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的极美,我断不会认错。”他小脸一扬,笃定地说道。
“殿下您瞧她这张脸,算的了美么?”那宫女不屑地讥讽,指向我脸上的伤疤。
“冉乐,你们先退下,我要和她说话。”刘据小手一挥,气势却不弱。
叫做冉乐的宫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退下。
“你的脸怎么了?”我蹲□子,刘据温暖的小手拂着我的脸颊问道。看着他纯真的模样,我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没事呢,殿下你喜欢你舅舅么?”我柔声哄着他说道。
“那是自然。”他骄傲地回答。
“那你舅舅他们最近有没有什么消息?”我循序渐渐。
“舅舅在北郡打仗,并未有所通报。”他想了一会,认真地说道。
“那骠骑将军呢?”我的声音有些颤抖,一想到霍去病,我又无法自控。
“表哥他们…”
“据儿。”一声不大不小的呼唤从背后响起。
我回头,竟是卫子夫素身站在我们后面,“母后,您来了。”刘据扑进卫子夫的怀抱。
“奴婢拜见皇后娘娘。”我心中一惊,赶忙揖礼。
“据儿,剑术习的如何了?”卫子夫温柔地拂着刘据的发顶,她的声音极为好听,就像山中的泉鸣,怪不得当年刘彻能一眼便看中她,想来也是为她的歌声所触动。
“舅舅教的都学会了!”刘据举剑比划着。
卫子夫轻轻一笑,指着那片草坪道,“你先过去,母后一会便来。”
刘据眼巴巴地望着我,毕竟是个孩子,转身跑了过去,冉乐的目光向这边扫来。
“你随我来。”卫子夫收敛了笑意,那是一个皇后应有的高华气质。
她带我走到一棵古松之下,绰绰宫影隐在树梢之外。屏退了宫女,她回身注视着我。
我一时忘记了身份,她如今已有将近四十的年岁,尽管保养得不错,却已露老态,相比之下,刘彻要显得年轻许多。
可她的目光那样宁静,静地好似不染纤尘,这个荣宠一身的歌女皇后,当年会是怎样的绝世风华!
“即来到这未央宫,便由不得已。”她幽然开口,缓缓踱到我身旁。
我望着远处的宫阙,并不做声。
“前尘旧事,再无瓜葛。”她加重了语气,伸手抚摸着我的伤疤。
“我…奴婢,知道。”我怎么会不懂,从此萧郎是路人,路人也算不得。
“你若不放下,陛下便不会放过。”当日在公主府,她见过我和霍去病在一起,那是她的外甥,她怎能不介怀。
松枝落簌簌落下,明白,我都明白…我和他再无可能,最好也再无念想,我幽闭一生,他战死沙场,我们的命运早已被注定,我只是不甘心,不能够!
“以色事君,色衰而爱弛,你自当珍惜。”她优雅地走了出去,纤弱的身影,在粼粼风中,苍凉落寞。
回到永巷,子阑姑姑看我情绪不高,并未多问,我一直留在浣衣房洗衣服,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如今能和我说话的人,也只有冷宅里的那个女子。她的咳嗽愈来愈厉害,这几天下来,我再也没听到她唱歌。
我俩隔门对话,未央宫的初发的春柳,明德殿高高的围墙,上林苑郁郁的猎场,她在回忆中好似走完了一生,那么短,又那么长。
秋雨连绵,天气冷的不像话,我衣着单薄,池水冰冷,几次下来,原本如玉的双手,红肿的像块萝卜,曾经十指纤纤,抚琴作歌。
望着窗外的雨丝,窝在被子里,犹豫片刻,我撑起木伞去了冷宅。
趴在门上,隐约听见屋子里沉闷断续的咳嗽声,她这样已经好久了,这不是好兆头,咳血加上冬日的严寒,只怕在这样下去,性命堪忧。
“是李姬吗?咳咳…”微弱的声音传来。
“你怎样了!”我连忙问道。
“门脚,第三块青砖后,有钥匙…”
我摸索了片刻,果然找到一把铜钥匙,四下望顾,门锁应声而开,小心翼翼地关上木门,急忙跑了进去。
屋内黑暗一片,没有光亮,只有她重重的咳嗽声,一室**的气息。
我砰地一声撞在桌子上,一阵钝痛。我呲牙揉着大腿,慢慢摸到床边。
她忽然紧紧抓住我的手,黑暗中,我们看不清彼此,窗外雨声潺潺,越下越大。
“这钥匙?”我疑惑着问道,既然是囚禁,为何她知道钥匙所在。
“那是陛下用的,不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来…咳咳”她气若游丝,说不上几句,就被咳嗽打断。
“你病成这样,也不找大夫来医治。”我顺着床单,跪坐在她面前,拍着她的背脊。
“不说这些…我想听你唱歌…”她捏着我的手指说道。
我看她的样子,不忍心拒绝,心里酸涩不已,也许她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我将音调拉长,幽幽的歌声婉转绵延,“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仿佛望见了圆圆的满月,月下对酌,吟诗作赋,说不尽的洒脱自在。望见了茫茫的沙漠,绵连山丘,戈壁荒烟,道不完的孤清寂寥。
“今夕是何年…”她反复呢喃着。
霎时,窗外一个惊雷,轰隆隆地劈下,耀眼的闪电透彻天际,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布满泪痕的笑颜。
我反握住她的手,故作笑谈,“好听么?我还会唱很多歌呢…以后咱们每天换一首!”
“当年的我…咳咳…就如同你这般明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语音迷离,手上的力道也松了下来,话未说完,便使劲地咳了起来。
这一次她咳了很久,我只能拍着她的背,在桌子上摸索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水来,天际又一个惊雷炸响,我浑身一个激灵,雨越下越大,屋子里的咳嗽声和雷雨声交织成网,在脑子里轰轰作响,震得我心里麻木不已。
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咳嗽声渐渐弱了下来,“好些了么?”
没有人回答,我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我摸到她的脸庞,使劲掐住她的人中,“醒醒…”她仍不语。
将她身子扳平,我双手交叠,一下下按压着她的胸骨,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咳咳…”她突然咳了出来,我觉得手背上一片温热,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顾不上擦拭鲜血,扶着她坐起来。
“李姬…帮我把这个带给,咳咳…陛下。”她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玉镯,颤抖地塞给我,她手中不稳,玉镯直直地掉在地上,应声而碎。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会回来滴,不过骠骑将军正在打仗~~~~大家表着急,先让剧情慢慢发展O(∩_∩)O~
39
39、子衿青青不嗣音——伤逝 。。。
“好,我答应你…明天我去求陛下给你找太医!”我将碎裂的玉镯从地上捡起,揣在袖子里。
她拽着我的手,身子向后倒去,我拍打着她的脸庞,“别睡…咳出来!”
“我的儿子…他叫刘闳…请陛下…”手颓然松开,闪电雷光映出她惨白的脸。
“你儿子还在等你…坚持住啊…”我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
她猛地攫住我的手指,双目大睁,一丝鲜血从口中流出,“摇光…桂…”
“什么桂?”我急忙伏在她耳畔,难道她知道摇光!这宫中确实有!
女子仰面倒下,口中含着的声音再没有发出,伸手探向她的鼻息,我吓得跌倒在地。
她死了…就在漆黑的雨夜里,我见她的第二面竟成永别,摇光到底在哪,她终究没有说出。
“啊!”我再也忍不住,发疯一般地奔了出去。
刚冲出门外,迎面撞在一人身上,我摔在在雨地里。雨水从头上冲刷下来,来不及看清来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求你去请太医好么!”虽然我和她只有两面之缘,可她的歌声紧紧缠住了我的心。
“你为何会在此地?”我猛地抬头,面前人竟是刘彻!
苏林从身后迎了上来,将伞撑在我头上。
“她死了…死了!”我的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滚进雨水中,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难过,她终于解脱了,不是么?我应该为她高兴…
“苏林,宣太医令!”刘彻甩开我的手,匆匆走了进去。
我静静站在门口,里面同样安静无声,我不知道刘彻还会不会有一丝怜惜,这个女人,曾是他的妻子,曾为他生过一个孩子!却这样凄凉地死在冷宫里,好像一切从未来过。
他不管不问的放手,便是她的一生,他害了她,她却永远记住了他。
他的心肠要多么坚硬,才可以这样熟视无睹?
苏林速去速回,老太医匆匆入内,屋子里亮起了微光。
我直直地走进房间,刘彻坐在床边,侧脸上表情隐忍,嘴角有些颤动,他怀中的女子面容平静,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鲜血,她用死亡换来了片刻的相拥,值得么?
“你出去!”他并不看我,声音冷得可以将我冻结成冰。
我从袖子里掏出摔碎的玉镯,放在枕边,刘彻强忍着情绪,可我还是要说出来,“她临死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还有他的儿子…”
“你出去,她没有死,朕不会让她死!”他紧紧地抱住女子的身体,将头埋在她的肩窝,可惜她再也不会醒来。
苏林他们在一旁不敢做声。
“她活着的时候,你不管不问,她如今死了,你何必假意!”我握紧双手,奋力喊了出来。
他猛地站起来,我抬头,对上他血红的双目,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没有流下的泪水。
他是在难过么,他也会难过?我心里不停地冷笑,陈阿娇、卫子夫、还有躺在冷榻上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被他绝情地抛弃?
他狠狠举起右手,我仰起头,竟从他眼里看到一丝苦涩。刘彻又坐回榻边,太医仔细检查着,无奈地摇摇头。
我木然地朝门口走去,“吟玉…朕来了…”他低沉的嗓音哽咽晦涩。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噭以哀号兮,孤雌跱于枯杨。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空灵的歌声在雨夜里飘荡,我幽幽唱起,那个永巷中每日陪我唱歌的女子,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冰冷地雨丝打湿了我的发,打湿了我的衣,轰鸣的雷声响彻天际,我捂住耳朵蹲在墙角,放声大哭起来,心中积蓄的情绪宣泄而出,在今夜,我终于找到了出口。
雨忽然停住,我抬头,只见刘彻站在身前低头俯视着我。
我抹了抹鼻子,仍旧不说话。他却伸手将我扶起,大手擦去我的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的脆弱。
“她…”我轻声开口,却没有说下去。
刘彻忽然紧紧抱住我,我**的身子贴在他怀里,脸庞被他闷在胸前。
“别动,陪朕一会…”他喑哑地说道,将头枕在我的肩窝,有一种无助的情绪蔓延开去。
他胸膛重重起伏,我从身后抽出手来,轻轻拂着他的背,他身子一震,一滴滚烫的雨水滴进我的肩头。
此刻的刘彻竟像孩子一般,彷徨无措,面对生死,谁都无能为力。
也许他真的爱过,尽管那只是曾经。
他将我送回房间,直挺挺倒在榻上,静静地闭着眼睛。我看着他疲惫的神态,忽然发觉他真的老了,英俊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纹路,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内心早已沧海桑田。
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当皇帝是件多么悲哀的事情,永远的孤家寡人。
“朕累了,今晚就在你这休息。”他像床内挪动,给我让出位置。
“这样不妥!”我急忙打断他。
“朕今晚没有心情。”他不耐烦地说道。
明明是内心脆弱,却硬要装出那副样子,我直直走过去,连打了两个喷嚏,和衣躺下。
“把衣服换下,你风寒未愈。”他在一旁低声说。
我一愣,他竟然还记得我的风寒,我索瑟着靠在床上。谁知他坐起来,几下便除去我的衣衫,然后将被子丢在我身上,翻身睡去了。
我睁大双眼躺在被窝里,一时不明所以。转头看见他直挺的脊背,心中隐隐一动,将被子分出一角,搭在他身上。
屋外雨声潺潺,就在刚才,我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他失去了一个相伴的女子。
夜晚我做了梦,梦中大雨倾盆,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紧紧包围,我静静地睡去。
早晨醒来时,床边空荡无人,昨晚种种,好似大梦一场,梦过了无痕。
到了晚间,我习惯性地倾听,只是那幽静的歌声,再也没有飘进我的窗内。
我悄悄去了一次冷宅,门棂紧锁,人去矣,万事空。
浣衣房更加忙碌起来,汉宫一场大宴定于五日之后,子戌黄道,大吉。
刘彻精通音律,极其喜爱歌舞宴会,汉朝乐府正是在他的带动下,日益兴盛。而他选妃,也多是善歌会舞之女。
浣衣房除了我们这些浣衣奴之外,还有负责制衣的宫女,那天子阑姑姑带我到司制坊去,因着大宴,各宫都在赶制宴服,锦绣绸缎布匹,看得我眼花缭乱,后宫佳丽三千,这种宴会无疑是群芳斗艳。
深居永巷之地,几乎和外界隔绝,没有一点前方的消息。以前在公主府,总能从梁公子那里得到很多讯息。
想到这里,思维停滞了片刻,自从淮南王一案完结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梁公子了,他那夜走的那么潇洒,头也不回。
灼灼漫天的桃花,映出他绝世的风华,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像他这般风骨的男子,自当远遁天涯,远离是非纷争。若我知道自己会走到这一步,当初会不会答应他,再不回长安?
可这世界上哪里会有如果?如果,我宁愿自己没有来到这里!
握着青铜花簪,眼前千山万水,天空中映出霍去病清澈的笑颜,有多久没有见面了,恍恍惚惚,我们的路已经那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