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绝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刻,此时此刻我才觉得,他不是神,而是一个寻常人,有喜怒哀乐,也有彷徨悲伤,也需要别人的鼓励与开解。
我温柔道:“慕,现在的你不再冷静,而不冷静的你,又怎会想出应对之策?又如何做到放眼全局、掌控全局?你应该好好睡一觉,待神清气爽了,你就会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了。”
赵慕面如平湖,怔忪地点头。
我让他躺下,盖上衾被,正想起身,手被他握住。
他眷恋地凝视我,“不要走。”
——————
三日后,左越终于获悉长平战况。
原来,秦军有意封锁长平,不让长平战况外泄,尤其是传回邯郸。
赵笙年轻气盛,初至长平,便决意与秦军一战。
他亲率十万大军与秦军大战,秦军不敌,战败撤退,赵笙求胜心切,率主力五万追击,追至长平以西的秦军营垒。眼见秦军撤回营垒,赵笙便率军回营,陡然间,骑兵从秦军营垒奔腾而出,有若千军万。马。赵笙从未见过有如洪水般的精明强将,竟愣在当地。很快的,骑兵分为两冀疾速穿插至赵军后方,切断赵军退路。而紧随着骑兵出动的战车,与赵军贴身肉搏。
这一战,尤为惨烈悲壮。
赵笙知道自己中计,奋勇杀敌,终于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而出。
五万精锐,回到赵军大营的只有一万。
初战惨败,赵笙再也不敢鲁莽行事,在帅帐中与众将日夜商讨。
获悉长平战况,赵慕立即进宫,向赵王禀报长平战况,希望父王改变心意,让他重回长平。无奈赵王坚持己见,并说:战有胜负,实属平常,不能以一战论输赢。
越五日,左越再呈长平战况。
两千步兵从邯郸押送粮草至长平,途中遭遇秦国奇兵。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这些精锐轻兵彪悍凶残,歼灭大半赵国步兵,烧毁粮草。与此同时,赵军两处大营囤积粮草的地方诡异起火,能够支撑一月的粮草被焚毁大半。
紧接着,秦国从驻守北境抵御匈奴的驻军中抽调一万精锐铁骑,仿如长刃破雪,直插长平以北、以西的中间地带,切断两处大营的围合、联络,将赵军主力生生地割断。
蒙天羽此举,的确高妙。
赵笙获悉形势,紧急召集众将商讨对策,有提议决一死战的,也有提出坚守营垒保存主力的,更有提出派人快马加鞭回邯郸向睿侯请示对策的……纷纷扰扰,各说各的,竞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对策。就在他们争论不休的时候,秦军兵围赵国两处大营,围得水泄不通。
秦军为防止赵军突围,蒙天羽命骑兵反复发动攻势,挑衅赵军,来去如风,勇不可挡,大大地挫其锐锋。
赵国大军被分割两处,犹如被困的老虎,日夜咆哮,却对着城墙般的秦军无可奈何。
这个消息是牺牲了数名密探才传递出长平的,形势危急,赵慕立即进宫,将长平战况禀报给赵王。
赵王闻之,震惊不已,公卿诸臣更是惶恐。
长平战况传开,邯郸惊乱,举国震动。
赵王下令抽调赵楚边境的十五万守军,命赵慕为主帅,驰援长平。
蒙天羽似乎早已料到赵国会走这一步棋,遂由蒙天羽长子蒙韬统率二十万大军自河内直插邯郸与长平之间的要道,阻止赵慕大军援救,彻底阻断长平与外界的所有联络。
于此,长平再无传递出消息。
我没有跟随赵慕逃出军营,待在公子府等候消息。值此生死攸关之际,我不想让他分心,待在邯郸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虎父无犬子,蒙韬大有其父之风,骁勇善战,尤其擅长营垒坚守。
赵慕急于援救长平赵军,多次猛攻,无奈秦军坚如钢壁,怎么也无法突破防线。
僵持一月,猛攻十余次,赵军损夫近半,秦军也伤亡惨重,却仍然巍峨如山、坚挺如石,撕不开一个口子,让人扼腕顿足。
至此,长平赵军被围已达四十日。
后来,世人才知,被围困的赵军断粮一月,宰战马;食死尸,甚至杀伤兵果腹,人人自危,军心涣散,在此绝境之下,遑论战斗力?
形势万分危急,赵笙与众将商定,将主力军分编为五路,由五位将领率队,不分昼夜地轮番突围。赵笙扰如一只被困已久的野兽,率军冲锋,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凶猛癫狂如豺狼。就在冲向秦阵的时候,秦军弓弩齐发,赵笙身中数十箭,力战而死。
主帅与众将战亡,被困的赵军犹如一盆散沙,举白旗投降。
蒙天羽假意接受赵军投降,命士兵挖坑,将十余万赵军全部活埋,只留下一百名年幼的小兵回邯郸报信。
坑杀十余万大军,在赵国掀起轩然大波,天下皆震。
第九章 切肤之痛
长平之战,秦军大获全胜,坑杀赵军十余万,威慑赵国,更威慑天下。
战后,秦军自动退兵,赵慕率残军回邯郸,逃宫面见赵王后,之后自闭于寝房,不踏出一步。
这是他的耻辱,也是赵国的耻辱,更是一个痛彻心扉的打击。
过了六日六夜,他仍然闭门不出,仍然不吃不喝。
我知道,他需要时间抚平内心的创痛,需要折磨自己以完成良心的自我谴责,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逼自己面对失败。或许,他不敢面对在战场上一败涂地的自己,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次战役中败得如此惨烈,他觉得自己愧对那些战死的英魂,愧对赵国,愧对赵国子民。
因此,他自闭以惩罚自己。
成管家和家臣敲门无数次,皓儿与我敲门无数次,无论是谁敲门,房内没有半点动静,好像房内并没有人。
第七日早上,我屏退所有人,敲门半晌,赵慕仍是没有回应。
我咬唇,心意已决,扬声道:“赵慕,我与皓儿要走了。
庭苑静寂无声,房内也没有传出我期待的声音。
多日未曾进食进水,他能否支撑得住?他是否已经昏厥因此才没有任何回应?
我更加忧心,真想立即喊人来撞门,可是万一他无恙,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他难堪?
再试试吧。我继续以柔和的语气道:“我知道你不愿出来送我和皓儿……我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来告诉你一声,此次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
静静等候。
毫无声息。
赵慕竟连我也丢在一边,我要离开了,他也不在乎、不阻止。
算了,晚些时候再来敲门吧。
我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是他虚较、低弱的声音,连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惊喜地奔过去,迅速进房,以防他将我挡在房外。
短短数日,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面色苍白,脸颊瘦削,双日深凹,胡子拉杂,唇无血色,散发披肩,凌乱如稻草,衣襟半敞,衣袍皱巴巴的,邋遢的样子,就像山林的野人,怪吓人的。
我掩上门,心痛如绞,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解他。
“你要去哪里?”赵慕无神地问我,眸光无助而软弱。
“我哪里也不去。”
生不如死的公子慕,不是我所认识的,以往那个冷静从容、睿智无双的赵慕,不是眼前的男子。他憔悴得仿佛老了十岁,往日的意气与胸怀统统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热泪涌上眉眼,我心疼得抽搐,恳求道:“慕,不要再折磨自己,好不好?”
他踉跄地走开,坐在床榻上,“出去。”
我也坐下来,心念急转,思忖着该如何开解他的心结。其实他心中很清楚,长平之战为什么会一败涂地,赵国为什么会损失十余万精锐,并非他的错,也并非赵王一人的错,更不是公卿诸臣的错,根源在于,虽然秦赵两军在兵力上相当,可是,在财力国力上,赵国远远不如秦国。再加上赵王临时更换主帅等诸多因素,赵国败得如此惨烈,不足为奇。
赵慕很明白,但他不能饶恕自己,不放过自己,他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这样他才会舒服一点、安心一点。
可是,事已至此,他再如何折磨自己,有用吗?
“慕,假若你再这样下去,赵国的兵力不会恢复至以前,赵国军心永远不会稳定、士气永远不会上扬。”我决定下一剂猛药,握住他的双臂,“赵国还需要你,假若你不振作一点,赵国只会越来越衰弱,那时候,秦国攻打的就不是长平,而是邯郸。”
他颓软地垂眸,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
我恨铁不成钢地一字字道,“我的话,你若听不进去,就继续煎熬下去,我再也不会管你。但是,你给我记住,经此一役,你父王必定心气耗尽,你再这样,赵国就真的从此衰落。”
赵慕抬眼看我,眸中有细微的光泽在闪动。
——————
食过之后沐浴更衣,赵慕恢复了以往的神采俊姿,只是眉宇之间刻着浅痕,带着难以言表的寂寥与痛色。
他将自己关在议事房,整整两个时辰,不过我并不是很担心。既然他已走出房门,就不会再折磨自己,也许他在议事房冥思天下大势与赵国的未来呢。
门口侍卫通报,赵王驾临公子府。
所有人等皆恭敬地下跪参拜,赵慕闻报 ;出了议事房迎接。
果不出我所料,长平一战后,赵王不复先前的明润与沉稳,而变成一个忧郁的老人,神色愁苦,孤独而悲伤。
赵王走进议事房,赵慕跟着进去,吩咐成管家上茶。
庭苑已被清场,闲杂人等背不得靠近。我看见成管家端着茶盘往议事房走去,便赶上前,“成管家,还是我端进去吧。”
成管家犹豫片刻,将茶盆递给我,旋即转身离去。
赵王必定听闻儿子封闭自己的行径,这才亲自前来探望,不过我觉得赵王此行的日的并不简单。因此,我想知道,赵王会对赵慕说些什么。
房门紧闭,我站在门外,侧耳聆听从房内传出来的声音。
“父王要传位儿臣?”赵幕很惊讶。
“寡人所有儿子当中,数你最具治国安邦之才,舍你其谁?”赵王叹了一声。
“可是,儿臣令十余万将士无辜枉死,儿臣愧对父王,愧对那些惨死的兄弟,更愧对赵国子民。”嗓音悲沉,带有哭意。
“长平之痛,并非你一人之过。寡人明白,此役惨败,寡人要负最大的责任。”
赵王也一有自知之明,并非昏庸愚钝之辈。
他的嗓音变得苍老而迟缓,“身为一国之君,寡人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全国百姓。慕,寡人再无心力处理国政,再无颜面坐在王位上。”
“ 儿臣也无颜面坐上王位。”
“你无须谦虚,也无需妄自菲薄,慕,答应父王吧。”赵王竟有恳求之意。
“儿臣……遵命。”赵慕沉声应道,并无惊喜。
“不过,你必须答应寡人一件事。”
“父王请说。”
我心中一紧,赵王所提条件,必定不寻常。
赵王道:“无论扶疏是不是秦王寐姬,寡人要你与她彻底了断。”
我全身一颤,原来,赵王已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认定我是令赵国遭到惨败的根源,认定我是红颜祸水,于此,命赵慕远离我,与我断了所有。而赵慕,会答应么?
双手微抖,我继续听下去。
“父王,扶疏不是寐姬……”赵慕焦急地解释。
“寡人不管她是什么人,寡人不希望再在邯郸看见她。”赵王粗暴地打断他的话,语锋强硬。
“父王,恕儿臣办不到。”赵慕冷硬道,接着又诚恳地表白,“父王,扶疏是儿臣此生此世唯一爱的女子,儿臣绝不会让她离开。”
“她已为人妇,还有一个那么大的孩子,这样的女子,你竟然……寡人没有你这么没出息的儿子。”赵王怒火上升。
“即便她已为人妇,即便她生养了孩子,儿臣仍然爱她。
“你——混账!”赵王怒叱,显然已是雷霆震怒。
房内静默,似乎陷入了僵持。
赵慕心意坚定,即使是父王责骂,也没有改变心意。我应该安慰了,是不是?
赵慕企图说服赵王,“父王,扶疏是一个好女子……”
“无论如何,寡人绝不会让他嫁入王室。”赵王气得嗓音发颤,竟然咳起来,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父王,你怎么了?”赵慕诚惶惶诚恐地问道,“父王,你先坐下来。”
“寡人日子不多了,你就不能让寡人顺心一点吗?”咳嗽渐止,赵王语声绵弱,气若游丝。
赵慕无语。
赵王的声音略微提高,“寡人让你选,王位与女人,你只能选择一样。
“父王……”赵慕又惊又苦。
“你不要让寡人失望。”赵王冷冷道,似乎再无商童余地,“若你选择扶疏,寡人便将王位传给别人。”
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想来赵慕正在做艰难的抉择。
他会如何抉择?我,还是王位?
以他经略北疆多年所塑的军威,以他十余年的战绩功勋在赵国所树立的威望,他必有称王的野心。倘若没有半点野心,他就不是事事洞悉先机、勘破天下大势的公子慕。
然而,若是由别的公子坐上王位,资质平庸者不误国误民倒好,昏庸无能者便祸害无穷。赵慕又怎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赵国在一个昏君的手中衰败消亡、江河日下?
我相信,他不会放弃我,可是如此一来,他如何登上王位、逐鹿天下?
此时此刻,若我是赵慕,我也不知如何抉择。
这样的抉择,太难了。
曾经,我也有这样的艰难抉择。在情爱与家国仇恨之间,在赵慕与复仇之间,我徘徊不定,甚至逃避,得过且过。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早已选择了情爱、选择了赵慕,但是我羞耻于直面自己的内心,假装不知,过一日算一日。直至赵慕以苦肉计逼我,我才直面自己的内心,以及这个抉择。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会如何权衡?
这一刻,我无法克制地颤抖。
过了好久,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赵慕终于开口。
“父王,儿臣必不辜负父王厚望。”声音如洪,一字一字,清晰入耳,似刀铿锵。
“好,既然你选择王位,数日后寡人便传位于你。”赵王的语声颇为安慰,“登位大典之前,那女人不能再出现在邯郸。”
“儿臣自会安排。”
陡然间,房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所有的声音渐行渐远,眼前的庭苑变得灰蒙蒙的一片,整座府邸很安静,变得那么陌生……我收不住唇角的一丝微笑,转身,举步,勉力支撑着手上的茶盘……那茶盘那么重,足下却轻飘飘的,恍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