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不住唇角的一丝微笑,转身,举步,勉力支撑着手上的茶盘……那茶盘那么重,足下却轻飘飘的,恍惚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他选择了王位,放弃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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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痛如刀割。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他却不要我。
誓言再动听悦耳又如何,深情再痴狂弥坚又如何,心意再相通坚固又如何,在江山、王位面前,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都只是镜花水月,虽然美丽,却也凄凉。
江山与美人两者之间的选择,只是一个愚弄人的悖论,一个最可耻、最可恶、最可笑的抉择。
原本以为赵慕不同于世间情义寡薄的男子,他胸襟广博,气度不群,待我的情意可通碧落黄泉、可穿万事万物,没想到,他也只不过是一介眷恋王权、仰慕权柄的凡俗男子。
于是,我看清了赵慕,彻底看清了那个曾说过无数痴言甜语的公子慕。
皓儿察觉到我情绪有异,问我怎么了,我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对他说:我没事。
五日来,赵慕忙内忙外,起早贪黑,虽有见面,却也仅仅是匆匆照面,寥寥数语。
一晚,他终于感觉到我冷郁的神色,温柔问我:“寐兮,是不是怪我数日来未曾好好陪你?”
我知道,连日来他忙于筹备登位大典,自然忙得脚不沾地。
我摇头,仍然微笑。
他道:“待一切落定,我再好好与你说,等我几日,好不好?”
我颔首,弯唇微笑。
眨眼间,登位大典近在眼前。
前夕,赵慕仍宿公子府,翌日凌晨时分才进宫举行大典。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也许,我应该与他告别,即便他不知我去意已决。
披衣来到庭苑,恰巧他也在此,也许他是因为即将成为赵王而无眠吧。
凝眸相望,夜光静止。
五月繁花在斑斓的夜色中绽放,缤纷花瓣随风飘落,舞尽妖娆缠绵。
我痴痴地望着他,心一抽一抽地痛,如痴如狂的眷恋一分分地扩散,散遍全身。
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眼中的缕缕炽情,更感觉到他似有千言万语想与我说,可是,今时今日的公子慕,亦非一年前的公子慕,我亦不会再沉迷于他的情爱里。
衣带当风,俊姿临风,凤华绝世的公子慕,不会再要我,也不再属于我。
从去年夏季第一次踏进公子府的那一刻开殆,直至今夜,时近一年,我与他经历过的一点一滴,一幕又一幕,在脑海不停地闪回,浮光掠影,飞花落尽,水月成空。
终究,他不是我此后人生的依靠,更不是我可以托付终生、寄托真心的男子:终究,一腔情意错系:终究,我的抉择错了。
可是,我仍然不后悔。
我唯有自责,责怪自己的双眼不够明亮,看不透世间男子。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他对赵王说了什么而让我留至今日,更不知他会在何时遣我和皓儿离开公子府,我只知,赵王既然传位于他,必不会妥协,我与皓儿的离开,是迟早的事。而我不愿他开口,囚为我知道他不知如何开口,我会自行离去,悄悄地,不让他为难,不妨碍他成就霸业。
赵慕靠近我,“有些话,我想与你说。”
心,如绞地痛。我靠在他胸前,轻轻道:“好。”
他拉着我的手,走向他的寝房。
随意而自然的牵手,仿佛以往那样,曾以为会穷尽一生,此生此世再不会松开。
原来,却不是。
掩上门,赵慕沉冷地看我,眸色幽幽,“寐兮,我……”
“我都明白,你无需开口。”我不想听到那些深情却又无情的话语。
“明日便是登位大典,之后我会安排你和皓儿……”
“慕,今晚不要谈那些,好不好?”
“好。”
“我相信,赵国在你的冶理下,必定日益强盛昌隆。”
他眉宇带笑,“借你吉言。”
这是最后一次相望,最后一次深情相望,最后一次灵魂交融,我不想带着遗憾离去,不想让他十二年的执念与痴爱付之东流,因此,我楚楚地凝望他,“慕,你会要我吗?”
赵慕微微一惊,“无论如何,我不会不要你。”
我知道他不想令我伤心,便以这话安慰我。
外袍滑落,松了帛带,单薄的纱衣覆在身上,身子在他的眼前若隐若现。
凉意袭来,我瑟缩了一下,双眸如水,望住他。
黑眸收缩,他面色微变,眸色一点点地暗沉,“我说过,我会等到成亲那一日……”
我掂起脚尖吻上他的唇,截断他的话语,搂住他的脖颈,偎进他的胸膛。
身子一紧,他紧拥着我,与我一同沦落情爱深渊。
他的吻越来越紧密霸道,越来越深柔沉醉,我感觉到他的身体涌起千层浪,裹挟着我,誓要将我揉碎融入他的体内,与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不再分离。
赵慕打横抱起我,将我放在床榻上。身上一凉,纱衣褪去。
我半睁着眼瞧他,他神醉地淡笑,火热的身躯覆压而下,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羁绊。
他的唇舌自眉心流连而下,掠过双唇,沿着脖预顺势滑下,停留于胸前双峰,温柔吮吻,带来一波波的酥麻与悸动。酸热涌上我的眉骨,水花在眼中晃动,眼前的一切有如烟雨迷蒙,又如大漠空茫。
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自愿的,我永不后悔。
微微侧眸,青丝铺展在枕畔,不意间,漾着迷人笑意与诱惑色泽的俊脸出现在上方,染了情热的眸光自上而下地迫视我,“寐兮,我不愿你后悔。”
我完美地微笑,双臂抚上他的背,以指尖自他的腰际划至肩颈,极轻极柔。
眉峰一紧,赵慕醉人心神的笑意皆化作攻城掠地的锐气,右掌自我的左峰抚下,滑过侧腰;点燃一簇簇的火苗。
我不自觉地弓起身子,体内的欲火似已被他点燃,再无熄灭的可能。
他的右掌拨开我的双腿,引导我的双腿曲起,旋即右手揽在我的腰际,猛地沉腰,一用劲,带着无尽的痴爱与疼惜,真正地与我水乳交融。
自远去吴国为质,十二年来,我一直守身如玉,若非对赵慕付出真心真情,他亦为我付出十二年光阴,我也不会将自己交予他。
当他进入我的刹那,唯一的感觉便是疼,是身体上的痛,也是心上的锐痛。
身与心的痛交缠在一起,我无法分辨,只觉得胸脯上有一处叫做心口的地方痛得难忍,像要抽尽我所有的温柔与骨血;带走我所有的真爱与悲伤。
维以不永伤。
轻轻咬唇,眉心微蹙,我用心地感受他带给我的爱恋与痴醉,那疼痛感慢慢消失,转变成一种奇妙的欢愉感觉。
“寐兮,还好吗?”他忽地停住,哑声问我,似乎察觉到我异常的情绪。
“嗯。”我呢喃道,羞赧轻笑,不让他起疑。
满目热念,赵慕紧抱着我,不紧不慢地冲击着,仿佛在享受一个神妙的过程,一段身心合一的缠绵之旅。
渐渐地,身子越来越烫,我面灼耳赤,沉沦于这场但愿永不醒来的缱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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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亮,寝房里烛火低烧。
我蜷缩在衾被里,日不转晴地看着他穿衣,眷恋地,不舍地,流连地……
眉眼酸涩,我竭力忍着翻涌的眼泪,给他最后一抹温柔的微笑。
“你再睡会儿,等我回来。”赵慕俯身在我面颊上落下一吻。
“好。”我想让他的吻多停留片刻,可是他匆匆起身,似已不再留恋。
他眉梢微挑,淡淡的笑意中流露出不经意的君王气度。
再看我最后一眼,他转身,离去,旋起的一阵冷风扑上我的脸,凉了唇,亦凉一了脸上的热泪。
慕,这便是最后一眼了,永不再见。
也许我应该怨他、恨他,应该质问他为什么选择王位而不选择我,可是,他已不是血气方刚的玉面少年,我亦不是少不更事的豆蔻少女,哭哭啼啼或者苦苦纠缠已不再适合我们。而且经历了吴国为质的十二年,年少的冲动血性已被冷静取代,即便痛得全身似要撕裂,我也不会恨他,囚为我深深知道,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经过长平一役,赵国国力与兵力一落千丈,再无法与强秦相抗衡,这个时候,他必须扛起复兴赵国的重任。放眼整个赵国,赵王所有的儿子中,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国君人选。
他是公子慕,复兴重任,他责无旁贷,否则便是愧对国人、愧对赵氏列祖列宗。
在江山与美人之间,他唯有选择江山。
我理解他的处境,在天下割据、纷乱的时局中,在强大的家国大势面前,每个人都很渺小,只能低头,只能被迫认命,正如我当初前往吴国一样,无奈之余,未有感喟上苍的愚弄。
赵慕选择王位,我唯有自行离去,不让他为难,无论是现在还有往后,我都不想他因为我而为左右为难。我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毕竟,他已为我付出珍贵的十二年,毕竟,他曾那刻骨铭心地爱我。
我能酬谢他的,只有成亲之夜的柔情蜜意、水乳交融,以及彻底斩断他的后顾之忧。
因此,我选择悄悄地离去。
公子慕登位大典,公子府的人自然随公子进宫打点一切,留守府里的人很少,因此,今日确是离开的良机。
霞光初绽,苍穹渐成红海。
简单地收拾了包袱,避开耳目,我与皓儿牵着魅影离开公子府,策马奔向城门。
一切都很顺利,无人关注我们的离开。当魅影纵蹄冲过城门的时候,我的心绞痛得几乎无力支撑,差点儿掉落马背。
驰骋一阵,我勒缰驻马,回头望去,与邯郸告别,再次与赵慕告别。
邯郸,不是我的归宿。
赵慕,谢谢你曾那样深情地待我。
我给赵慕留了帛书,善始善终。
我对他说:我走了,不再回来,勿寻。天下之大,何处都可容生,但你找不到我。
我对他说:有得必有夫,你选择王位的时刻,便是我离开的时刻。
我对他说:你我的曾经,我永记于心,然而我再不想记起你。
我对他说:有朝一日,你若听闻我的消息,请勿震惊,那是我的抉择:请勿阻扰,那是我的决定。
扬鞭;催马,魅影绝尘而去。
“母亲,为什么我们要离开赵叔叔?”
“因为赵叔叔已是赵王,不再需要我们了。”
“为什么赵王不需要我们?”
“待你日后成为秦王的时候,你便会明白。”
“母亲,我们要去秦国吗?”
“是的,秦王是你的父王,你是秦国公子,不能流落在外。”
“可是,我不想离开赵叔叔。”
“皓儿,你的父王会像赵叔叔一样疼你。”
“真的吗?”
“看你乖不乖了。”
“我会很乖的。
第十章 日照鸣凤
我不知赵慕看到那帛书会怎么样,会不会派人追我和皓儿,然而,通往咸阳的道路很通畅。
魅影四蹄如飞,日行千里,很快的,我们回到了咸阳。
阔别十三载,咸阳城并无多大变化,只是更繁华了,街衢九陌更为井然有序。
我们下马步行,皓儿不见丝毫疲乏,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人流中,好奇、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秦王不是想见就能见的,秦王宫也不是随便能进的,不过我已有主意。
当我们站在公孙玄面前,他惊喜异常,目光流连于我与皓儿之间,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立即将我们迎进正堂,屏退下人,蹲下来问皓儿,“你就是王子皓?”
皓儿领首,看向我,“母亲,此人是谁?”
“他是御史大夫,你父王最倚重的大臣。”我缓缓一笑。
“下臣参见夫人、参见王子皓。”公孙玄退开数步,恭敬地行礼。
皓儿不知如何是好,再次看向我,我莞尔道:“公孙大人免礼。”
他知道我们路途劳顿,让下人领我们先到厢房歇息,稍后再详谈。
沐浴更衣后,用过晚食,皓儿早早就寝,我掩上门,让下人请公孙玄来此一趟。
公孙府颇为简朴,不见丝毫奢华与贵气。公孙玄为人便是如此,永远心怀天下大势与秦国国政,旁的事,于他来说只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站在苑中,听见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冒昧到府,公孙大人不会介意吧。”我盈盈转身。
“你带着公子回秦,玄很欣慰。”公孙玄朗声道,青袍萧萧,长身而立,“玄自当安排你与公子进宫面见王上。”
“劳烦公孙大人。”我带着皓儿来此的目的,便是借他的安排进宫。
“此乃玄份内之事。”话落,他抬眸瞧我一眼,立即又垂下眸光,因为,我正盯着他。
我静静地凝视他,眸光冷冽。他必定知道,对于十余年前的那起年少恩怨,我仍然耿耿于怀,他这才愧疚地垂眸,不敢与我对视。
静默半晌,他似乎鼓足了勇气,迎视我的日光,“雅漾,你清减了。”
一声“雅漾”,他已转变自己的身份,也转变了我的身份,他不是秦国御史大夫,我亦不是秦王的寐姬。可是,为什么他突然有此转变?
我面冷声寒,“公孙大人叫错了,我是寐兮,不是雅漾。”
公孙玄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影里愈见幽黑,“在玄心目中,你永远是雅漾公主。”
“在大人心目中,雅漾公主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永远不及你的抱负。”
“过了这么多年,公主还耿耿于怀吗?”他靠近一步,沉声微哑。
我笑如凉爽怡人的夜风,“大人错了,我并非耿耿于怀,当时年少,只是一场闹剧罢了。”
他讪讪道:“那便好。”
当年之事,我尚年幼,却也记得清楚,是公孙玄伤害了我、令我难堪,因此数年后仍然无法释怀,但也仅此而已,再无其他。
我问:“大人如何安排皓儿与我进宫之事?”
公孙玄道:“玄以为你与公子先在府里歇息,两日后再进宫面见王上。”
也好,从邯郸至咸阳,一路行来风尘仆仆,歇息够了,以最佳面貌面见君王自然是最好的。
进宫之后,再难出来,我不知前路如何,将会遇到什么,又有什么波涛暗涌等着我,我只知,回秦、进宫是为皓儿谋一个好前的最佳选择,即使我不带皓儿回来,公孙玄也不会善罢甘休。
两日后,我携着皓儿随公孙玄进宫。
自踏进宫门,皓儿便惊奇地四处观望。秦王宫巍峨高峙,古朴庄严,相较吴王宫、赵王宫,更显雄浑壮丽。十六岁那一年,我第一次踏进秦王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