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活了半百也被那个问题问住,到底哪里好?是一成不变,贫苦安乐,还是奋发而起,勇于搏击?当年他倒是也想过入仕之后不只是光宗耀祖,还能结交四方学士,寻情投意合之人,做人生得意之事。
“外面也跟这里是一样的,只不过风需要吹拂,水需要流动。你爷爷是种地好手,他就说一块地不能每次都种一样庄稼,隔一茬就要换换。”
景枫仰头望着天空,上方白鸟翻飞,他说,“先生,我们家都是种地的,我想读书。可是我们没有钱,我还要帮娘干活。”
陈先生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回去跟你嬷嬷说,带两条肉,一斤茶叶,来我家吧。”
景枫机灵,立刻意会,忙给陈先生磕了头飞快地跑回家跟嬷嬷和爷爷说。
初始两年,陈先生确实没有收过老唐家钱,后来李氏觉得家境稍微好一点,总这样实在心里过意不去,便紧衣缩食,按照别人拜师的学费也给陈先生送去。
一晃几年,如今陈先生身体更不如前,从柳家回来便又病了。景枫便每日勤去探望。
秋收忙完,便要等雨种麦子。
老唐头领着儿子们耕耙耱地,唐妙如今能跑会说,再不肯整日窝在炕上被杏儿和李氏逗来逗去,一定要跟着去地里玩。这日唐妙坐在地头的草垫子上,看着地里的人耙地,杏儿和景森在一边草丛里扑蚂蚱,然后用狗尾草一只只穿起来。
后面马路上远远地驶来一辆宽大的马车,车夫将鞭子甩的脆响,马蹄得得。唐妙忙扭头去看,转眼马车来的近了,她立刻认出是上次来过的柳家马车,忙挥着小手。
马车跑过去一段路程,慢慢停下,随即车上跳下一个细个子少年。
他撩着衣摆朝这边跑过来,跳下路边的沟,然后来到唐妙家地头儿前。
正是柳无暇。他穿着普通纹饰的驼色锦衣,腰上深色腰带,依然梳着总角,个子更见蹿高,气质愈见沉稳优雅,却与景枫给人的感觉极为不同。
唐妙笑眯眯地看着他,脆声地道,“柳无暇!”
一雪前耻!
柳无暇笑起来,摸了摸唐妙软软的头顶,“桃花都这么大了!”
唐妙用力点了点头,然后回头指了指地里的人,辨认了下指着个子小点的景枫,“哥哥!”
柳无暇俯身将她抱起来,逗笑道:“我来接你哥哥去县里,你要不要一起去?”
唐妙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清爽气息,寻思可能是某种洗脸的东西,点了点头,“好!”
柳无暇微笑着抬手跟地里的景枫打招呼,没一会景枫跑过来。柳无暇放下唐妙,两人见礼叙旧,很是亲切思念的架势。
唐妙被冷落了,只好玩自己的小玉兔。
景枫说到陈先生病了,柳无暇很是关心,便说让景枫先忙,他去看陈先生,然后回头去唐家。景枫想了想说也行。柳无暇便跟唐妙告辞,“桃花,我去陈先生家,等下去你们家吃饭哦!行不行?”
唐妙忽闪着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笑了笑,“吃了饭,就走吗?”
柳无暇愣了下,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笑了笑,看着景枫道,“小丫头真好玩,我跟祖父禀报过,晚回去两日也没关系。反正借这个机会我也看看庄稼是怎么种的。”
景枫忙道:“那请先去陈先生家,我这就回家跟嬷嬷和娘说一声。”
柳无暇要他跟自己一起坐车回去,景枫摇了摇头,“你从大路去陈先生家,我自这里回家更快!”然后两人辞别,柳无暇跟唐妙告辞,又原路回去车上。
桃花识字
景枫见唐妙盯着柳无暇看,笑着把她抱起来,“小妹,我们回家去吧!”
唐妙抱着他的脖子,景枫便跟正好耙地回来的爷爷和父亲说了一下,他们让他赶紧回去。
陈先生病得厉害,但也无性命之虞,只是需要静养不能操劳,柳无暇便留下钱让先生静养,不要再操心他们学业的事情。
对待柳无暇唐家人慎之又慎,谦恭之至。
李氏的意思是让他和景枫住原来的西间,那里宽敞干净一些,毕竟现在的房间矮小,墙皮也没有糊过,生怕怠慢了客人。高氏觉得婆婆说的也有道理,柳无暇是个孩子,不能太委屈了。
柳无暇被他们弄得不好意思,做了揖道:“嬷嬷、婶子请你们千万莫要客气,入乡随俗。家里的情况我又不是不知道,来这里就是不介意的。如果大家这么客气,无暇以后可真的不敢再来了!”
他这般谦虚没架子,老唐头一家更喜欢敬重他,待他如上宾,并不只是将他看做孩子。
高氏寻思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再客套了,把东间带大蚊帐的炕让给他和景枫景椿睡,夫妻两个带着孩子去和大梅睡对炕。同行的还有个老仆,与车夫一起睡在李氏家西间里。
柳无暇给家里带了礼物,主要是些吃食还有一小袋子莲子、龙眼、大枣之类的干货。另外给唐妙一只吱嘎泥老虎。泥老虎画得栩栩如生,中间用油纸糊起来,一拉一推,里面的哨子就会响。高氏怕唐妙拉坏,便放在西间后窗台上,让景椿负责看管,大家一起看,轻轻地玩。倒是唐妙一直被排斥在外,都说她虽然人小,可她力气大起来,又不知道轻重,很容易把东西弄坏。
唐妙也知道自己太过着急,不太会利用这具小小的身体,有时候会做出破坏的动作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无暇送给自己的泥老虎高高地站在后窗台上。没有泥老虎玩,她只好看柳无暇带来的书。为了不耽误看书,柳无暇此行带了一只书箱,放在东间炕上。
唐妙也不要求跟着下地了,趴在手箱子上研究那些书,因为长牙嘴巴不得劲,时常会不受控制地流一点口水下来,没一会儿,柳无暇那本诗经卷三便被她的口水浸湿了几页。
柳无暇从外面进来,看到唐妙小小的一团趴在自己的书箱上慢慢地扭动,一边动一边发出似是很懊恼的声音。他悄悄地走到一边,见唐妙趴在书上正用衣袖擦书上的口水,结果因为用力嘴巴微张着,又有透明的口水滴落下来。
他忍俊不禁,悄悄给景枫招了招手让他来看,景枫一看急了,忙跑上前把唐妙抱起来,“呀,小姑奶奶,你把无暇的书给弄坏了!”
唐妙歉然地看着他,寻思自己不应该趴着看书,应该躺在炕上看的,这样口水就流不出来了。
景枫被她黑溜溜忽闪忽闪的大眼弄得心软,笑道,“快跟无暇哥哥道歉!”
唐妙朝柳无暇伸了伸小手,柳无暇笑着把她抱过去,从怀里掏出淡蓝色的帕子给她擦了擦嘴。柳无暇动作非常轻柔,但因为不太会抱孩子,弄得她有点疼,唐妙挣扎了两下站在炕上,又去拿书。
这些古代的字有点迷糊,如果不想做睁眼瞎,就一定要识字。她暗自想着。
柳无暇笑着对景枫道:“看起来桃花比你还喜欢看书呢!”
景枫也笑道:“她倒是比弟弟妹妹都早一点听东西,又喜欢看光景,还记得周岁的时候给她念百家姓,说到柳的时候她就上心,我念了几遍,她就记住了!”
唐妙白了他一眼,百家姓她可是她最早会被的古文,只不过是听到柳的时候,她故意表示兴趣而已!
柳无暇也觉得好奇,便坐在炕沿上,从手箱子上拿了书,对唐妙道:“我来教你念书好不好?”
唐妙点了点头,心里腹诽小孩子都好为人师的!
柳无暇随便翻了一首东门之池给她念,唐妙从前语文就不怎么样,别说诗经就算是唐诗也只会背诵小时候那几首,还是被父母逼着背的,除此之外也就是小学初中学来的基础东西。
背诗不感兴趣,她倒是想认字,柳无暇念的时候,她用纤细的粉嫩指尖逐字逐句地点着,尽量地记下模样。
柳无暇被她勾起了孩子天性,也不嫌烦闷,看她玩得不亦乐乎,便从后面将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小手逐字给她念:“东--门--之--池……”念完了再从头念,直到他随便念一句,唐妙便准确地点到那里。柳无暇惊讶不已,赶紧让景枫来看,都惊为神童。
唐妙有些得意,随即又想会不会被人当成妖精,好在柳无暇他们只是觉得她认知能力强,并未如何,因为除了能指出来,她念不全,更不能背诵,说起来也没什么好奇的。只不过她心中有鬼,便忐忑不安,如果知道柳无暇三岁能背诵很多诗词她就不会觉得自己可能被当做妖精而需要藏拙了。
好在这里的文字跟唐妙生前的繁体字不会差太多,反正繁体字她也并不全部认识,凭着汉字象形的特点,她很快也能认识一些,却写不出,心里记不住它们复杂的模样。
柳无暇发现给她念书她很感兴趣,可是解说意思又兴趣缺缺,便不再解释,专门给她念诵诗篇,到后来唐妙便很快指出自己见过的字。柳无暇教她念,却又不能全部念准确。
景枫在院子里扒棒子,过一会进来看他们,笑道:“桃花,你以后叫无暇老师吧,等大一点就拜夫子。”
柳无暇笑起来,摸了摸唐妙的大脑瓜,“说不定以后桃花的造诣会超过我呢!我可教不了。”
唐妙双臂按在书箱上,小脚无意识地和着心里的歌曲韵律一下下地踏着拍子,没意识到一直踩的是柳无暇的手。
柳无暇注意到,寻思她肯能对韵律很有感应,便从自己箱子里拿出一根竹笛,试了音,吹了一首简单而欢快的调子。唐妙被他吸引,这么动听的曲子,如果做放牛娃的调子很合适吧!
“喜欢吗?”柳无暇逗她,她点了点头,去抓那根笛子,却又没有兴趣学,见不是什么独特的就扔在书箱上。
唐妙从来都是五音不全、女红一窍不通、没有古文修养、外语如鸡同鸭讲……能考上大学,纯粹凭着她对农业的一腔热爱,其他成就惨不忍睹,为了进大学门还花了父母三千块血汗钱……呜呼!
这辈子一定奋发图强,这是老天给的重新振作机会!
夜来风紧,秋雨层凉,大家赶忙着去播种小麦。唐妙既恋着柳无暇念书,又想去地里野,放放风,后来想玩的话有的是时间,来年也成,柳无暇很快就走了,自己可没机会学字。难得他这么热心,一定要好好抓紧时间才行!
一连几日老唐头领着人播种麦子,高氏和王氏在家里晒棒子,把光溜溜的玉米晒干,先用高粱杆的毡子围起来做成粮屯,等空了的时候再用棍子敲打脱粒。
大梅除了做饭,便陪小姑绣花。她们绣品并不是那种精致华美的衣服绣花,而是给县里绣花铺子绣那种可以用作垂幔、还有遮盖家具的纱幔花饰。价钱不是很高,但是比起女人下地或者做别的又能稍微多赚点。王氏不能绣花,便只管着编蒲扇、小盒之类的东西。以前李氏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把棉花弹了搓成长条纺纱,然后自己家织布,后来县里开了一家很大的宏盛布庄,有织机一千多台,且多是手艺熟练的织工,织得又快又平整,还不费纱线。虽然合计起来可能会贵那么几个钱,但是花样俏丽,深得年轻女人喜欢。自己家便只在冬天织厚实的白棉布,做棉袄、被褥的里子结实耐磨。
唐妙怕柳无暇走了之后自己没书看,便假意对他写字感兴趣,柳无暇既当做打发时间也当做温习功课,帮她写了基本蒙学书籍,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声律启蒙等。实际柳无暇的字潇洒挺俊,已经见其含蓄内敛的风骨,只不过唐妙不懂得欣赏。
柳无暇写书当然要附送纸张,还要亲自帮她勘订起来,自制了封面,在上面写了书名,画了一枝甚为别致的桃花。
花枝纤长婀娜,花朵风韵细致,有着一种别样的潇洒。
柳无暇虽然才十一岁,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大人一样,读书习字,作画音律皆有所学,唐妙不禁对他有些同情,可怜的娃,没有童年!不禁想到了萧朗,不知道他有没有习字。
高氏得空的时候,把秋扁豆煮熟晒干,又扒了自己家园里的萝卜,用擦子擦条放在开水里焯熟,然后剁碎,又把豆腐和肉都切碎,再煮了粉条剁碎然后用葱花炝锅的猪油拌了馅子,跟李氏一起包了四大锅包子。既招待客人,又犒劳下地农忙的人。
只不过包子稍微有点差别,柳无暇吃的是全细面,馅子也是上好的五花肉和猪油拌,家里人吃的就是细面和粗面搀着,馅子也用的棉花籽油葱花炝锅,只有一点点猪油。但是对于老唐家人来说,这粗面的包子也已经是过年才吃的上等饭食,也不敢敞开了吃,孩子两个、大人三个,不够了改吃别的。
柳无暇很喜欢,比平日在家里多吃了两个。不合胃口,也不会直接拒绝,尽管好吃,也不会贪多,这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一种修养,自小在那样复杂的家族环境里历练养成的。
高氏见他不像家里的孩子那样一有好饭就可着劲把肚子撑个滚圆,寻思柳家什么好东西都有,柳无暇不稀罕也是应该的,但她还是象征地让他,“无暇,再吃一个吧。”
柳无暇笑了笑,“婶婶包的扁豆皮包子,是我吃过最香的。我父亲大娘素来喜欢吃,但可惜一直没我这么好口福。今日一吃,我才知道原来还真不是父母口味挑,是家里厨子们做的不对劲。以前不是很懂一样的材料,不同的人做出来的饭菜味道不同这句话,今日算是深有体会了!”
高氏被他夸得心花怒放,忙说自己也是混做做,又让柳无暇随意,家里还有很多,够吃的。柳无暇笑了笑说自己吃饱了,再好吃的东西不能一口气吃撑,否则会破坏那种幸福的感觉。
高氏不是很懂,但是也随他去,更加觉得柳无暇是大家族出来的少爷就是有修养沉稳内敛,一点不轻浮。细面的高氏留着每顿饭热五六个给柳无暇吃。扁豆皮的包子跟其他的不一样,其他的第一顿香,再吃就觉得面塔塔的,可这个不同,第二次、第三次加热之后,扁豆皮和萝卜越来越涨,吸足了里面的猪油,沾了蒜酱,越吃越爱吃。果然,第二顿柳无暇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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