,他的眼神温和得令人心悸,只是我心底却是止不住地泛着寒。
半晌,他颓然垂下头,靠在我的颈边,轻叹,“对不起,蝉儿。”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我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竟是带着一抹哀怜。
我在心底重重吁了一口气,他没有认出我,只是把我当作了别人。
是因为这身舞衣么?
只是,我却仍是无法消化眼前的一切。
那个总是一脸温和的白衣男子,他,如何竟会有那样颓然的神情?
“走吧,跳完这支舞,我们就回家。”指腹温和地自我面纱外的眼角滑过,他微微弯起唇,笑道。神情是那般的自然,自然得令人忍不住要相信,那真的是“我们”的家。
突然之间,我宁愿自己只当他一支舞时间的蝉儿,也不要被他认出我是某个在他心底潜伏许久的女子。
那样的后果,我不敢想象。
他的手指交缠着我的,十指紧紧相扣,拉着我一同从廊上走过,“那只舞练得如何了?”
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我默然,不敢贸然开口,怕自己的声音会泄了底。
听不到我的回答,他也不介意,只一径握着我的手往太后殿而去。
一路皆是繁华热闹,宫人侍女们手捧宫灯,无论真心假意,都面露喜色,笑逐颜开。
太后殿张灯结彩,其内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奢靡乱耳。
“王司徒。”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
我一下子僵住,几乎没有勇气看向那个声音的源头。
某个小毒舌正站在太后殿门口,口中唤着王司徒,眼睛却是死死盯着我。厚重奢华的衣饰下,面色犹显得苍白,虽然贵为陈留王,但失了董太后的庇护,他该是吃了很多苦。
低头,我恨不得能寻个地洞钻了进去。看那小毒舌的眼神,他分明是认出我了。
“女人,你在这里干什么!”果然,他咧了咧嘴,开口。
暗叹一声,我决定装死装到底。
“回王爷,此女仍是微臣的义女貂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