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不归路,他再也不能回头了。
在能稳住身子之前,我用尽全力走了出去,霍去病站在大军前,而我挺着肚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骠骑将军,何来倭寇,又何来叛贼?”刘彻已然从人群中走出。
“事出突然,为了确保陛下安全,臣才擅自调兵。”霍去病定定走到刘彻面前,单膝跪拜。
“确保朕的安全?”刘彻锐利地看向我,我握紧双拳,才不让自己更加狼狈。
“是。”
“短短一个时辰,将军便能在朕的宫阙,调集三军,莫不是企图逼宫!”
他加重最后一句话,登时全场鸦雀无声,逼宫之罪,罪不可赦,是任何臣子都背负不起的重罪。
“臣子之心,天地可鉴。”霍去病仍是镇定道。
“看来朕给你的权力,实乃太大了些。”两人对立于军前,在苍茫夜色下,逼仄地让人无法呼吸。
霍去病抬起手臂,在半空中握紧了又松开,终是缓缓伸入袍裾。
时间仿佛凝滞,刘彻阴郁的脸,霍去病隐忍的眸子,都在我眼中渐渐晕成一片昏黄。
风骤起,火把被吹得明灭摇曳,霍去病捧在手上的,是一枚金色印信,半块虎符。
掌虎符者,可调兵人将,代天子圣意,此乃至高无上的权力。
而此刻,刘彻的意思已然明了,他不再信任霍去病,亦或者说,他已经不需要,他要收回所有的权力与信任。
“陛下,您忘记了是谁替大汉征战沙场,又是谁倾尽了半世荣华,到如今,无家无私,难道就换来您如此对待吗?”我艰难地跪下,跪在布满沙石的地面上。
“爱妃可是在替他求情?”刘彻耐人寻味道。
“呵呵,陛下错了。”我倔强地抬头,“臣妾是替将军不值!”
“莫要多言,臣心意已决,自请远戍朔方,守卫边土。”霍去病深深埋首,刘彻接过虎符印信,最终将霍去病扶起,“准。”
腹中强烈地震颤和绞痛,我死死支撑,如遍地银针,扎痛了小腹、也扎进了我的心。
刘彻撤退羽林,展眼这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我们三人,默然相对中,谁也没有发现,我的身下已经湿粘一片,嫣红的血液染透了裾摆,不知过了多久,我终是两眼一黑,昏死在地。
“召集所有太医,齐聚招仙阁,怠慢着即刻处死。”
我被抱上软榻,并不陌生的绞痛一波又一波,这是临产前的阵痛,我想发出声音,最终只是咬破了舌尖,腥甜的血液灌进喉头,呛地我重重咳喘。
“夫人即将临盆,陛下暂且回避。”老太医颤抖道。
“朕要你们尽全力救治,母子平安,否则提头来见。”他按住身子,安抚着我极度不安的躯体。
“陛下…”我垂在床边的手,猛地卷住他的衣摆,“臣妾求您,不要…”
“莫要多言,咱们的孩子很快便要出世了。”他半蹲着,握住我的手,此刻他的神情温柔无限,和之前判若两人。
我拼命摇晃头颅,“陛下若不答应,臣妾便永不心安,死…也不能瞑目。”
“朕不准你乱说,你不会有事!骠骑将军之事,朕自有论断。”
“我知道,你容不下他…”我笑道凄然悱恻,和心灵的疼痛,将我送至极致痛楚的巅峰,我闭上眼,万念俱灰。
“夫人有血崩之兆,还请陛下回避,臣等速速医治!”一屋子人,登时呼啦啦跪下。
“万保母子平安!”
我猛然放开手,两行浊泪滚滚而落,“刘彻,我恨你…恨你…”
刘彻不知是否听到我的低语,终究是起身离去,我整个人无力地躺在榻上,如同一只搁浅的鱼,奄奄一息。
在这无止尽的痛苦中,我几乎丧失了求生的,孩子,这个我从来都不想面对的孩子,为何要在此刻到来…
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力量抽丝剥茧一般,一点点流失,眼前白茫茫一片。
响亮的婴孩啼哭声,将我从绝望边缘拉出,提醒着我,这样的生活仍要继续,要活着面对一切。
“恭喜陛下,夫人诞下皇子!”众人喧嚣的热闹,贺喜连连不断。
本该是何其温馨的场面,本该是万人艳羡的恩宠,却只让我觉得,处处充斥着颓败的气息。
我动了动身子,撕裂地痛楚席卷而来,刘彻上前将我抱起,却摸到一手冰凉,我眼前只能看到他沾满鲜血的手掌。
“太医令!这是为何?”刘彻惊慌而暴怒的质问。
“夫人…夫人因产子损伤心脉,血崩之症未能及时缓解…”
“莫要虚言,朕要实话!”他的手僵在半空,而我身下的血液仍是源源不断地涌出,嘴唇艰难地翕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只怕,一时三刻,无法根治,只能缓解…”
太医还未说完,刘彻便将他打翻在地,“若是夫人有恙,你们便统统殉葬!”
我的身子又被托起,迷蒙中,有人仔细清理着我残破的身体,再次恢复知觉时,眼前场景已然转换,身下的被褥愈加厚重,而血液丧失的无力感,也有些缓解。
嘴唇干裂,我几近枯竭的身体,需要水源的滋润。
还未张口,便觉得唇瓣一软,温热的水缓缓渡入口中。
刘彻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喂药,时不时将滴落在脸颊边的药水擦拭干净。
而我只要看到他的脸,便会想到霍去病命不久矣,锥心的痛,让我不能原谅他、不能原谅自己。
“小瑶,看看咱们的儿子。”刘彻见我有所动弹,便轻声哄道。
我将头偏向里侧,他又温声道,“朕已经拟好了名字,刘髆。朕要赐他封地爵位,谁也比不上他的地位。”
封地爵位,这些于我还有何用?那些虚妄,我的生命中已经有太多太多,一场春梦。
“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朕?”刘彻见惯了我的对抗和吵闹,这副生气全无的样子,让他手足无措。
“将死之人,谈何原谅?”我嘶哑着声音道。
他蓦地将我抱起,我轻如羽翼的身子,仿佛随时都会灰飞烟灭。
这次不似以往任何一次,我的身体已经经受了太多的病痛,到如今,神丹妙药也无法医治。
我凝了刘彻片刻,忽然发觉眼前忽明忽暗,伸出手,怎么也触不到。
“一切都会好的,莫说傻话。”他心疼地将我的手贴在他脸侧,紧紧地贴合。
我又动了动嘴唇,他赶忙低伏了身子,“我恨你…”
他的喜悦之情凝住,良久才将我放下,“骠骑将军已经启程,前往朔方城,无论你如何恨朕,他已不可能留下。”
“我早就知道…”我撑起身子,抽出手道,“您可以握住兵权,高枕无忧了,恭喜陛下。”
“朕只是…”
我打断了他的话,“臣妾不想听。”
“好,那朕便不说,髆儿长得像你,朕抱来给你看看。”他又换了神色,唤来宫婢将孩子抱来。
我死死扭头不肯见他,若要不产生眷恋,便不要相见,我怕自己会忍不住,会再也舍不得。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仍有牵挂。
无论刘彻如何好言相劝,我都不肯看孩子一眼,不肯抚摸他一下。
我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我没有能力爱他,这本来就是错误,一场至死不休的纠缠。
刘髆满月时,刘彻为他风光设宴,随即封了昌邑王,这是皇子中从来未有过的先例。
而我的身子,随着刘髆的出世,便如同一朵开到极盛的花,日渐枯萎。
下红不止,血气羸虚,虽然已经休养了数月,可仍是丝毫未见起色,那一日,我恍然看到镜子中的女子,那感觉陌生的可怕。
枯瘦的脸颊,苍白的嘴唇,整张脸上,只余一双毫无神采的眼。
仿佛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年,我静静地坐在镜子前,耗去一个整个下午。
髆儿的哭声不停在内室响起,我始终狠不下心肠,唤来奶娘将他抱来。
温软的小身子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的丰盈饱满,更衬托出我的憔悴,我将指尖放在他嘴边,他便张开小嘴含住。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让我想起了嬗儿,忽然心头一酸,我再也忍不住,将他抱在怀中,泣不成音。
100
100、不许人间见白头——魂归 。。。
今年寒冬,到来的格外早些,也许是夏天刚过,也许已经入了秋,我记不清楚,只是日复一日。
奉刘彻旨意,宫中所有的太医令皆是整日来到猗兰殿为我诊脉,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繁杂而隐晦的说辞,从他们的目光中,我早已明白,他们说不出口的是那四个字:油尽灯枯。
又有谁比我自己更了解身体的变化,每一丝每一缕,都散发着颓败的气息,这副躯壳,已经失去了生气,只是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那些苦涩的、名贵的药材,不断送入猗兰殿,又不断送我腹中,却丝毫未见起色。
尽管我整日昏沉,有时候便能睡上一整日,饭食不尽,可刘彻仍是给予最大的耐心与宽容,将所有朝堂下的光阴,都消磨在我这里。
可他从不多言,也许是觉得人生一场,我又替他生了一个儿子,便对我言听计从。
髆儿已经五个月大了,白胖柔软的小身子,很是健朗,宫人们都说,五皇子和陛下生的极像,便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一般。
怪不得,每次刘彻望着髆儿的眼神都异样地慈爱,慈爱的好似只是一位普通的父亲,而不是万人之上的帝王。
最是薄情帝王家,也许时至今日,我会有一丝触动,他对我终究是有些情分的。
每当太阳初升,若予便扶着我到殿后的花圃中散步,大部分时间我都坐在御撵中,厚厚的毡毯,厚厚的衣衫,托着我日渐消瘦的身子。
盛夏的花,都已经凋零,花谢了明年还会开,可那些人呢?他们永远也回不来了。
而后是漫长的子夜,漫长的令人窒息,尽管刘彻夜夜都拥我入眠,可我仍是觉得孤身一人。身体的凋零总会引起精神格外的恐惧。
闭上双眼,便沉入无边无际的梦境。
梦中的长安城,有巍峨古旧的城墙,城墙的尽头是滚滚渭水,河岸边芳草萋萋,即便是在梦里,也能闻到自由的气息。
梦中的桃花林,灼然盛放,那青衫女子就在花影里伴蝶轻舞,可她一直没有回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梦里我去到了定襄城外的军营,去到了酒泉郡外的大漠,去到了祁连山,去到了那些永远也回不去的时光里。
可是夜夜梦回,独独没有他的影子。
我想,此生终是缘尽,竟是连梦也梦不得。
今日一早,我从软榻上起身,便看到窗外银白一片,今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毫无预兆。
刘彻从后面拥住我,将被衾遮盖严实,下巴枕在我肩窝,他并未用力,柔声道,“你若是喜欢,朕便陪你出去散步。”
“只是臣妾的身子,有心无力。”我出神地望出去,心头忽明忽暗。
“无妨,朕便是你的双腿。”
刘彻一袭玄色大麾,将我裹在怀里,尽管穿了三层棉帛,却仍是抵挡不住寒意侵袭。
他抱着我,猗兰殿外的雪地中,只有他一深一浅的脚印。
“朕小时候,每逢落雪,便会和母后在这殿后的花园中玩耍,母后总是让着我,可当时朕并不领情,只怨她不让朕玩的尽兴。”他像是哄孩子一般轻柔地说着。
我靠在他肩头,伸手握住叶片上的碎雪,看着它们在掌心融化,“臣妾最喜欢冬天,堆雪人、打雪仗,疯闹的不成样子,热闹的很。”
“真是小丫头一般。”他捏了捏我的鼻子。
我鼻子一酸,“小丫头早已为人母,不复年少。”
“在朕眼里,你永远都是那个顽皮的女子。”他适当地制止了我咽在嘴边的话,我想要下地走走,他便揽住我的肩,放缓了步子。
双腿走了数十步,便觉得虚软无力,膝盖不听使唤地向下滑落,我不甘心,握紧刘彻的手臂想要走到丈余外的梅花树下,最终腿窝一软,跪倒在雪地里。
我攥住衣摆,眨了眨泛酸的眼眶,轻声道,“果然不行了,不比从前。”
刘彻急忙将我抱起,“只是累着了,等你病愈,朕带你去上林苑围猎,开春的狩猎尤为壮观,朕记得你箭术甚好,给髆儿猎上几只野兔,做成毛麾,柔软舒适。”
“那时候,髆儿已经满一岁了。”我一想到髆儿,心里便柔软一片。
“梅花开得甚好,咱们到里面去。”
我再也不想开口,漫天红梅花,笼罩下来。
元狩六年元日珊珊来迟,汉宫依旧繁华昌盛,一如我初进宫时那般。
熬过了冬日苦寒,刘彻见我似有所好转,便十分欣喜,连连赏赐太医。
元日那晚,宫宴持续到午夜,祭祀、逐摊、舞乐,我坐在高高的凤榻上,被这猛然间的喧嚣,熏得昏昏欲睡。
我忽然看到霍去病从未央大殿中走来,戎装佩剑,他就站在龙榻下,向我伸出手道,“瑶歌,今日一别,再无归期。”
面前歌舞升平,绿袖红燕将他的身影掩去,一道尖锐的疼痛当胸刺下,我慌忙道,“不要去朔方!”
可脚步如何也无法挪动,他转身掏出一只木匣,轻轻放在原地,眼角忽然荡起笑意,他说,“当日情谊,今生无以相还,且做留念。”
“霍去病…”我猛然惊醒,却只有满目繁华,我就在这高榻之上,梦到了他。
可这梦境如此真实,就连胸口的钝痛,也久久不散,我只觉得心口一紧,一丝鲜血涌出,溅满了衣摆。
那一晚,满殿惊慌无措的太医,终是摇了摇头,气血羸亏,积毒损心,药石无用。
而这一次,刘彻只静静坐在一旁,再未像平日那般恼怒,良久,他只道,“都退下吧。”
“诺。”
“太医令老了,医术也不中用了,只会妄言。”他动了动嘴角,试图扯出一个宽慰的笑。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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