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适道:“我有数了。殷兄的回答,令我想到我一位族兄经历聚义庄剿灭战后说过的话,他当时说,殷兄的臭弹一出,哪里还需要关心庄里有什么帮主的无敌拳法,什么门主的无敌刀法,臭弹一过,全无逃生机会。”
言外之意,世家一向是这个世界不容忽视的存在,连皇帝都细细研究每一个有实力的世家。那么一个原该密切关注的人,却说她对世家关注不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人根本就不把世家的实力放在眼里当回事。正如她的臭弹不把聚义庄那些武功超群高手的招式当回事。在场的谁听不懂啊。即使最初没听明白姜锵话里的意思,被白适一提,也都明白了。
姜锵看着白适笑,“是白总管说的吧?对了,晋王妃白霭是白兄的亲戚吗?我喜欢她。”
“白霭是我堂妹,白总管是我家远房亲戚。殷兄,在新兴作坊的冲击下,当前世家面临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姜锵不禁抚额,这个温润的君子竟然跟她固执上了,显然是已深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白兄目前已经感觉到什么异常?”
“我原本只是感觉今年的问题多得应接不暇,见到殷兄后,我心里的那种烦闷变得清晰。我意识到我们世家可能面临一场深刻的变革。”
“敏锐!”姜锵不禁赞叹一声。
朱青在一边直言不讳地问:“白兄是因为殷兄扶持的那些作坊打击到我们世家的传统产业?”
白适道:“殷兄的布局不会狭隘到一城一池的得失。”虽然是回答朱青,却是盯着姜锵。
姜锵低头想了会儿,清晰有力地道:“白兄洞见。确实,我并未针对世家做出布局,正如白兄所言,我制造臭弹时候从未考虑过需要针对聚义庄里面的哪种人。但我看随着整个社会的流通扩大,人员进城,人力成本提高,消费更加丰富,种种此消彼长,世家作为一个经济联合体,必然受到冲击。这冲击是机遇,也可能是衰败,需要看掌舵者的智慧了。然而流通的发展和作坊机械化替代个人手工,既然已经形成,那必然成为整个社会的大趋势。你可将大趋势看作通天河,在大趋势面前,你可以选择直挂云帆济沧海,也可以随波逐流,更可以沉舟侧畔千帆过,唯独无法以一己人力截流大趋势。所以白兄那个问题问得很好,也必须问:世家千百年来赖以生存的土壤是什么,如今的变革将冲击到什么基础,世家就此应该做出何种改变。需要认真分析研究。”
那位浓紫绸衫的谢公子也清晰有力地补充道:“此消彼长,还包括朝廷收入的剧增,和世家收入的微增、甚至减少。”
有钱能使鬼推磨,世家屹立,主要还是因为有钱买武力来对抗朝廷。收入的此消彼长,很直接影响到当前武力对抗的平衡。
宴会的热度立刻降到冰点。
姜锵看着这位总是寥寥几句指向关键点的谢公子,脑袋里搜索了会儿,找到答案。京城最大世家谢家,南诏国唯一从建国绵延至今的外姓王,而眼前这位是谢家家主谢王的嫡子谢安。谢王府低调,但存在感从来强大,宫新成一直不敢惹。从这位谢安,便可一叶知秋。
但姜锵还是补刀,完全无惧可能的冲突,“只说人力成本。目前有些府县无技能的女工在作坊里的月薪可以达到一两二钱,而且趋势还是人工的大量需求,而他们在之前几乎是免费劳动力,可以用几顿饭打发。水涨船高,有一技之能的人月薪会更高,而且供不应求。”
也就是说,你以后建立私人武装的费用剧增,凭你微弱增长的收入,还撑得住吗,够能力与收入猛增的朝廷对抗吗。
白适叹道:“殷兄建立的是趋势,而以人力抵抗趋势,则是螳臂挡车。全无抵抗之力,即便有谁丧心病狂杀了殷兄也已经阻挡不住趋势。只能顺势而为了。”
姜锵没回答,只是提笔写下,“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
一时,众人说什么的都有。都是顶级世家出身,眼界本来就高。又是世家中千挑万选出来的继承人,自然本事也出众。他们不会像晋王宫维一样沉湎于赌气,他们肩扛着整个大家族的生存,在生存危机面前,他们无法任性。他们即使才刚接触危机,已经高瞻远瞩地想到许多。
姜锵听着,不得不承认这些人确实是精英。尤其是白适与谢安。一个穿浅紫,一个穿浓紫。
但是,“世家过去所依仗的,正成为如今变革的阻力”。姜锵似乎是在悠闲地练字,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她笔下慢慢流淌出来的字。
果然,乐至叹道:“大船掉头难。”眉心已经拧成一个“川”字。
姜锵没答话,再坐了会儿,告辞了。白适作为主人亲自送出门。
只面对一个白适,姜锵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还没见过整个大家族千万个同姓人一起转型成功的。都是渐渐分化,各自求生。”
“世家将不存在?!”白适这语调,既是肯定,也是无奈的疑问。
姜锵道:“世家依然存在,依然是操纵整个社会的看不见的手,只是方式方法大为改变,世家的规模大为缩减,三代之外都不相干了。”
白适问:“把什么抓在手里最重要?”
姜锵很干脆地回答:“土地,资源,和与时俱进的教育。规矩将是绊脚石。”
白适点头,然后更是干脆地道:“有你在,白家再也不动与朝廷抗衡的心思。”
“还是可以的,用我说的看不见的手。武力抗衡太费钱,但可以考虑影响朝政。”
白适看着姜锵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可真对他直言不讳。两人已走到门口,但白适止住脚步,深思熟虑地道:“我听说过殷兄的教育设想,我们白家子弟可以不考虑科举,我想替他们安排接受殷兄的教育。不如,在教育方面,我们合作?”
姜锵眼睛大亮,“教育合作的规模会很大,而且会是一辈子的事业。我已经将曲直曲先生拖下水,只是他生性闲云野鹤,只管帮我制定教材。而许多开创性的事务性工作,我一直找不到一个办事能力极强,又心胸开阔能突破禁锢的人。若是白兄考虑成熟,我们可以找时间继续谈。我最想做好的事便是教育,我试图把由几个人居高临下地推动的社会发展,变成通过教育促进许多人群策群力地、内生性地发展,直至形成发展的良性循环。那样我就可以放心了。”
白适道:“我为世家过去那一年对你做的诋毁感到羞愧。我们今早找时间商谈教育。”
白适回送姜锵的礼物足有一车,装在白家的马车上。虽不是价值连城的,但都是极有心思。当然有极品火腿四只。姜锵没推辞,全部笑纳。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6 章
白适回去宴席的这一路走得很慢,一路心思重重地思考着皇后单独抛给他的话语。他此刻最想做的事是找来帐房先生,查一下每年的收入支出明细,如果人力成本等出现变化,会如何影响每年的纯收益。
正想着,一个精装男子匆匆擦身而过,但随即垂手站住请安,“见过白公子。”
白适看那男子一眼,“找谢兄?跟我来。”
白适这才加快脚步,很快回到宴席,与乐至道:“你的直觉果然最灵,今天皇后指点我们的这些,对我们世家而言几乎是关乎生死。”
乐至道:“我们该怎么做?白兄,你千万给我一个指引。我已向皇上递交申请,要求去皇后书房,但皇上似乎不允。”
白适看着乐至一笑,道:“你自身条件太好,皇上怎么肯放你成天围着皇后转。”
乐至脸上一僵,正要说话,谢安拎着一只袋子归坐,大声对大家道:“我手里的是盂仙国第一船运到胥城海港的稻子。”他说着,倒出些许在盘子上。盂仙国的稻谷长得特别细长,即使没有南诏国自己的稻米做比较,平常人也很容易一眼辨别。
朱青依然是最活跃的,他走过去双指一搓,便将几粒稻子脱了粒,再往鼻子里闻了闻,更加确认。“没错,盂仙国新谷。谢兄开始与盂仙国做稻米生意?怎么打通的关节?他们不是一向禁止稻米出境吗?”
谢安道:“是皇后在胥城签下的稻米生意。年后我听说盂仙国太子入境,却没来京城,而是直奔胥城,就派人去盯着。果然,第一船稻谷运来了。后面可能还有奇相国等的稻米运来。”
“怎么会?稻谷一向是各国禁运物。”
谢安道:“如果七斤稻换一斤精铁,船和船运都由盂仙国承担呢?兵器司一只新炉子下月要投产了,据说一次可出六千斤精铁,一次只要不到一个时辰。盂仙、奇相都是缺铁的国家,所以兵器司的精铁,给多少,他们要多少。再说,兵器司的精铁质量不知好过正始国几倍。现在盂仙、奇相等国都是抢着运稻谷来胥城,以便早日换回钢铁。”
谢安说这些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看着朱青。朱青果然不负所望,手中脱粒的稻米失手落在地上。
“盂仙一年四季都可种稻,若如此,若如此……”
谢安道:“你家那百万良田再也牵制不了朝廷。不仅如此……”谢安说到这儿打住,意味深长地看着朱青。
众人都同情地看向朱青,都知道谢安后面的话。盂仙、奇相两国的稻米如果大量流入南诏,势必压低南诏国稻米的价格。朱家靠种稻立足,号称南诏国的粮仓,十世公侯可不是容易得的,可这下还不大亏?若是朝廷试图搞倒朱家,在稻米价格上做些手脚,不用两年,朱家更将面临风雨飘渺。
一时,朱青大红的衣服也遮掩不了他脸上的苍白。他沉思一会儿,蹲身到乐至身边,轻声问乐至:“乐兄,宫中投毒案子,查到哪一步了?”
乐至道:“他们不让我接近核心。但我怀疑皇上的情报网不会摸不到你家。你看晋王府的爪牙被一夜清理干净,那些可都是前两年废太子的心血,也能被摸得清清楚楚。”
白适听得明白,但只是稍微看朱青一眼,不语。猜也猜得到一向狂傲的朱家会做出什么反应。
朱青的嘴唇张合了一下,心里没说出来的话是,以前才不怕自己做的事被皇帝知道,他家的粮食掐着皇帝的脖子呢。可是现在皇帝有了新的粮食渠道,已不用看他家脸色。
乐至感喟:“其实,你家最应该感谢皇后。她提议试种双季稻,若成功,你家获益最大。”乐至只差直指朱家投毒投到凤仪宫,乃是白眼狼行为了。
但朱青很快平静下来,“不担心,朝廷打阳水山匪,可还指着我家送粮草呢。”
乐至噎住了。
谢安在远处眯眼看着朱青的一举一动,他听不到朱青在说什么,可还是补刀:“七斤稻换一斤精铁,胥城海运司甚至一个铜板的运费都不用出,这换来的稻子折算下来,价格得多低。海运司一转手,即使只是平价卖给平民,国库也是发了大财。看不出,殷兄做生意谈价的手段如此狠辣。”
白适道:“我倒是最赞叹殷兄做生意的大手笔。只有游历几十个国家,又能深入体察人文的人,才想得出如此各取所需、对己极大有利的交换。还不知往后有多少后招等着呢,有这种见识的人,你永远赶不上她的思路。可怕。”
谢安懒洋洋地,似是戏谑地道:“要不,我明天开始收起懒骨头,准时上朝点卯吧。那对夫妻,一个手段阴狠毒辣,一个布局大气雄浑,两人正好配对。我惹不起,我称臣。”
谁都没拿谢安的话当玩笑。可在场的也没人有勇气像谢安一样说出来,这相当于当众认输。一时,场面很是尴尬。
白适心里想到,他也将很快再与皇后接触,一起筹备新教育事宜。与其到时候被在座众人心中猜疑他的态度,不如也与谢安一样,当场承认自己倒向皇后一边,从此不与朝廷作对。只是,作为世家出身的人,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实在无法与谢安一样惫懒地认输。
思前想后,白适开口道:“我说说我对皇后的看法。你们都知道,我从小酷爱游历,我有功夫在身,也有白家的财力以及白家遍布三国的店铺做后盾,我游历了许多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但今天皇后让我吃惊,她整整比我小十多年吧,她却游历了比我多得多的地方,而且不是浮光掠影地走过,而是还有深入细致地观察与思考。我刚才细细想了一下,如果说我因见识有限,不懂得皇后在兵器司与胥城海运司的作为,可遍地游历这件事,我以为即使我活到七十岁,也未必能走遍皇后走过的地方,取得与她一样的见识。所以我很疑惑,皇后身后得是怎样的财力与势力,才能令她小小年纪有如此多的游历。直到刚才我送皇后出门,她在说别的事的时候,提起五个字,‘看不见的手’。难道在我们认识之外,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运作?皇后年纪轻轻便游历几十国,是否可以看作看不见的手对其家族年轻人的培养,让其从小视察天下?而皇后并非我们过去攻击的所谓来历不明,而是不愿告诉我们来历?否则,我已无法解释。”
乐至道:“秦翰林也有类似说法。我接触下来,也觉得她不是寻常人,两天跟随她办案,我时时刻刻处于震惊当中。难道真是天人?可一想到她也怕中毒,又觉得不像是神仙。倒是白兄说的‘看不见的手’,一个超然的隐世世家,更解释得通。这个世家可能不仅是学识渊博,聪慧绝顶,可能还能窥知些许天道,适当时候出来推波助澜一番,维护天道循环。”
其中一位脱口而出,“半仙似的人物吗?”
谢安点头,“若不是,谁能这么小年纪不仅见识那么深厚,还连吃喝玩乐都色色精通呢。前阵子中央书院一直在推出阳水专题,其中见解大多是皇后随皇上微服私访所做的记录。当时看了门客摘抄回来的精华就在想,她怎么看得这么透,摸出现象背后的本质呢。今天看皇后与白兄一起纵论各地风俗背后的由来,规矩的成因,而我几乎无法插嘴,才明白,此人,应该是窥知了天道。只是,她掩饰了自己,将天道说成大趋势。她掩饰,可我们不能,我们既然今天已经聆听,不能再假装听不懂,做逆天道而行的人。乐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