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心好八卦,八卦又最爱香艳的秘闻,于是,很快,舆论提炼出两个要点,太后生前,皇上杀尽一个戏班子的人,太后往生后,蒙面入殓。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毫无疑问啊,太后不安于室,与戏子这个那个了。这皇上真是够仁至义尽啊。
舆论轻易便落入宫新成设计的轨道,可谓得来全不费工夫,宫新成不禁无限感慨姜锵看人性之准。因此有些胆战心惊地想到,这么举重若轻,擅长四两拨千斤的美女落在群狼环伺的兵器司,会出什么事?钟统领会不会被她轻易收服,日后天天密折谎报军情?
宫新成焦躁得恨不得扔下太后那些事,赶紧奔赴兵器司。可他没法离开,还有临夏太守头颅莫名其妙被摘的事等着他拿出对策呢,他总不能跑到兵器司去不务正业。他到底是想当好皇帝坐稳位子的人。
但是宫新成无法安心,只好悄悄做出安排,让人将一个消息曲折婉转不经意地传话到姜锵的心腹红儿的耳朵里:皇上回宫后,一直宿在凤仪宫。
既然是宫新成特意安排,消息自然是直扑红儿的耳朵,红儿一听,喜出望外,自家的娘娘果然受宠,而且是独宠。等姜锵筋疲力尽地回来,红儿赶紧趴在浴桶边悄悄告诉姜锵。姜锵听闻消息,眼睛一亮刚刚想笑,但立刻便领悟到其中必然有诈。她做事多年,从不相信运气,对于太轻易得来的东西反而左右猜测,不肯轻信。她很快得出结论,这消息乃是宫新成所安排。她便让红儿等会儿当着钟统领的面再提一遍。
红儿以为娘娘想刺激这个觊觎皇上很久的钟统领,自然很愿意做这事。而姜锵也来了精神,借口还有一件事需要记录,到花厅再做了会儿事。红儿耐心等候着,等姜锵将笔一掷,就适时地道:“中午我们凤仪宫来人送衣服……”
姜锵假装不知,“送什么衣服?可以用的,我们都带来了。”
“是先太后的孝服呢。明儿娘娘出门得穿上。”
“噢。人回了没?让他们天天别忘给我的屋子开窗透气,不许以为我不在就可以偷懒。冬天的被服也都趁天气好的时候多晒晒,我回去正好可以用上。”
红儿便顺势道:“他们说,主子天天晚上回我们凤仪宫睡觉呢,有主子在,就有张公公盯着,没人敢偷懒。”
“哟!”姜锵一脸惊讶地看着红儿,这逼真,令红儿差点儿以为她前面没跟娘娘提起过此事。“这似乎不合规矩。”
红儿笑道:“主子就是规矩。”
姜锵笑得跟花儿一样,道:“咱早点儿睡觉,咱的魂儿要赶紧做梦回去凤仪宫。唔……”说完,鞋子都没好好穿,提裙子哒哒哒一溜小跑回去寝屋。红儿跟在后面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刚才洗浴时候听到这消息,娘娘可是很镇定的,为什么现在装出这花痴样子来?
钟统领见这几天每天女王一样霸气的贵妃忽然露出千娇百媚的小女人样,不禁浑身一抖,反而非常不适应了。
第二天,宫新成便收到来自钟统领的密折。他看完便开心地笑了,她心里有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宫新成面对通天河对岸的世荣废太子迅速坐大,有直逼朝廷重返太子位之势,以及临夏城太守之位空虚,流言四起,万众翘盼废太子趁势重回朝廷之际,他原本很是焦躁,担心世荣果真夺回太子位,那么世荣将更稳固地站住脚跟,以后再难设法搞掉世荣。而且,以世荣现在之势头,若是重返朝廷,不用等若干年后正始国皇帝辞世,世荣便已能掌控大权。恐怕,下一刻,世荣就要对南诏国用兵了。对外用兵,以强化自身地位,向来是执政者的不二法门。尤其,因为他对世荣下毒却下在姜锵身上,又不舍得不救,从此暴露了他宫新成在正始国的上下其手,对世荣的打压,世荣怎能不记恨。而且世荣爱姜锵,爱的理由与他宫新成一致,显然是真爱,而不是一时兴起。世荣隐退时尚且命人进宫试图劫掠姜锵,那么等世荣掌控大权后,还能不大军压界,争夺姜锵?
原本宫新成很心烦,一直与大臣们商议对策,到今天心头开朗愉悦,一个好主意跟着姜锵的倩影冒上心头。姜锵不是希望他暂时封锁通天河,以把生意赶去沿海码头,以后垄断各国对番帮的生意吗?那么他干脆来个一举两得的举动,今日,便下令陈兵通天河,做出趁乱直取临夏城之势。
同时,宫新成令人假扮正始国人,去茶馆酒楼散播言论,直指这回南诏国用兵,乃是与废太子世荣内外勾结,第一步是废太子与南诏国联手杀掉边防重臣临夏太守,造成临夏边防空虚,群龙无首;第二步,南诏国挥师临夏,陈兵通天河,截断正始国的来往贸易与漕运,令正始国内乱,而南诏国得利;第三部,废太子借国难收罗人心,向朝廷逼宫,以期重回朝廷,夺回太子位。
人人都爱阴谋论,阴谋论从来比真相传得更快更远。尤其是临夏城人只要登上山头一看,便能一目了然,看到通天河上插着南诏大旗的兵船来往穿梭,耀武扬威,而自家由临夏太守指挥的船只都偃旗息鼓,死掉一样地停泊在河岸。危机是如此清晰实在,顿时,人们纷纷中了圈套。几天前,众人还将世荣捧得炙手可热,等待他重出江湖,一呼百诺。这一天起,世荣立刻成了千夫所指。勾结外酋,卖国自肥,这罪名谁担得起。即使原本为正统所拥护的世荣也担不起。世荣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9 章
但世荣很快拿出一份应急方案,他在大街小巷散布舆论,历数死去的原临夏太守的劣迹,贪污什么的就不说了,最大一条,也是他让最着重提出的一条,便是原临夏太守与南诏国勾结,历年纵容南诏国战船无所顾忌地停泊于通天河的临夏侧河岸,完全拱手交出正始国的边防,置民众安危于不顾。他世荣奋起惩恶,才会招致南诏国的愤恨,以致招来污名。
因为临夏太守确实横行不法,临夏人最是深受其害。而且临夏人最清楚,南诏国的船只向来无所顾忌地停泊在临夏侧的岸边。因此,世荣的应急方案取得成效。茶馆酒楼里,正方反方一时闹成一团,谁也不服谁。而成效最鲜明的则是世荣麾下众强,原本已经有蠢蠢欲动离心的,这会儿又安定下来,静观其变。
宫新成一时很是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无法切实将世荣通敌叛国的罪名落到实处。落实这种通敌叛国罪名最方便的是正始国朝廷的一纸诏书,可正始国朝廷显然打算坐山观虎斗,任他和世荣扯皮。宫新成倒是很想进一步,占领临夏这个他从儿时便开始垂涎的重镇,可是他有心无力。南诏国争嫡多年,方才尘埃落定,内耗对国力消耗太大,他国库空虚啊。没钱打什么仗。只好在通天河僵持着,继续假装热火朝天地做战事准备。
因此兵器司接到密诏,令虚张声势地往通天河驻军船上运送羽箭和长柄砍刀。
姜锵既然目前掌管兵器司,早上第一件事当然是查阅最新文件,密诏是第一时间由莫丘送到姜锵手里。姜锵一看,想扔掉不管,让莫丘自己去安排。可她一想到世荣带给她的种种曲折,不断害得她变更规划,到处逃命。来到这世上之后,她最烦的人便是世荣这疯子。想来想去,她不愿厚道了。虽然她不肯双手沾血,取世荣性命,但她很乐意看到世荣万劫不覆,无力重振。虽然她巴望世荣倒下的原因与宫新成不同,但目标则是一致。
因此,姜锵将密诏好好递还给莫丘,吩咐道:“这件事,我们两手抓。第一手,趁这两天天晴又是满月,我们这就打包,每晚运送装备上船。实际只要运些看上去很沉的水桶甚至饭团就行。我们的目的是制造一个假象,我们漏液运送装备,但百密一疏,老天不帮忙,还是被人在月夜看得分明,这么做的目的是增加真实性。莫大人,皇上大概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你特事特办,今晚就发出第一队装备船。”
莫丘得令,但没立刻离开,坐着听第二手是什么。他是兵器司首脑,他当然必须全面了解。
姜锵接下来对钟统领道:“第二手,需要你派人去做。凡做大事正经事的人,遇到问题最容易先想到一本正经的主意,比如试图将世荣污名化,朝中大臣最容易便想到通敌叛国的罪名。但你们要看到,只要我们南诏国的刀子还没架到临夏城市民的脖子上,对这个罪名反响热烈的只有一帮有些地位有些学士的人,绝大多数则是今夜议论一次以后,明天该干嘛干嘛,丢到脑后了,太大的事情以为这太遥远,找生活吃饱肚子才是放在第一位的。因此,这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对世荣有影响,但影响不持久,不广泛,杀伤力不强,容易被反转。污名化最简单的做法,是低级化,能吸引贩夫走卒津津乐道地参与进来的那种低级化,有贩夫走卒的参与,你们看着,污名化很快自己会长脚,自己生出无数变种,令被污名化的人无法自辩,最终彻底身败名裂,成为笑话。钟统领,你让你的手下去做一件事,你去宣扬说,世荣改口了,他不承认临夏太守是他杀的,他查出是世昭派人所杀。同时你让手下到处传播,世荣是孬种,是出尔反尔,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就这么简单。你别看这舆论不堪一击,缺乏理性,缺乏宏大叙事,但这种舆论正是脑子简单的贩夫走卒们最容易接受的,也最容易举一反三想象出世荣为何如此孬种的,是他们三杯黄酒下肚之后坐在桥头最爱议论的。你去做吧。要是不放心,你可以先向皇上请示。”
即使钟统领已经跟了姜锵好几天,而且看到姜锵处理大事时候的能耐,她即使不懂兵器司的运作,但她看得懂兵器司这些甚至是将军出身的大人们对姜锵的钦服,可她还是不认可姜锵的这一席话,淡淡地道:“军国大事不是儿戏。再说娘娘本就指出是吴王世昭杀的临夏太守,我们制造舆论说废太子世荣改口不承认杀临夏太守,不正好符合事实,开脱了废太子世荣吗?”
姜锵冷笑,“舆论这种东西,讲究的不是说出事实,而是诱导至我希望你以为的事实。虚虚实实,几分真,几分假,内容哗众取宠接地气,才能最好地诱导全民参与,达到诱导目的。可能性格强硬耿直的钟统领领会不了这种诡术。莫大人,你写个折子,今晚送装备上船时,呈给皇上。不急,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莫丘这种靠本事混出身的人,并不把皇上身边的侍卫钟统领之流太放在眼里,倒是因为贵妃的本事,他即使也不太理解贵妃说的意思,却还是应了是,答应立刻去办。但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臣知道这主意好用,兵法便是讲究兵不厌诈,虚虚实实。只是敢问娘娘,娘娘经常说到原理,如此制造舆论的原理又是什么?”
姜锵不由得笑了,好吧,她终于成功地把将军出身的莫丘培养成书呆子了。“莫大人带兵多年,一定很熟悉两种情形,一种是群情激昂,一种是聚众哗变,这两种情形一旦爆发,天皇老子也收拾不住。这两种情形结果不同,原理其实一致,这其中,关键需要做到几点,一,寻找最好的切入点,这个切入点必须低级而热门,为最多数的人所理解,愿意参与争论;二,煽动的人越多越好,两种情形,一个群,一个众,已经说明问题;三,水搅得越混越能达到目的。你回想一下,是不是?这种情形,叫做集体无意识。我们在临夏试图挑起的,便是这种集体无意识,到时别说世荣压不住,即使正始国朝廷插手,也未必平息得了舆论,只能因势利导。”
莫丘听完沉思了一会儿,赞叹道:“原来这种事也有原理可讲,臣还是第一次知道。”
姜锵微笑道:“有一本书专门研究许多人结成群体之后表现出来的特征,这本书叫《乌合之众》。书中讲到为什么单个人的时候明明挺有主见,再怎么也能为利益所引导,而由于一个目的聚在一起之后反而疯狂,变得脑子一团浆糊了呢?那书就是研究这一特征的。好好运用,自然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书不在我手边,好在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回忆起来,写给你。”
莫丘大喜,“谢谢娘娘。晚上臣会亲自押送假装备去通天河,需得当面与皇上说说这条计策其中的利害。”
姜锵笑道:“不用。你递折子去,皇上自然会清楚。皇上与你一样,带领过千军万马的,也是一点就通。”太后被圈禁,却未引发朝野非议,宫新成不笨,早已明白舆论引导的好处了。
钟统领有点儿痴痴地听着,很是不信这种几乎下三流的计策有什么好处,定是莫丘这个马屁精拍贵妃的马屁,将一团牛粪说成鲜花,真难为这个将军出身的大官,腰身竟然这么软。
姜锵斜睨一眼钟统领的表情,淡淡地道:“钟统领你最大不足是心里有成见,因此拘泥于自己的见识,不擅长发掘这世上你眼界之外的法则原理。年纪轻轻便固步自封,坐井观天,可惜了。”
钟统领脸色一沉,终于忍不住了,道:“微臣心中无成见,倒是娘娘是不是对微臣有成见?”
一边正拼命做记录的秦式晖于百忙当中“嗤”地一声,以一个少年天才特有的刻薄,对钟统领道:“你见识太差,还不够资格让娘娘对你有成见。连我都还不够资格。”
钟统领脸色大变,“想不到堂堂少年状元秦翰林拍得一手好马屁。”
秦式晖冷冷地道:“可惜娘娘精力有限,管的事又多,否则我一定将马屁拍得惊天动地,求娘娘日日夜夜灌输知识给我。可即便是拍娘娘马屁,也是需要资格的,钟统领你依然不够格。”
莫丘噗哧一声笑出来,明知自己有事要忙,却不敢起身离开,唯恐钟统领大怒之下拔出刀子。毕竟贵妃与秦翰林都是文气人,才学即使好得飞天,还是不敌刀子一闪。
姜锵“呵呵”一笑,对秦式晖道:“秦翰林,各有所长。”
秦式晖冷笑,“所长若是用于监视他人,则是宵小。吾不屑与共。”
姜锵只得到:“钟统领不过是忠君所托。”
秦式晖依然冷笑,“忠君所托,还是借所托之事掺杂私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