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一步向前,双手接过来,同时不动声色用胳膊肘撞了木筠一下,她这才想起来要赶紧拜谢王爷。
刚一鞠身,王爷赶紧起身拦下她:“怎么愈发的客气起来了?只是送个小玩意,不必再多礼——况且这本就是太子妃要送给你的,昨儿人来得晚,不便打搅你,今日本就打算叫福图送去,正巧你来,省得他跑一趟。”
“太子妃?”
听她疑问,王嬷嬷道:“回王妃,太子妃向来与您投缘,您受伤以来,她来不止看望过一回,这药材补品也送了不少,比起其他几位皇妃公主,多了许多。”
木筠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想一个平日足不出户的太子妃,居然来探望自己,可见感情不浅,实在是难能可贵,再想这个王爷所为,不由一嗤。
三王爷道:“太子妃听闻你已经清醒,带话说明日要来探望,你做好准备,万万不可怠慢。”回首对一直不吭气的檀夏道:“你明日一早便去永乐斋候着,太子妃许久未见你,上回还提到你,明日去会一会。”
檀夏点点头。
三王爷又轻笑道:“你见了太子妃,可不能这般没脸色,好歹也要开心些,跟海珠多学学待人技巧——”
这么说明天只需静候小三,不必过来请安了?
看着二人眉来眼去,听着二人低声软语,木筠眼前突然间闪过海珠泫然欲泣的面孔,顿时觉得极度闷气,再面对这两张看得极度不顺眼的脸,怕是憋不住就想给他们俩耳光,于是趁檀夏点头的功夫,她提高声音:“王爷,臣妾先行告退。”
这次等不及王爷回话便逃似的飞奔而去。王嬷嬷见她不顾礼数,不等王爷允许就走,恨不得脱了鞋子砸她。又苦于年老,身子不如从前,追不上一阵风似的王妃,只得苦苦跟在后头紧赶慢赶。
好容易出了宝婵阁,木筠走得慢了些,王嬷嬷这才气喘吁吁追上来,喘着粗气,话也说不周全,木筠赶紧给她拍拍背顺气,问她:“有话慢慢说,你怎么跑起来了?”
王嬷嬷见她没事人一样,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问道:“你今儿怎么走这么急?”
“急?”
“……平日你都是替王爷张罗好早膳才走……”
“我替他张罗早膳?他又不是没人伺候,何必要我动手。”木筠没好气的说。
“海珠,不要赌气……”
“我没赌气……对了,我问你,那个琐玉是怎么回事?”
“你是傻了?檀夏这丫头眼见着得了宠爱,面子上也得讨好一下……”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多?你忘了那次李氏……咳,我跟你说话,你看着我,还说不是赌气?”
“乳母……我真的没有——”
“唉……我知道你见着王爷对檀夏那般好,心中不平,但是做女人就是这样,我跟你说过,王爷看上的人就当是姐妹,大度一些,男人难免如此,你总不能叫他把心都栓在你身上……”
“乳娘!”木筠打断她,想开口,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乳娘,搞错的事不止一件,而且又死脑筋,要解释起来太麻烦,她叹了口气道,“我方才绝不是在赌气,只是突然间有些想吐,怕在王爷面前出丑才跑出来……”
话一出口,木筠便十二万分的后悔,因为她看到王嬷嬷的眼睛猛得雪亮了起来。她知道乳娘对“想吐”这个词产生了不正确的联想,赶紧纠正道:“我可不是怀孕——”
王嬷嬷倒也干脆:“唉,也不一定就是有了,毕竟你这身子调理起来也麻烦……”
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若是为了生育,怕没有调理的必要了。
那日蓉清池一浴,她已经见过海珠腹上伤口,切口平整,下手的人手法又恨又准,非常干脆。明显是利刃所割,虽然愈合得只剩淡淡一道红痕,然而到底还是能看得见,她无从知晓这愈合下的伤口究竟有多深,但是能感觉到一旦触及,牵扯腹内隐隐作痛,要知道这伤是半年前所得,王妃再不得宠,也有医术高明的医生精心调养,养了半年仍留痛根,若不是伤深达子宫,做不到这般效果。
清醒这几日,三王爷也不是没叫婆子差人来看,俱是摇头叹息,看来无法生育是一定的。
这样也好,木筠反而有些放心,到这个鬼地方已经够倒霉的,若是再拖个油瓶,她真不晓得该怎么办了。
王嬷嬷叹了口气道:“罢了……风大,咱们还是先回去,我替你熬参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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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夏凭窗而坐,望着木筠一行人的背影出神。
三王爷背手站在她身侧,陪着她看。
好半天檀夏才幽幽开口:“她不喜欢我。”
“说什么傻话?”三王爷爱怜的摩挲她脑袋,“她连宝婵阁都肯让给你,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檀夏从他手中挪开,烦声道:“这是人家的屋子,我不要住在这里。”
“说这里安静,要住在这儿的也是你,如今人家让了,这会儿说不住的也是你,怎么跟孩子是的?”三王爷好笑的看她撅嘴赌气。
檀夏皱着细眉,问:“你喜欢她多还是喜欢我多?”
“当然是你。我说过,你若愿与我成亲,我便答应只宠爱一这一房。”
“不碰别的女人?”
“不碰。”三王爷答得坚决。
“那她呢?”
“右赫理氏嫁给我十四年,是父皇赐婚的正室,与别人不同,自然不能冷落。”三王爷耐心解释,知道她犯小心眼儿了,故意不说海珠的名字,而叫她的姓,省得檀夏又恼。
他知道海珠办事干脆利落,太过完美,他都不得佩服,更是让檀夏望尘莫及,见到海珠,她便不想也不敢吭声,心里暗暗难受。
好几次见海珠宴上言辞得体,女主人的风采叫人不忍移目,她回来便不声不响,到半夜才睡。
明明除了檀夏,得宠的还有李氏,苏尔氏,偏偏檀夏就是对跟他关系平平淡淡的海珠吃味。倒也不是多么明显,只是他每回提到右赫理如何,她也暗暗较劲要做到,不甘落后,像个较劲“我要比她好”的孩子。
他只能小心安抚,“但是别的女人,我绝对不碰。”
檀夏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我这样说,你还不满意?”三王爷贴进她耳侧,轻咬她圆润耳珠。檀夏身子一颤,垂眼不去看他,低低道:“我知道……我只是恨自己比不上她——”
后半句话被三王爷堵在口中,舌尖探入缠绵,半晌才喃喃开口:“你不必跟谁比,你就是你,你是檀夏,不是别的任何人,我只要你一个——”
“可是我……”她想问,她到底有什么好?让他这样痴迷?
在她眼中,右赫理比自己好上千倍万倍。
从记事起,亲自调教她的便是右赫理氏。
在她年幼心中,右赫理氏宛如神一般,高挑美丽,温柔大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即使她知道右赫理氏不是她的亲娘,并且只比她大十三岁,但是心中仍私愿,希望能有个她一样的母亲,这般仪态万方,惹人艳羡的母亲。
小时候每次见她含笑走来,足下若踏莲花,小小的心便暗自雀跃。
只可惜她天资不足,右赫理氏教得那些,她总是学不好,同样的东西,别的女眷学一次便会,而她怎么都不行,有女眷偷偷笑话她,虽然右赫理氏严厉制止,却也叫她心里难过。
于是她开始闹脾气,每每学了一半便赌气不学,右赫理氏耐心劝她,可是她恨自己在她面前丢丑,怎么也不肯再学,最后没办法,只好被送去跟三王爷学武,让三王爷管教。
檀夏很怕看到三王爷冰冷冷的面孔,叫她一见就怕,但是她宁可跟着三王爷,也不想在王妃面前丢脸。
事实证明,她学得虽然也不精,但是比起琴棋书画,已经是好太多了,小小年纪,一把小竹刀,舞得风生水起。
她憋足劲学,是想做给她看,让她高兴,开始右赫理氏也是会笑着看她练,可是后来,右赫理氏出现得越来越少,七岁之后,她很少再见到她,即使见到,也是在她匆匆带人走过时,远远的看着,那时的右赫理氏,还是一样美,只是脸上已经鲜有笑容。
并且檀夏终于悲哀的发现,右赫理氏的眼中再也看不见她。
失望笼罩在心底。
又过了一段日子,檀夏根本就见不着她,除了她的乳母王嬷嬷,府里任何都很少见到她,王嬷嬷替她发话,众人听着便是,渐渐成了习惯。
听说右赫理氏整日把自己关在别院宝婵阁屋子里,呆呆的发愣,半夜还会哀哀哭泣。
——“真是吓死人了!”扫地的秦氏,捂着胸口故作惊讶的说:“我一走近,便听见女人低低的哭,刚想叫,王嬷嬷跑过来捂住我的嘴——哦哟,这主仆二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吓人!”
底下人低低笑成一片。
当天晚上,秦氏拉肚子拉到虚脱。
檀夏愤恨的把把豆粉洒进她喝水的杯子。
檀夏也去偷听过李氏和下人闲谈,她忘不了李氏得意的笑声,李氏说:“右赫理氏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怕是疯了——”“不过听说她还在管着府里的事儿……”“还能管几天?我看她是快不行了。”
她牢牢记住了李氏的说的话,她知道“快不行了”是什么意思,“快不行了”就是“快死了”,快死了就是没有了。右赫理氏要死了!
她嚎啕大哭,不顾王嬷嬷阻拦,冲进右赫理氏的房间,雕花桃心木门一推开,便见右赫理氏半躺在贵妃椅上,闭目养神,见她进来,烟波斜斜一暼,屋里背阴,而她的脸愈发的清瘦苍白,长发未盘,披散肩上,长长垂地,好像她见过的画中的病美人。
“好好的哭什么?”她开口,纤手缓缓替檀夏擦去眼泪。
“你要死了吗?”
对面的人儿轻扯嘴角:“死?”
“李氏说的,她说你快不行了。”檀夏又开始呜咽,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右赫理氏从旁儿取了个小盒子,往她嘴里塞了一颗酥心糖,笑道:“你很怕我死吗?”
“呜呜呜呜,人……死了就没有了,就像我爹娘一样……再也不回来了……”红艳艳的小嘴含着糖,努力把话说得清楚。
右赫理氏微微动容,坐起身子,将她搂在怀里,叹道:“我不会死的——若是真死了倒也好——可惜就是死不掉——”
檀夏拼命往她怀里钻,贪婪的吸着她身上的香气,嘶声道:“右赫理氏不能死,你要……教我练琴,你还要教我画画……”
“好,好,好。”右赫理氏见她哭得伤心,逗她:“这回不学一半就跑了?”
檀夏脸一红,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献宝的对她说:“王妃,我刚刚学会一套刀法!我耍给你看好不好?”
见她含笑点头,檀夏大喜,拽着她的手,把她拖出屋子。
太阳明明不晃眼,右赫理氏却伸手遮日,仿佛久未见阳光。
那个下午,是檀夏一生中最怀念的一个下午。右赫理氏站在树下,长发,水袖,随风飘散,偶尔有花瓣落下,落在她头上,缓缓在眼前坠下。
而她就在她身边,随风而舞。
明明舞刀的是檀夏,欣赏的人是她,怎么好像对调过来一般,脸红心跳……
直到三王爷寻她练刀不见,得知她上右赫理氏的别院,急着追来,却见眼前一幕,她的美梦才被打破:三王爷不顾她又踢又打,差人把檀夏送回去,自个儿留了下来。
这之后,她又恢复从前,每日跟着王爷学完刀法,便去右赫理氏处学习琴棋书画,她仍是学不好,可是再不怕被她看笑话。那时的她,觉得要是一辈子都这样便好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也许三个月,也许是两个月——三王爷告诉她,右赫理氏有孕了。
“身孕?”
“就是要生孩子,生出小世子或小郡主。”
“小世子?小郡主?!是她的孩子?”
“对!”三王爷难得露出笑容,捏了捏她的小脸:“也是我的孩子。就像珠儿秀儿一样——”
“不要!”她惊恐的大叫。
“为何不要?”三王爷皱眉。
檀夏不答,只是飞快的跑向宝婵阁,任凭三王爷动火,在身后大声叫她。
到了宝婵阁又是一番哭诉。她泣不成声,右赫理氏脸色比上次更加苍白,她拉着她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小丫头是怕她有了孩子,就不疼她不要她了。
“傻孩子,我一样会疼你呀……”
“不会的,你以后只会抱着娃娃,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她给了她一颗酥心糖,喂进她嘴里。
“可是他才是你亲生的!”她含着糖,依然委屈,“平丫头说的——我不是你的孩子,亲生孩子一出来你就不会再疼我了!”
她早知道自己不是王妃的孩子,从小没人瞒着她,大家都不顾忌说她是抚远大将军留下的女儿,这个称呼很是尊贵,毕竟将军战绩辉煌,为国立功,而将军夫人恪守妇道,随夫而去,都被传为佳话——
“这檀夏长得和她亲娘一样美貌,有这样好的爹娘为她开路,又是三王爷三王妃亲自调教出来的,日后必定福享不尽”——他们怜爱的看着她,都这么说。
她看过自己的亲娘,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画像。那日她带着平丫头,在王爷的书房里偷偷翻找,终于找到了李嬷嬷私下说的那张画像——“檀木镶银的卷轴”——卷轴一拉开,便见自己长着一张和她一样的面孔,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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