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睡得香,忽然听见一声长叹,我悚然惊醒,但见窗前站着一人,月华如银,洒了他一身,在他的黑衣上抹了一层淡白的浮光。
我坐起身,无情听闻声响,走过来,坐在床沿,“吵醒你了?”
“我去看看皓儿。”我正要下床,却被他按住。
“皓儿没事,我刚看过皓儿。”
“我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了。”
无情抿唇不语,殿中昏暗,月色度窗而入,我依稀瞧见他面色有异,欲言又止。
无风夏夜,空寂荣华,两厢对视,四目各有心绪。
“寐兮。”他低低唤了一声,“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带着皓儿离开邯郸回到秦国?”
原来他纠结的是这件事,我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为什么离开赵慕?为什么选择回秦?
离开赵慕,眼前便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寻一个隐秘之地避世,从此与皓儿过一种简单而快乐的逍遥日子,二是回秦,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这两种选择,我犹豫过,但最终选择回秦。
赵慕选择王位,我便是他的软肋,我的身份更大大不利于他的王位。因为,即便秦王不知我与皓儿在邯郸,公孙玄却是知道的,以公孙玄的为人与脾性,他不会放任皓儿流落在外,必定会告诉秦王我与皓儿的行踪。
撇开赵王的威逼不说,若我坚特留在赵慕身边,依赵慕的秉性,不会放手任我回秦,而强秦也不会罢手。于此,秦赵两国大有可能因为我与皓儿再次开战,烽烟弥漫,如此一来,天下人口口相传的艳姬便成为引发两国战火的祸国妖孽。
长平之战后,赵国国力一落千丈,必须休养生息。而当秦王知道我与皓儿在邯郸,必定发兵攻赵,那不是变相地令赵国灭亡?
赵慕刚刚登位为王,我绝不想赵国亡在他的手中。
因此,我选择离开,不危及赵慕的王位,不给秦国发兵攻赵的借口。
倘若我隐居避世,以赵慕遍布天下的密探,无论我隐居何处,假以时日,他都可以找到我。因此,避世不可行,我只能回秦。
我与皓儿的身份归位,赵慕再如何扼腕也无可奈何,如此一来,他必定会奋发图强专心国政,富国强兵以抵抗强秦。
赵慕放弃我,或许是权宜之计,但我也不愿再留在他身边。他纵然情深,我却容不得一丝一毫的背叛,我爱的人,必须一心一意地待我,他的身边不会有其他的女子,更不会有姬妾、夫人等着他宠幸。
当初的相依相偎,只因赵慕执念多年,只因自己情不自禁,如今,是该清醒了。
如此曲折的心念,我如何对无情说清?
“无情,我的身份,皓儿的身份,与赵慕的王位永远对立,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与软肋。”
“赵慕并非无能鼠辈,你却不信他。”无情沉声道,自嘲一笑,“你真的爱赵慕。”
“自离开邯郸,与赵慕的一切便成为过去,我不会再将他放在心里。”这段情再无续缘的可能,我决意忘记赵慕,可是很难很难,他的音容笑貌与绝世神采已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总会不经意地闪现,令我心痛如刀割。我相信,时光是举世无双的疗伤圣药,假以时日,我会完全放下这段情。
“你的离开,对赵慕而言,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我不止伤过他一人。”我苦笑,“或许我不该招惹任何人。”
无情凝视我,月光沉柔,“并非你招惹人,可能是有人心甘情愿被你招惹。”
脸颊一烫,我避开他的目光。
静默半晌,我问:“你如何知道我回秦的?”
眸光轻眨,他道:“虽不在你身边,你的一举一动,我自然知道。”
而他追随我到咸阳,只因他不想我出事,且毫无保留地喜欢我。
这份情意,我真的不知如何偿还。
——————
皓儿的伤势基本痊愈,却紧闭嘴巴不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托芄兰请公孙玄来一趟,这日午后,他终于出现。
一见到我,他便告诉我一件事:秦王离宫巡视陵寝修筑进程,回来途中遇刺。刺客单枪匹马,武艺十分高强,剑杀数十名护卫,剑势直逼秦王。所幸有一位勇士从天而降,挡开刺客的剑锋,与刺客单打独斗,打得异常激烈。勇士与刺客的身手不相伯仲,刺客眼见行刺失败,便火速逃逸。
秦王大赞这位见义勇为的勇士,因他立下大功,欲意大加封赏。这位勇士却推辞秦王的封赏,言道不喜约束,只喜两袖清风与轻松自在。
秦王极为欣赏他的武艺,非要给他一个官职,并且许诺他:倘若勇士真的无法习惯,也不勉强他,三月后即可请辞。
不得已,勇士接受了卫尉的官职。
我微惊,秦王当真欣赏那位勇士。卫尉一职非同小可,掌王宫诸门卫屯兵,所握实权不可小觑,王宫若是出事,卫尉极为关键。
“绿透公主生辰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皓儿为何伤得那么重?”我紧张的是皓儿受伤之事。
“莫急,莫急。”公孙玄温声安抚我。
那晚的月出殿繁华热闹,绿透公主妆扮得娇美动人,露初夫人陪在秦王身旁,风光无两。
皓儿被安排坐在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没人跟他玩,也没人跟他说话,就连喜欢他的秦王也从未看过他一眼。于是他闷闷不乐地离开宴席,来到殿外的湖畔,后来,绿透公主出来找他,却不知怎么搞的,绿透公主竟不慎落水,不远处的侍卫看见了,立即跃入湖中救人。
绿透公主被救醒后,扬言是皓儿推她下水的。
露初夫人大怒,命人抓住他。
皓儿辩解说没有推绿透公主落湖,露初夫人却不理会他的说辞,硬要将他关押。
侍卫也说是皓儿推绿透公主下水的,皓儿苦苦恳求秦王,秦王不信他是清白的,下令将他收押。皓儿气愤难忍,冲动之下,挣脱侍卫,企图逃离。
露初夫人命侍卫抓住他,十余名侍卫围攻皓儿,这才伤得伤痕累累。
公孙玄在一旁劝谏,秦王也不忍心自己的儿子被侍卫活活打死,便命侍卫住手,让皓儿回来。
公孙玄所述极为简单,饶是如此,我亦想象得到那晚的惊心动魄,怒火不可抑制地烧起来。
我早该想到,一切都是露初夫人与绿透公主的阴谋。
“皓儿怎么会在绿透公主的生辰宴上?”公孙玄攒眉问道。
“是绿透公主邀他的吧,皓儿不肯说。”我狠狠凝眸,“想不到绿透公主心肠如此歹毒。”
“据玄所知,绿透公主天真烂漫,不像心肠歹毒……”
我寒声道:“她不歹毒,她母亲露初夫人歹毒。”
公孙玄无语,半晌后才问道:“皓儿伤势如何?痊愈了吗?”
我缓了面色,直直地盯着他,“大好了,公孙大人还记得当年拒婚之事么?”
闻言,他一怔,不敢确定我问的真是十余年前那起年少之事。
当年,我十二岁,他二十四岁。
我是卫国雅漾公主,他是公孙氏长子。
父王宠溺我,寻来寻去竟属意公孙玄。就在我十二岁生辰宴上,父王对公孙玄父亲提起此事,公孙大人欣然应允,商定待我及笄之后便行大婚之礼。
我年幼懵懂,沉醉于生辰宴上的火树银花与歌舞演奏,对婚姻之事没有多少期待,只觉得坐在一侧的公孙玄温文有礼,面如白玉,颇为好看,便朝他一笑。
公孙玄起身叩拜,朗声道:“王上,公主妍秀灵慧,玄无德无才,不敢有此妄念,还望王上收回成命。”
众人闻言,全都愣住,不敢相信公孙玄竟会拒绝王上赐婚。
父王面色一变,恼差成怒,“公孙玄,你好大的胆子!”
“王上,玄素喜各地风俗民情,明日便离开楚丘,四处周游。王上厚望,玄无以为报,只愿公主觅得佳婿。”公孙玄抱拳垂首,广袖垂荡,颇为诚恳。
“玄儿!王上赐婚乃无上荣耀,岂能……”公孙大人怒叱。
“父王,我不要嫁给他。”我挺直胸脯,笑得甜美,“这人又老又丑,我才不要嫁给他。”
父王宠爱地拍拍我的手,“你真的不愿嫁给他?”
公孙玄望着我,日光轻柔,待我下文。
我弯唇微笑,微抬下颌,“我的夫君不是世间最俊的男子,就是武艺高强的英雄豪杰,我才不要文弱老丑的,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我知道,这只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公孙玄当众拒婚,令父王颜面尽失,我亦成为楚丘妇孺皆知的笑柄。而那个毁我清誉的男子,在翌日一早便远离开楚丘,消失无踪。
从此,我记住了他,公孙玄,记住了他给予我的耻辱。
如今提起,重点不在于问他为什么拒婚,而是另有目的。
第十三章 日出东方
浅纹青袍,身形孤瘦,愈见风骨。
公孙玄转眸看我,恍惚一笑,“那年,公主才十二岁,就像皓儿这么大。你我相差十二岁,正如你所说,玄又老又丑,实在不想辱没公主。”
我不曾想到拒婚的原因竟是这个年纪之差,“因此你才拒婚?”
“此其一,其二,玄此生最大的抱负便是得遇明君,一展所长,治国安邦。”他淡笑,笑意里却有不易察觉的别样意绪,“公主,此生玄最大的遗憾,便是对你的伤害。玄不祈求你的原谅,但希望你可以忘记。”
“倘若当年我不是十二岁,而是年已及笄,你会拒婚吗?”我靠前一步,勾眸一笑。
公孙玄显然没料到我会给他一个如此尖锐的问题,沉默须臾才道:“公主,拒婚缘由之一便是年纪相差太大,若公主当年及笄,玄自当不会拒婚。”
相差三年罢了,结果竟是如此不同。
我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我入宫那年,你私自画了我的画像,不知为何?”
他似有准备,“当年公主正值风华正茂,玄想留下公主的音容笑貌与旷世风华,便作了一副画像,公主莫怪。”
他是何心意,何必追根究底?彼此心照不宣便罢了。
如今,我最挂心的是皓儿的安危,是我如何东山再起,如何立足秦王宫。我与皓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皓儿要安然无虞,我必须重新赢得秦王的恩宠。
我问:“扳倒蒙王后,公孙大人有何妙汁?”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况且玄一人之力,无法行事。”公孙玄为难道。
“那好,公孙大人可以帮我赢得王上的恩宠吧。”
“你有妙计?”
“妙计是有,不过要看公孙大人了。”
我附在他耳旁低语,公孙玄听过后,大为震惊,“此计太过凶险,万万不可。”
我道:“我有十成把握,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紧蹙眉头,“可是,一旦被人发现,便是诛族的死牢。”
我冷笑,“只需谨镇行事,便不会有意外。公孙大人,你是担心祸及全家,还是不想帮我?”
“玄并无妻小,斩首也只是我一人。”
“那好,你依计行事便是。”想不到他竞未娶妻,难怪在他府邸暂住的那几日不见女眷,难道他真想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国?
“此事不妥……”
“公孙玄,当年你拒婚让我成为楚丘笑栖,多一年来我未曾想过向你复仇,如今我与皓儿有难,你竟如此铁石心肠?”我板起脸,语气强硬。
“好,玄尽力而为。”公孙玄无奈应允,轻轻一叹。
接下来。便等他的好消息。
皓儿痊愈后,更是勤练剑术,每日都要练上两三个时辰,一入夜倒头便睡。
看他勤奋的样子,安慰之余又觉得心酸,我知道,他勤练剑术是为了我、保护自己,可是,这么个练法,早晚会累倒的。
无情每次来都是三更半夜,皓儿还不曾见到师父,不然一定开心得蹦起来。我想让无情劝劝皓儿,他却连续数日没来,不知是否出了什么事。
这夜,刚躺下一会儿,便觉得有人走进寝殿。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我知道,是无情来了。
我翻身而起,却看见站在殿中的黑衣人戴着一怅银白面具,只露出眼晴和嘴巴,暗夜中尤为森然可怖。
心尖儿惊悚地一跳,我心念急转,莫非是蒙王后派来的杀手?
冷汗直下,心口怦怦地跳动,忽的,我想到皓儿,皓儿是不是已被他杀害?
皓儿……
杀手缓缓走来,银白面具泛着冰冷的光,那双眼晴被那银光映得冷冽慑人。
“你是不是杀了皓儿?”如果皓儿已遭杀害,我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他摇头,伸手摘了面具,展现在我眼前的,不是杀手冷酷的脸,而是熟悉的无情。
我瘫软下来。怨怪道:“被你吓死了,为什么戴面具吓我?”
无情坐在床沿,笑道:“是你自己认不出我。”
“戴着面具,谁认得谁?你吓人还有理了是不是?”我气愤地跳起来,挥拳打在他手臂上。
他任凭我发泄,静静地笑着。
打得过瘾了,累了,便停下来,转过头不理他。
“寐兮,往后我会在宫中陪你,保护皓儿和你。”低低的嗓音,沉沉的心意,无情随意道来,却让我惊讶万分,“不过要带着这张面具。”
“怎么回事?”我惊问,隐隐猜到了某些真相。
他仔细地审视我,似乎担心我会有很大的反弹,“你听说了吗?秦王遇刺,被一位勇士所救,勇士被封为卫尉。”
我紧眉,“那位勇士,就是你?”
无情点头,“是我,化名为夜枭,赢蛟认得我,我必须戴面具。”
原来,那次行刺只是他与无泪的布局,这样他才能得到秦王的赏识,既而进宫。
“进了宫,就再难出去了。无情。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你为我做这么多?”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什么险境,我都会义无反顾地救你。从赵国到秦国,我每走一步,都是为了更接近你。我再也不是剑客无情,因为我已心中有情。”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夏夜无际,光阴静止。
黑眼纯澈,涌动着澎拜的情意,几乎淹没了我。
自我被他救起的那一刻,便注定了他再也放不下我,注定了他只能在背后默默地为我付出。为我厮杀受伤,为我深陷险境,为我上天入地,他从不二话,只因他喜欢我。此种深入骨血的爱,相较赵慕的爱,毫不逊色。
赵慕比他幸运,得到我的真心。无情得到的,只有我的漠视与拒绝,但是他没有因此而心生怨恨或者离我而去,而是一如既往地守护我。这样的爱与情,我怎能不感动?
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什么?
我是秦王的女人,是鸣凤夫人,我能酬他什么?
我垂眸,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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