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来了。”
灰衣僧合十道:
“施主也来了。”
梁斗恭声他说:“然而我先大师出发三日,大师却与我同时到。”
灰衣僧道:“先到又如何?后到又何如?反正该到的,都会到的;不该到的,便会不到。”灰衣僧笑笑又说:
“施主也不是到得恰好么?”
梁斗还是很恭敬,忽然道:“他是我兄弟。”
灰衣僧笑道:“萧少侠么?老衲虽深居寺中,也知道人间里出了个英雄人物。”
萧秋水不知怎地,竟有一股惶惑:“大师是……?”他不禁扯扯梁斗衣襟,悄声问:
梁斗笑道:“大师是当今少林北宗掌门。”
萧秋水不觉一阵悚然,池中的月亮,皆不复存,忽觉天上一轮明月,特别清亮,半弧型的在那大师背后的月华,那僧人背光而立,竟似硕大无朋,萧秋水几乎忍不住要跪下,也不知是为那僧人,抑是月华。
少林方丈,天正大师。
天正微笑说,“我旁边的这位,就是名震天下的龙虎大师,”
梁斗眼晴一亮:“是戒律院的主持么?”
那龙虎之势的僧人一合十,也不回话。
梁斗向萧秋水说:“丹霞别后,我即上少林,拜会方丈大师,将近日权力帮的事向方丈一一禀告,大师本着普渡众生的心情,答应我另派人下山来浣花看看……不料,不料是方丈亲自出动,而且还有威震武林的龙虎大师。”
天正合十道:“权力帮在武林中为非作歹,也非一日之事,老袖身为佛门中人,未能降妖除魔,已心生愧疚,此刻下山,原是多年心愿……再说,权力帮也非易惹之辈,这次请龙虎师弟来此,亦是借重他伏虎降龙的本领……必要时老衲也会通知本门其他弟子……”
“只不过,”天正平静地道,“若能不造杀孽,不必流血,善哉,善哉。”
萧秋水没有说话。
他没有说“谢”。
他的感谢如同刀刻,深镌于心底。
天正、龙虎两位大师,俱是天下名僧,举手投足,能号令武林,天下侧目,但他们来了。他们放下了少林寺繁杂的课务,特别赶到四川来,他们来了,为了什么?
——他们也许是为了造福整个的武林,也许不只是为了浣花剑派,但萧秋水还是一样感激他们,甚至更感激他们。
梁斗笑笑又说:“我也到武当拜谒太禅真人,可惜未遇,听说是刚好跟几位武林名宿下山去了。”
天正笑道:“梁大侠为了找老袖,也不知费煞了多少心机,他找到我后,就一轮夸你,如何勇敢,如何仗义,而武林中不能再失去这种侠少了,少林派一定要站出来做点事,否则就对不起你,也在为少林一脉了。”天正大师微笑望着萧秋水。
“梁大侠是人间君子,也是江猢侠客,生平到处逢人皆为友,但越绝少对人如此称许。”天正笑笑又道:
“了不起。”
萧秋水望定天正大师。他还是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觉得他背后的光华特别大。月华如同光圈,映在他的背后头上。这时鬼王、剑王、火王都已悄悄退走了,药王却死了。雾已散尽,浣花溪,就似她名字一样幽清。
曲暮霜、曲抿描已给救醒。
齐公子惊魂稍定。
古深禅师死了,杜月山也死了。
萧秋水、大侠梁斗、齐公子、少林天正、龙虎以及曲家姊妹,一行七人,正向萧家剑庐推进。
古道。
西风。
瘦马。
——不止一匹,有四匹。
四个人:一个冷做、清秀的青年人,背后一柄长剑,剑身比常人长了一倍,而剑锋似乎如海天一线,锋利到几乎看不见。他穿白衣。
一个中年人,浓眉,像忧郁一般深浓,他喜欢皱眉,不过神情很淡雅,像已看破人间一切情,又回到了漠然。他也是佩剑的,但剑用厚布,一层又一层,紧紧地裹住,再用缎带,一圈又一圈,紧张地系住,仿佛这剑是极端利器,随时怕它会自动飞出来伤人一般。
还有两个人。
一个人仪容颓萎,一个人羽衣高冠。
这四个人,已经过了安居坝。
他们一行四人,往成都推进。
成都,浣花,萧家,剑庐。
成都似隐隐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人前往?
浣花的人,那股对抗权力帮的精神与力量,还存不存在?
萧家的人,全死了,还是活着?
剑庐呢?
剑庐在望。
天拂晓。
剑庐是雅致的建筑,主要以深绿为主,朱红为辅,在树荫深处,挑出一角飞檐。
飞檐在朝阳下发着光。
然而浣花萧家的威望,是不是亦如昔日的声誉,在芸芸武林中发聋振聩?
萧秋水没有忘记问曲家姊妹:“令尊究竟怎么样了?”
曲抿描抿着唇道:“他真的去了剑庐,也真的只剩下四根手指……”
曲暮霜失声哭道:“……只可惜他不能似齐世伯那样,用四只手指握剑。”
——这点萧秋水明白。
——一个用五只手指握了四十年剑的老剑客,一旦剩下了四只手指,无论是谁,或有多大的决心,一时都不会适应得来。
——所以曲剑池不能出来,也不愿出来。
——一个剑客,当他出来时,连剑都握不住,那有什么用。
——只是齐公子为什么要代他出来呢?
齐公子趋近来悄声笑说:“你一定在想,我四指神剑齐某人为何要代他出来呢?”齐公子笑笑又道:
“因为他就是我师弟、无论谁发现自己凭四根手指也能在武功上精进不退,都不会再因为有四根手指而不再在江湖重振声威——”
齐公子坚定地道:“我要他奋发。而且——”齐公于看看自己的手指,说:
“我被人斩了六只指头,但我还是没有绝望。”齐公子笑得比别人多长了十只手指一般骄傲。
“所以我更不能让他萎颓丧志。”
——所以他要代曲剑池出头,先用四只手指扬名立万,好让曲剑他有个榜样可以跟随。
但负伤的人应该对自己失去的赶快忘掉。对自己仍保有的珍惜。
而且产生自信。
萧秋水看着笑嘻嘻、无所谓的齐公子,觉得他这种比别人少几根指头的人,简直像比别人多了只手或脚一般,可敬可重,而且值得骄做。
前面当先而走的巨僧忽然上步,天汇大师道,“剑庐到了?…
萧秋水道:“剑庐到了。”
剑庐还是依样。
听雨楼前,曾是“铁手铁脸铁衣铁罗网”朱侠武与“飞刀神魔”沙千灯会战的地方。
振眉阁前,原是萧秋水和萧夫人力战三位佩剑公子,也是“阴阳神剑”张临意搏杀沙氏四兄弟的地方。
见天洞处,是辛虎丘狙击萧西楼不成,反被萧东广追击的地方。
还有在黄河小轩前,萧秋水一剑挑开黑衣女子的脸纱,那如云乌发,清亮的脸……
——是唐方。
——唐方唐方你可好?
什么都无恙。
一花、一草、一木,都在,可惜了无生气。
因为人都不在了。
物是人非,人去了哪里?
萧秋水默然,他用手去抹拭那桌上、椅上的尘埃。
桌上有一口花瓶,有福禄寿的绘图,手工很粗,他却记得这是十年前,一个附近的佃农,在过年大节时,特地下下日一天,徒步走二十来里送来的。
因为这庄稼汉感激萧家的人,替他从恶霸手中保住了这块田。
那恶霸叫海霸天,跟权力帮没有关系,却是朱大天王的分系,没有多少人敢惹,父亲却叫自己兄弟四人,把他一股恶势力给挑了!
萧易人,萧开雁,萧雪鱼,和他自己。
那一次,他们踏着彩霞漫天的阡陌路归来,心里好兴奋。
从此以后,每年那老汉都送东西来——萧西楼也没有拒绝,他了解那淳朴的农夫,若不让他表达这一点感激之心,那就等于看不起他。
所以他接受了,——第一次送来的就是这只粗糙的花瓶,虽不值钱,但已是庄稼老汉所能购买的极致了。
萧西楼后来说:“这件好事是你们做的。这花瓶就归你们收吧?”
萧易人不要,他没功夫收集物品,蒸蒸日上的武林事业,正要待他来开创,萧开雁也不要,他没有兴趣。萧雪鱼也不要,那时海南剑派的邓玉平刚送给她一把纯白玉的古刀。萧秋水要。他要来纪念。
他把这纪念品摆在这里,每年爆竹响起时,他都会想起这件事。一年又一年岁月的怅惆,像爆竹梅花,散落一地。他鲜衣怒马,长铁短歌,在江湖上闯荡,但每逢插枝梅花的时候,他就带一朵梅花回来,插在这老旧的瓶于上,回到家里来过年。
而今瓶中已没有了梅花。只有纸花。纸是缎绒纸,是萧夫人的母亲费宫娥制作特有的高质纸帛。每逢过年时,他和萧夫人一面听外边新年快乐热闹的恭喜声,一面扎造这些各式各样的纸花。
萧秋水看到这些纸花,就想起他慈慧的母亲。——也许他眼睛潮湿不是为了这熟悉的瓶花,而是那些童稚的时光、年少的岁月、从前的事……
天正大师看着他,眼神很了解。齐公子等已在剑庐上上下下找过一遍,什么都没有,忍不住问:
“狄大夫人原住哪里?”他关心的是“天下英雄令”,因为那上面有他的誓言。
他并不要做个失信的人。
江湖上的人,往往把信义看得极重要:有时甚至比生命还重要。
这是江湖人傻的地方,也是江湖人了不起的地方。
是傻还是了不起,就要看你自己怎么去看。
——该醒了。
一听到问询,萧秋水猛然就醒。
这些名家高手,莫不是为了自家的事而来的,而萧家剑庐,他最熟悉,一定要他来引领;……
准知他这时就听到天正大师说:“在那一间里。”
他手指遥遥指去,亭台楼阁、花谢山石,隐隐就是振眉阁!
萧秋水赫然道:“大师,……你,你,你怎么知道?”
天正大师淡淡地道:“这地方原来必卧虎藏龙,每处地方都有其极秀处,亦隐伏极险处……惟这阁楼是最安全,而气象隐有天势之地……萧大侠是一派宗主,自然会把太夫人安排宿于此地,方才无虑,不知然否?”
萧秋水惊佩地道:“是……正是……”他心里惭愧,在萧家生活了二十余年,竟个知萧家听雨楼是如此精妙的阵势,不禁潜然大汗淋漓,也顿悟了昔日为何萧东广可以轻易截住辛虎丘的去路。
天正大师道:“萧家有如此气象,无怪乎会出得了少侠这等人才……也无怪乎会引起权力帮忌意,唉。”
宝剑引人垂目,持剑的人容易活不长。明珠夺目,则收藏的人难以保有。
树大招风,高处生寒,这是理所当然。
梁斗领首道:”权力帮已收买了铁衣剑派,眼见浣花剑派此等声势,又将与海南剑派联合,自然是要先除之而后快了。”
海南剑派少掌门邓玉平,因爱慕萧雪鱼,早有心人赘萧家;邓玉平之弟邓玉函,又是萧秋水的拜把弟兄,可惜却死在权力帮之“三绝剑魔”孔扬秦剑下。邓玉平自然更恨权力帮。
人正微笑道,“只不知朱大天王的人,为何也要趟这一趟浑水?”
他一说完了这句话,四面大厅的墙上,忽然出现了十二只手掌。
第七章一条胳臂一条腿
十二只手掌,打破了墙,伸了进来。
然而墙没有裂,只穿破了手掌形状的孔。而且没有声响。
也许击破石墙,井没有什么了不起,可是击墙只破了手掌型状大小的洞不少一块而且没有发出声响,这点天下能做到的人,不但不多,而且简直太少得近乎罕见。
天正大师谓道:“‘天王六掌’,果然内力修为、掌功称绝,了不起。”
然后墙就倒了,走进来六个人。
六个诛儒。
他们人矮、头大,手长、掌厚。
萧秋水暗暗叹息,仿佛了解为何这六人未进来前,要先显露一手功夫。
——矮小的人难免要壮声势,正如丑陋的人偏爱打扮一样,岂不都是人性中极难堪而又极自然的事?
这六个人,都喜欢看着他们的手掌。
——也许他们不止在看他们最骄做的武器,也在看这一战的胜负生死,在掌纹里有没有印记?
“你就是少林天正?”
天正大帅合十:“阿弥陀佛。”
开始问话的矮人穿黑衣,一身纯黑,像只乌鸦,他说。“我叫苗杀,”转目向一穿锦衣的矮人,“他叫苏杀,”瞧着一玄衣人道,“他是敖杀,”又指向一灰衣人道,“他叫巫杀,”用手向一白衣人一指,“这是龚杀,”最后一指他身边一名红衣人道,“他叫余杀。”
天正大师说:“我知道,江湖上,你们就叫做‘六杀’。
苗杀说:“是。我们可为一个目的而杀人。”
苏杀道:“朱大天王叫我们杀人,我们就杀。”
敖杀接道:“我们六个人,本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要不是得朱大无王收容,只是六个早死早好的孤儿而已……”
夭正大师道:“我明白。你们告诉我们,你们的姓氏原来不同,只是想证明一点,你们六个人,会有今天,会在一起,全赖朱大天王的栽培,所以不惜为他而死。”
巫杀截道:“不借为他杀人。”
天正大师笑道:“我知道了。”
梁斗接道:“既然我们知道了,你们可以说了。”
龚杀倒是奇道:“说什么?”
天正笑笑,梁斗道:“你们告诉我们这些,只是为了提出某个要求;要是要求不得,宁可决一死战,所以好教我们不要拒绝。”
余杀抚掌叹道:“两位果是明白人。”忽然悄声笑道:“如果诸位答应了,朱大天工也有小小的礼物要送予大家。”
他一说完,苏杀和苗杀就突然倒飞回去。
他们倒飞的身法,竟比前掠还要无缺。
他们倒掠入墙,片刻又掠了出来。
余杀笑道,“这是三件礼物的两件,大师和梁大侠,先行过目,请,请。”
这是说,请大家先看看礼物样品的意思。
余杀一挥手,苏杀背后背了个黑突突的袋子,忽然掼了下来,抽开丝缎,剥开麻布,立即出现一个人,一个光头!
这光头人是一个和尚。
苏杀继续剥下去,就现出那和尚的双肩。
那和尚竟穿着大金红袈裟,眼睛瞪得老大,但穴道已被封,不但动弹不得,也作声不得。纵凶悍如血影者,也不敢与天正的双目接触。
那和尚竟是血影大师!
血影大师,竟是“礼物”?!
只听苏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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