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放大镜下一看,简直是所有的不同都纤毫毕现。一想到这玩意儿在破案上可以用到这里用到那里,乐至欢喜得手舞足蹈。
陆续又有客人到来,大家见面寒暄,乐至哪还有工夫跟人磨嘴皮子,一径自得其乐。他们说话声音不大,旁人只看到这两人在弄什么新奇玩意儿,但大家都是大家子出身,秉承见怪不怪理念,即使身后一声炮响也不会动一丝眉毛的人,即使心中好奇,可都暂时没围上来。只有白适了解姜锵的真实身份,早已知道这位皇后经手的稀奇古怪东西不断,因此又迎来两位客人时,忍不住过来看。
正好小厮飞奔送来水草丛中取来的水,姜锵一边专注地动手滴水上载玻片,一边对乐至道:“再给你看看水里有什么。佛说一滴水,三万六千虫。这句话在这显微镜下是可以验证的。”
白适弯腰看着问:“这是什么?”
姜锵抬眼一笑,“乐兄在走火入魔。”一边将装好的载玻片递给乐至。
乐至接了载玻片,却热切对白适道:“白兄,快看给你的礼物。快看,快看。”
姜锵笑了,真是,差点忘记给主人的礼物。她忙拿起较小的皮盒,递给白适。“白兄,这是我刚做的单筒望远镜。做得粗糙,不成敬意。你眼睛贴在细点儿的那头,另一端对准对岸比较远的地方。闭上一只眼睛看筒里,是不是远处的景物变得清晰了。”
即使是从未见识过的东西,白适用起来的动作依然舒缓优雅,姿态犹如谪仙。依言看了会儿,白适的嘴唇微微翘起了一个弧度,“果然,连对岸假山上的一棵小草都看得清清楚楚。传言殷兄慧巧灵思,果真耳闻不如一见,神奇之至。多谢殷兄的礼物。”
姜锵心说你怎么不激动啊不激动啊不激动啊,这涵养也真是太好了,只看得见眼睛深处的火焰,表明白适内心的激动。不像乐至早沉迷其中了。“白兄等月圆之日,用那块蓝水晶挡住镜头,再看你熟悉了二十多年的月亮。会发现月亮简直是只大麻皮。但千万别去看太阳,眼睛会受伤。”
白适慢慢转着身子对远处看,“及至秋高气爽,登高望远……”
“遍数通天河点点白帆。”姜锵随口接了一句。
“好,好,届时不知能否请到殷兄同游。”
乐至在一旁闲闲道:“秋季不能请殷兄同游了,那时殷兄身子重。”
“就你观察仔细。还请两位保密,这世道……不太平。”
三人都是一笑,心照不宣。在座谁不知道宫里新发生的下毒案啊,怀孕的这个又是皇后,本身就是全后宫的靶子,当然有顾虑。姜锵更是捎满场红衣翻滚的朱青一眼。
白适温润地微笑,“谁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姜锵也大度地道:“我早跟宫维说过,阵营之外,还有诗和远方。不碍事,我分得清。”
乐至闻言抬头看向姜锵,难怪她虽然不让他知晓下毒案的核心机密,但毫不吝啬地传授破案知识给他,送这奇巧的放大镜给他,还一口答应跟他来参加死对头们的三月三聚会。这等胸襟,令人佩服。
“好一个阵营之外,还有诗和远方。殷兄,白适自此认你是朋友。”白适说着,冲姜锵伸出手掌,眼睛里都是真诚和磊落。
姜锵从白适试图更多了解胡适时,就认可了这个人。她也站直身子,大大方方地伸手过去,与白适重重一握,“很高兴认识你这样一个朋友。乐兄劝说我来时,我还百般抵触,幸好乐兄坚持。”
白适相握后松开手,笑道:“乐兄来与我商量时,我也颇腹诽了一下他的先斩后奏。呵呵。乐兄,我们把礼物先收一收,殷兄的身份暂时还是别暴露为好。”白适说话的时候,在姜锵右边的桌子上放下一把扇子,相当于占座。然后又去迎宾。
姜锵觉得正确,看着两位将礼物分别装回皮箱,由白家小厮送走,她放心了一些。再环顾四周,她不由得笑了,“原来我穿得最黯淡。”
乐至道:“我的衣服都是内子安排,自己不懂。但觉得殷兄的这套是在场最大气别致的。回头必须抄袭了去。我再领殷兄认识几位朋友?”
姜锵摇摇头,“一口吃不出胖子,慢慢来吧。你只要指点一下这些朋友是谁便行。”
乐至便与姜锵坐得近一些,一个个地指给姜锵看,这是谁家世子,任职何处;那又是谁家侯任家主,在做什么营生。在场算上姜锵,人不多,共十五个。但乐至观察缜密,一圈指点下来,一针见血地指出:“居然……殷兄一个人都不认识。这些人好歹都是朝野的精英了。”
“朝政那块我一向绕着走。世上还有其他更有趣的事,没必要将所有生命都放在不喜欢的营营役役上。那下毒案如果不是与我切身相关,我才不会费力去管。乐兄还不是一样,原可以有更好更有油水的发展,硬是因为爱好屈居刑部侍郎。都是千金难买我乐意,不过有资格任性也算是活得恣意,再说我们任性得健康活泼向上,够对得起人类了。”
乐至“扑哧”笑出来,“难怪白兄与你倾盖如故,他也是个想得很通透的,索性连入仕都不肯,一年倒有一半时间在外游历。可他做家主后又将整个家族打理得更加兴旺,族里再老资格的亲戚也无法指责他。在场众人也都服他。”
白适显然有内功,听到这儿回眸一笑。姜锵索性问他:“白兄今年准备去哪儿游历?”
白适道:“今年打算梅雨季后,沿通天河向西,追溯通天河的源头。”
姜锵一听,原本一直慵懒地斜倚着的身体立刻激动地坐直了,扇骨一拍掌心,无限惋惜地道:“可惜,我今年无法出行,不然真想与白兄结伴而行。我去过一次,一直追溯到荒凉无人的冰川脚下。白兄若是第一次去,我建议你尽早出发,别管我们的梅雨天之约。”
白适惊讶,吩咐小厮开始上酒上冷菜后,便坐到姜锵身边来,“你曾经去过一次?极好。我前年见到第一座雪山时,随从病的病,死的死,无法再走下去,只能回头。今年打算再尝试。殷兄可有建议?”
姜锵兴奋地道:“你随从得的叫高原病。那地方因为地势高,我们这些平原地区过去的人会胸闷,呼吸不畅,出鼻血,晚上无法睡觉,走几步就喘成一团。稍微着凉,放家里完全是小毛病,那地方却能病死。而且煮饭煮不熟,想吃菜简直是奢侈,关键还是会迷路,那地方简直荒无人烟。今年出发前,你最好让所有随从都练跑步,每天绕城墙跑一圈,跑上个一年半载的,可能会好些。再多带点糖和蔬菜瓜果。”
白适都激动了,“对,殷兄说的全对,原来是这样。那我不如将计划推迟到明年,做足准备再走。”
“那是最好。这个计划绝对是激动人心的,沿路看的是完全不同的人文,和天然景观……”
白适的小厮非常及时地送来一张地图,铺在两张矮桌上。见此大场面,大家都围了过来。白适等小厮安排好,认真地道:“请殷兄指着地图指教。”
“指教不敢。白兄上次去的路线是哪条?进入高原有三条路可走。”姜锵用手指在地图上指出青藏线,川藏线,和滇藏线。“我估计你走的是中间这条线。南边那条要经过许多蛮横的小部落,弄不好被抓去祭天。北边那条要经过正始国,前年还在打仗,太凶险。”
白适道:“对,正是中间这条线。这张地图还是我走过后画出来的。”
“但如果计划是追溯通天河源头的话,还是该走南边这条线,沿着通天河走。走到这儿……你画的是只有通天河一条河,其实那边有三条大河,号称三江并流。其他两条河后来折而向南,有一条从奇相国入海,另一条从佛祖的故乡入海。只有通天河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一直流到我们这儿入海。那一路真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回来再有谁喊我去爬山涉水,我只有一脸嫌弃地给个白眼儿了。”
白适放声大笑,这么个温和的人居然还能放声大笑。“殷兄说得极是。决定了,明年去,很希望能与殷兄同行。”
“好,不管最终能不能成行,白兄,必须是我替你制定最完美的计划。”
白适举起酒杯道:“必须是殷兄。光是这高原病,只有殷兄一人完全说中。我先谢殷兄一杯酒。”碰杯就全干了。
姜锵碰杯后只是一抿,“我现在不能喝酒,白兄见谅。不过……”一说到这儿,姜锵笑得一脸生动,熠熠生辉,“你幸好才看见雪山就回,要是再走进去一些,进入牧民人家吃饭,他们喝酒端上来的碗就恐怖了,可能是雕花的人头盖骨。他们庙里就有很多。”
众人都惊,朱青更是道:“这么残忍?那些头盖骨碗会不会取的是路过陌生人的头?”
白适道:“前年在一座庙里倒是有见过,殷兄一说我更肯定了。那次言语不通,就没问清楚。难道真是取落单路人头做的?用这种碗吃饭喝酒,不心里碜得慌?”
“原因一方面是宗教虔诚,信徒不仅自愿贡献头骨,还有处女贡献人皮做庙里的鼓,觉得这是一家人的无上荣光。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地的出产。所以我游历到每一个不同的地方,看到不一样的陈规陋习,或者习俗人文时,我都会在心里问一句,这些是怎么形成的,这一地的人靠什么生存。比如说普通人家用头骨碗,因为那地方不出产瓷器,又是个极寒之地,遍地就看不见一棵树木,对吧,白兄?所以拿什么做碗?而且又是居无定所,一般人金银铜铁的用不起,陶器瓷器的在一年几次的搬帐篷中容易碎,遍地都是的牦牛角只能做酒杯。用头盖骨也算是适应生存环境、就地取材的办法。”
白适连连点头,“对的,见到雪山后,几乎那就是不毛之地了。看过去都是石头,干渴得想挖口井取水,可这还是夏天啊,挖下去却是冻得铁一样硬的土。一路还真没见过烧陶,陶瓷和茶叶丝绸什么的从我们东边用马帮运过去,非常贵。殷兄这么理解头盖骨碗,我觉得很有道理。殷兄这一句‘这些是怎么形成的,这一地的人靠什么生存’是个极好的问题,所有出门游历的人都应放在心里反复自问,寻找答案。”
众人听姜锵所言,直觉得匪夷所思,略有不信,可这些匪夷所思的内容却都被他们敬仰信任的白适在后面一一肯定。一时,他们看姜锵的眼神全变了。
姜锵见白适认同她的话,便索性发散开来,开始有的放矢。她又伸出手指,在地图上整个青藏高原周围画个圈,又在蒙古画个圈,“白兄不知还注意到没有,这些我画圈的地区,你走进他们帐篷,他们会很敦厚热情的欢迎你就餐,让你白吃,真的是很好、心思很单纯的人。但坐上位的肯定是年轻力壮的男主人,老人无法坐上位,甚至看不到步履蹒跚的老人。我当时只是稍微好奇,于是查证了一下,竟然发现他们那边的人就完全没有我们这边尊老的意识。我们这边孝敬老人是天经地义,他们那边没这回事,他们的老人等手脚不灵活了,就把家产分光,自己去,或者家人送去,到无人荒地一个人等死。我们听着很不可思议,对吧?却是他们那边沿用了千百年的规矩。他们用头盖骨碗,他们遗弃家中老人,可他们都是好人。为什么?”
众人现在都不怀疑姜锵所言了,可也都回答不出为什么。只有白适捏着一只酒杯怔怔地想了好久,才长出一口气,道:“殷兄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我大大不如。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是殷兄说的这个现象。我当时还以为那地方环境恶劣,生存不易,老人早早去世。想不到原来是遗弃老人。他们怎么做得出来?遗弃的可是他们的亲爹娘。”
姜锵吃了三块唯美多汁的现炙羊肉,才肯好好说话,“怨不得白兄没意识到这问题。这现象,等我游历了几十个国家之后,才想明白。只是想明白之后,再看见规矩什么的,就再也无法打心眼儿里地尊重了,整个人坏掉了。让我多吃几块肉,再听我下回分解。我都饿了好几天了。”
众人都看着她雪白稚嫩的脸,心里只抽冷气,几十个国家!怎么走的。但依然无人怀疑。
尤其是乐至这个刑侦高手,听得更仔细,心说皇后得从几岁开始游历,才有如此多的经历啊。很是想不通。但听到她说饿了好几天,不禁又扑哧笑出声来。原来宫里下毒案频发,还是把这个混身都是本事的皇后给吓得不敢吃饭了。
姜锵优雅地看向乐至,“乐兄笑得太没兄弟情谊了。罚你取那边那块火腿的火腿心,将最中间的部位切成半透明薄片,切一大盘,生的呈来。”
太没兄弟情谊?乐至又笑,“可是生吃?”
“是啊,有这大好蜜瓜在,不能不卷一块儿生吃。”
白适兴致勃勃地道:“还有这种吃法?不过那只火腿是做烤鱼调料用,我让厨下取更好的火腿来。”
身处顶级世家子弟当中,姜锵即使再神往久违的帕尔玛火腿和伊比利亚火腿的滋味,此刻也只能继续慵懒地倚着矮圈椅,装着漫不经心地优雅,“有。可惜我最近吃药,不能喝酒。不知白兄这儿有没有西域产的红葡萄酒,越是陈年越好。配那火腿……我这一年来怎么忘了这一美味。什么都可以忘记,唯美食不可辜负啊。”
朱青眼睛一亮,说得出“唯美食不可辜负”的人绝对合他胃口。“正好,白兄家的绺莞火腿是南诏一绝。白兄有上好红葡萄酒吗?若无,我让人快马去拿。”
一听白适家还做火腿,姜锵装慵懒的打算立刻破功,两眼亮闪闪地看着白适,衬得眼角斜飞的金粉更是流光溢彩,道:“白兄,拜托,请来两只火腿,黑毛猪,用精饲料养大,肥腴,切开要能看得到红色瘦肉间均匀分布的脂肪。一只火腿较软,一年陈,只要火腿心;另一只三到四年陈,去皮带肥膘。若得有烟熏的,更好。”
白适让小厮立刻去照办,还让小厮去酒窖抱一木桶红葡萄酒来。朱青则是招手让他的小厮也回家抱红葡萄酒去,他觉得他的酒肯定更好。
一位鹅黄云锦袍子的公子笑道:“殷兄家里也做火腿?说起火腿来如数家珍。”
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