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妙还抽了几天时间去帮萧朗盯着种地,顺便帮他们稍微改进了一下播种麦子的耧车,既能节省种子,还能调整深度,几个把式都喜欢跟她聊,从她那里学一些没听过的东西,也将他们因时因地制宜的经验告诉她。
一忙完秋种,九月里天高气爽,大雁南飞,原野里空荡荡的一望无际,远处天边不知道是垂眼还是气流袅袅飘浮,看得人一阵阵地晕眩。
这日流觞来送信,说五日后萧老太太要来唐家做客,亲自给少爷和三小姐定亲,然后商量来年的成亲时间。唐家一时欢天喜地的,高氏把过年才用的红绸拿出来将家里装扮一下,又让景椿几个把藏在西院的花梨木方桌和大案抬出来,将那些青花梅瓶和天球瓶以及一尊玉石盆景都摆上,增添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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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天凉如水,唐妙因为还盖着薄被子,天黑漆漆的时候就被冻醒。窗外风轻轻地吹着,晾衣绳上的竹夹子发出细细的响声。在这样安静深邃的夜里,唐妙似乎听见了马蹄声,轻浅而又急促的踏踏声,过了一会却又没了。寻思可能是赶夜路的人,唐家堡地方小,村前一条宽敞的大道,夜里有点动静就听得清清楚楚。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便想钻进二姐的被窝里,这时候却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不是很猛,这样安静的夜里却也很突兀。
她急忙坐起来,披衣下地。
杏儿醒了,迷迷糊糊地道:“怎么啦?”
唐妙将衣带系好,趿拉着鞋子,“我听见有人敲门,去看看。”这时候敲门声继续传来,连唐文清夫妇也听见了,屋里亮起了灯光。
唐文清开门出去,“我去看看,你们先呆着吧。”这个时候天还没亮便来敲门,多半不是好事情,万一是有报丧的吓着她们。
唐妙去了母亲屋里,服侍她穿了衣服,问道:“娘,你说是什么事儿?”
高氏道:“说不定是你二姨奶奶老了,她身体一直不好。”听了下没动静,过了片刻,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唐文清领了人进屋。
唐妙看门去看,灯光宣泄,照着父亲身后的青年男子,他面色憔悴,神情悲戚,看着让人忍不住要落泪。
她诧异地问道:“周诺?你怎么啦?”
正文 爱人的心
西间门开了,瞬间的死寂。周诺的肩头几不可见地颤了颤,随即向高氏施了礼,压抑着情绪道:“唐大叔,大婶,我是来请你们帮忙的。”
高氏忙让他坐下,又让唐妙去烧热水冲糖水来给他暖暖身子,“周少爷,这是怎么啦?有事情尽管说。”
周诺道:“婶子,不要忙活,我还有急事。我想妙妙去县里一趟。”
下面杏儿已经点火烧水。唐妙听得说找她更加诧异,原本看到周诺还以为是因为二姐的亲事急忙赶来的,不曾想竟然是找她?
她推门进了屋,略带愠恼地问:“你找我作甚?生意不是有小仲来跑吗?难不成你家要种菜园子请我去打理?”
周诺有些尴尬,摇了摇头,没半点笑意,顿了顿却顺着话茬接下去,“也算吧,我们在县里盖了五溜大棚想跟你合作,谁知道现在出了点问题,想让你去看看。”
唐妙登时恼了,他们想合作自己偷偷地弄了,出了问题才想起找她,有这样的吗?要是没问题是不是就把自己的大棚给顶黄……突然她觉得不对,周诺不是这样的人,既不是背着朋友搞动作的人,更不是为了钱会这么悲伤的人,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这几年高氏看唐妙捯饬大棚菜园知道辛苦,而且一个不慎就可能全部赔进去,周诺做的是大生意,肯定投入很多,若是真有个问题那就是大笔银子的亏损。人家对自己家那么多帮助,力所能及的他们自然要帮。
她看着唐妙,“妙妙,要不你跟周少爷去看看。”
这时候杏儿在下面插话:“什么事情那么急,这两天萧老夫人就来给妙妙和萧朗定亲,她要是去,这亲事就彻底完蛋了。”
高氏略有犹豫,又道:“这样,反正是后天,妙妙先去看看什么问题,明儿先回来,定了亲再去好好地帮忙整治整治,周少爷,你说行不?”
周诺欢喜地点头道:“谢谢大婶,就这样,我们现在出发,一定在订婚前把妙妙送回来。”
唐妙却有些犹豫,看周诺脸上的表情变化她直觉的有什么问题。
高氏吩咐唐妙道:“快去叫你二哥,让她陪你去。”
不等唐妙出去,周诺连忙解释:“大婶,你不用担心,后面小仲赶了马车来的,有丫头伺候着,不用麻烦景椿,家里也怪忙的。”
高氏向来对周诺印象好,加上他在唐家住的那些日子一直非常正经,且又是景枫无暇的朋友,一点也不怀疑,笑了笑,“那也成。”然后让唐妙赶紧去找一身衣服带着早去早回。
周诺扶唐妙上了马,告辞唐家然后牵着马去村外。此时天依然灰蒙蒙的泛着莹莹青光,朦朦胧胧地看不甚清。
唐妙见村外没有马车,便问他怎么回事。
周诺勒住马,“我的马快,估计他们要过一会儿才来,我们先走着,会碰上的。”
唐妙哼了一声,“周诺,你到底搞什么鬼?”
周诺沉默了一瞬,道:“我也不瞒你,原本找你去就是为这个,你自然会知道。柳无暇要死了。”
唐妙:“……”
九月的晨风不刺骨,却刮面,为了清醒洗过冷水的脸如今紧绷绷的很是难受。唐妙嗤了一声,“我一直觉得你不靠谱,你还……”
“妙妙,我说真的,他……”
“鬼才信你!”唐妙狠狠地说,“他不是回柳家了吗?柳家人对他很好的吗?而且有夜阑先生,无暇迟早要离开这里的,你……你胡说八道也要想想好不好?”
周诺似是讥讽地道:“若是你不担心,你何必这样恶狠狠地辩解?”
唐妙感觉脸颊一阵冰凉,泪水已经流下来,她明知道周诺不会开这种玩笑,却希望他是个骗子,他一直开玩笑扒瞎话。
“康宁收集了诸多赵家的罪证,借助夜阑的手将他们扳倒。柳家对他好,就是希望他高抬贵手的,他却不肯,特别是赵家生出贪心想抓你去的时候他便一刻也等不及。赵家和赵大人倒了,柳家原本很多赖以支撑的东西也不复存在。在柳赵氏嫁入柳家之前,他们便是盘根错节的,你说他们还能容下他吗?”
唐妙五脏六腑像是被什么生生地翻搅着,出口声音带着破碎感,“那他为什么不早点离开柳家?有你有夜阑先生,他完全可以远远地看着……”她没说完自己便叹了口气,没想到柳无暇将那怨恨埋藏得那么深。他一直努力地活着,看起来轻松淡然,纯净无翳,他的心定是时时刻刻架在火上烤的吧。
“是谁伤害他的?”她泪如雨下,风吹着沉重的泪滴飘洒在一旁周诺的脸上。
“柳老爷。用鞭子……”
“不要说了,”唐妙捂住了脸,抽泣了一下,他隐忍了这些年,一旦复仇怎么可能不站在最近的地方来观看他们垂死挣扎?就算用自己的命去给他们增加最后一点重量也在所不惜吗?
儿子伸张正义,为整个济州府乃至天朝敬仰,却被自己的父亲鞭挞至死,那个父亲必将是被万人唾弃,生不如死。
无暇,无暇,你何至于斯……
她深吸了一口气,嘶哑道:“你还等什么,上马!”
周诺手上勒着缰绳,她压抑的抽泣声在呜咽的晨风里有一种让人心碎的凄惶,他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双腿一磕马腹,疾驰而去。
天渐次亮起来,他怕路上人看到她,便脱下自己外面的夹袍将她包住。他催得急,马蹄翻飞,疾风如刀,唐妙几乎透不过气,幸亏被衣服阻挡了一下,才缓了许多。中途换了马车,一路径直进了县城,两人心情俱是沉重,半句闲话也说不出。
天未黑的时候赶到县城。柳无暇面对父亲的鞭子,没有一句解释和求饶,更不反抗。如果不是柳家小厮跑去告诉周诺,他当时就会死掉。如今他被周诺保护在一座□园的小院。
唐妙从没见过这样的柳无暇,绝望脆弱,羽睫低垂,苍白的脸如同树荫下的积雪,泛着青灰色。这一刻她竟然没法揣测他到底是圆满了还是绝望了。复仇是双刃剑。或许他不是为了扳倒赵家而兴奋,却是为了被父亲抛弃而伤心。
看着他死了一样躺在柔软的羽被下面,她的眼泪唰得流下来,那轻薄的被子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他微弱的气息恐怕连自己的胸膛都撼动不了。
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然后又拿了帕子轻柔而仔细地替他拭去。
他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不动便也不会挣裂伤口,可他心上的伤怕是再也不会好了吧。小仲在一旁惶恐地说柳先生一直昏死着,没有什么知觉反应,一口汤药都喂不下去,他们试着给他灌下去,却都被呛了出来。郎中说是柳先生一心求死,不肯吃药的。
唐妙让人熬了参汤和药端进来,由她来照顾他。周诺招呼小仲几个都退下去,他则在外面廊子的灯影里等。唐妙尝了一口药,有点烫,便放在床头的高几上。床上的柳无暇没有一点要苏醒的迹象,生命一点点地流逝,让她的心针扎一样的痛。
“无暇,难道你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吗?现在你的大仇已经报了,再也没有能值得你留恋的吗?”她流着泪,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地擦着他的掌心,“我们都知道死过一次是什么滋味,就因为这样不是应该更加珍惜生命的吗?虽然有那么多不如意,可我们身边还有这么多美好的存在。你的母亲没了,可你有朋友,有周诺,有我,有我大哥,你若是死了,又将我们置于何地?你明明都知道,你却不肯醒来,为什么?你……你关心我,又焉知我不关心你?你这般任性死了,是要让我们一生都不安吗?你那么聪明,那么厉害,表面风轻云淡,内心的精准计算,无暇,你好自私……”她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看着掌心一道白色微凸的刀疤,将清晰的掌纹生生化成了断掌。
“无暇,你错了,我告诉你,你错了。就算你死了,我会伤心,可我不会陪你死。我死过一次,只要老天爷不要我的命,我绝对不会轻易赴死,不管心有多痛,都不会。”
“你去了阴间也不会找到你的母亲,那里什么都没有……”
“离开这里,你也没有朋友,没有温暖……”
“你醒过来好不好?无暇,我求求你,不要死……”她再也说不出话,哭倒在他的掌心里,眼泪如决堤的河顺着他的指缝流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她感觉压在眼底的指尖动了动,心头大喜,忙附耳低声道:“无暇,是我,你知道是我,对不对?你乖乖地吃药,好不好?”
他眼中有泪流出来,顺着眼角流下来,她哭着笑起来,帮他擦去了眼泪,忙喂他吃药。折腾了许久,终于把一碗参汤喂进去,他似乎有了一点力气,喂药便简单了些。唐妙感觉自己筋疲力竭,忙帮他擦了脸,然后起身轻轻地退出房间,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周诺。
周诺看了她一眼,视线在她唇角停了瞬忙移开,“赶了这么久的路,你先去洗个澡睡一觉吧。”
唐妙点了点头,“我去换件衣服就来。”这个时候她根本没法入睡。
她去东厢沐浴更衣,然后回到正房,周诺端了几样精致小菜给她,欣喜道:“方才让郎中给他诊了脉,说只要他肯吃药吃东西,命就保住了。看来我这招救命棋还是很管用的,就算他能拒绝整个天下,也舍不得你。”他似是高兴过了头,说话一点都不遮掩,也没注意到唐妙的尴尬,又道:“吃一点吧。”然后指了指旁边的素纱屏风,“你要是不肯去厢房休息,在那后面躺一会,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他一醒过来我就送你回去。”
唐妙勉强吃了一点东西,回头看柳无暇,叹了口气。见柳无暇的头发有点乱,想他平日都是整整齐齐的,便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桃木梳子帮他梳头,感觉周诺在看她,便瞪了他一眼,垂下眼道:“有什么好看的。你也是,让他这么乱,他知道了会气你的。”
周诺笑了笑,突然道:“妙妙,如果……我说如果,我送你和康宁去江南……”
唐妙心下一颤,立刻斥道:“你说什么混账话呢。我和无暇是好朋友。跟你一样……当然,比你好得多。谁要跟你做朋友。”
周诺苦笑,又道:“若他不让你走呢?你忍心走吗?”
唐妙垂眼看着沉睡的柳无暇,他的表情依然是平和淡然的,没有愤怒和哀伤,也许都在他那双清湛的眸子里,可它们合着,她看不见。
她缓缓道:“周诺,人各有志,你不能替谁安排什么。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还有,如果你喜欢我二姐,就不要害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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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诺唇角漾起一丝似是满不在乎邪气的笑意,“那你二姐允许我妻妾成群吗?如果这样,我也无所谓!”
唐妙气得深吸了一口气,劝自己不要跟他吵,自己是来照顾柳无暇的,她瞪了他一眼,“你急巴巴地把我弄来,又在无暇跟前说这样混账的话,我不要跟你说话,你出去吧。”
周诺只好闭了嘴,靠在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他们,表哥这样的人,缘何不能得到心中所爱?就算她不承认,可她能否认她对表哥的那份感情吗?
萧朗是富贵温柔乡长大的少爷,跟自己一样,不同的是自己没有一个从小喜欢的女人罢了。对于他们来说,女人一个两个没有不同,这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如果爱她,又缘何忍心让她低人一等,被人日日欺负?
若他爱她,倒真的应该放手还她自由。
唐妙给柳无暇细心地梳好了头,又帮他掖了掖被角,他的手冰冷的,突然他手指动了一下,指尖轻轻地拂过她的手背。
她欣喜道:“无暇,你醒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们。”
他没有反应,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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