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澜,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他继续试图说服我,已是和缓了神色,放软了语气。
我不知何时已噙着眼泪,他诚恳的表情因隔着水汽的缘故而不太真实。我觉得他的声音仿佛诱惑的魔音,我想屈服,却又惶恐,只能矛盾地闭上眼,将耳朵捂住。
那些他接近我的画面一幅幅回放在眼前,每一幅曾经记忆里的美好,此刻都变得可疑,令我头痛欲裂。
“辛澜?你别这样,你好好回想下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相信你自己的第一直觉!想想我有没有骗你?会不会骗你?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保证,我此时在你面前,绝不带有任何动机。”
任他好说歹说,我依旧固执地不肯看他,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你别说了,赵翰墨,我现在脑子里很乱。如果你现在就消失在我面前,我或许可以考虑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目闭紧后的黑暗让我眩晕窒息,我方才长舒口气,睁开眼,眼前人却已不在,藤椅上空荡荡,不知还有没有留存着他的体温。他终是走了。
心中顿时虚空。我想我是就此失去他了,失去了一个愿意而且可以听我诉说心情的人,失去了一份理解和温暖。就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窗外下起了雨,很大。这个节气还没有出霉,一旦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只能继续在店内坐等雨小。
西西里吧的老板因为那满屋的荷叶荷花,给我提供了免单兼无限续杯的特殊待遇。
我喝着续杯的咸宁七,把玩着手里的莲蓬,忍不住剥开,放了一颗在嘴里。很清凉甜润的味道,正是他在我最混沌的这阵子里让我尝到的滋味。
我叹了口气,其实,即便他真是怀着治疗的目的来接近我,我想我也不会恨他,那些笑容和慰藉所带给我的温暖早已盖过了谎言的冰冷,让我如何恨得起来?
我或许只能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不像我的同学们那样正常,恨我不能底气十足地站在他面前说“我没病”!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告诉赵翰墨:我不是不愿相信他,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自己。
赵翰墨,在确定了你的专业以后,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你。
店老板虽然外表粗犷,却是个很懂生活的人。这半天一直摸索忙活着店里的事情,擦擦吧台,调整下灯罩,竟是没有半分闲着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正取出一套我平时在化学实验里才会接触的玻璃器皿,烧瓶,导管,酒精灯……
见他开始组装摆弄,我一时好奇,便走了过去。他动作很娴熟,待我走到,我已明白他要做什么,竟是在蒸咖啡。
他冲我咧嘴一笑,“闲着没事,自己找找乐子。”
说完,他也不再理我,只是神情专注地继续盯着那水汽凝结,一滴滴滴落……仿佛是这就是此刻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来尝尝。”
他给我倒了一小杯。
我抿了抿,放下。
“怎么样?”他一脸期待。
“很苦。”我实话实说。
老板哈哈一笑,并不介怀。他为自己也倒了同样一小杯,兀自品得陶醉。随手掰了半块方糖扔进我的杯中,用小调羹帮我搅了搅。
“小时候总喜欢甜的东西,一点点苦就受不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喝得多了,就觉不出苦了。”
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让我接不上。一时沉默,只能赌气似的一口喝光了即便加了糖依旧带着苦味的黑色液体。
看我苦得脸都皱了起来,老板不赞同地摇了摇头,“真是犟脾气的小丫头,咖啡不是这么喝的。”
说完,他将视线放到我的身后,眉梢一挑,“小丫头别皱眉头了。”
他抬起下巴,向我努了努嘴,“那儿……有人给你送甜的来了。”
第13章 壹三
他抬起下巴,向我努了努嘴,“那儿……有人给你送甜的来了。”
我一回头,只见小顾助理正撑着把花边透明小粉伞站在落地玻璃外朝我挥手,手里又提了把木柄大黑伞,眼熟的很,是辛校长特色。
“你怎么来了?”我上前问道。
“还不是校长大人有令么?让我来给你送把伞。”小顾助理说得可怜,面上倒是一点没有不乐意的样子。
我麻烦他也成习惯了,没跟他客气,便接过了伞。心中却是琢磨不定,我爸自然是不知道我在西西里吧待着还没回去的,那么告诉他的人会是谁呢?
脑海中一个答案呼之欲出,我却不敢接受。那不自然的心境正应和了一本因小资泛滥而畅销的书书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一看时间不早了,随口问小顾,“你怎么还没下班?”
小顾回望雾茗大门一眼,摇头道:“还不是因为S大要办宣讲会。他们临时起意,需要有时间通知学生,只能安排在晚上。我现在还得赶回去呢,估计9点前是没希望下班了,你爸也忙得很,关照你今晚自己吃晚饭吧。”
“哦。”我无所谓地点点头,撑开伞转身欲走。
“辛澜——”他喊住我,一副有求于我却难于开口的样子。
我疑惑道:“怎么?”
他一脸苦大仇深,用食指朝天指了指他顶上的伞,“你看我现在就直接去礼堂了,能不能跟你换把伞?”
我瞥了眼他的那把花边透明小粉伞,忍不住眼皮一跳。
——那惊才绝艳的品貌……,那弱不禁风的气质……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搞来的这么个神兵。
却也我也不忍太驳他面子,尝试着委婉拒绝。“礼堂里很多人么?”
“那是。S大的宣讲会就在礼堂举行啊!听说主讲就是那个你也认识的赵老师。今天下午的阵仗你也看见了,晚上只会多不会少……”
小顾还在絮絮叨叨,我一听“赵老师”三个字便已经魂不守舍起来,糊里糊涂就把辛校长的大黑伞给递了出去。
待回过神来,神兵已在我手中,而小顾却在大黑伞的壮势下留给我一个精神振作的背影。
我无奈跺跺脚,刚要转身却撞上一阵不算大的风。
“啪”地一声响,伞响——我脑海中的弦也断了。
“顾助理!你等等!”我拉直嗓子。
小顾回头,见到我蓬头散发撑着把倒喇叭伞的狰狞模样,赶忙赶回来接应我。
“我说折伞我撑了一路来都没事,怎么一到你手里就成这样了呀?”
他说着风凉话 ,我却没有罗嗦的心情。只是钻到遮四个人都绰绰有余的大黑伞下,装作随意地说道:“我先不回家了,跟你一起去礼堂吧。”
……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讲台上的赵翰墨,与平时的儒雅沉静不同,此时的他如燃起了火,整个人仿佛沐在光芒之中,激情四射,散发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他演讲时很少钻语言的空子,不会找噱头卖巧头,但却有把语言拿捏极准的本事,每每妙语连珠引来台下笑声如洪,掌声如波。观众与他的互动配合如此完美,仿佛事先排好了一般。
男生们眼放精光,女生们面泛桃花。这哪里是一场宣讲会,简直是他的专场秀。我想我可以不夸张地断言,这一场宣讲下来,被他蛊惑而改动志愿的人绝对占八成以上。
其实就我而言,撇开个人情感不谈,若让我在上大学时能隔三差五地听这样一位老师讲这样一堂课,也是心向往之的事。
又是一波高o潮x之后,只听他放缓语气,正色说道:“有一点需和大家说明的是,今天我所讲的内容大部分都仅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我来S市也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或许对S大的认知还不及你们在座诸位土生土长的S市人。因此,由我来做一次介绍性的宣讲其实是不合适的。”
台下顿时骚动起来,谁都没料到他会忽然泼下这么一盆子冷水,我估计S大招生处的老板们这会儿把他押解下去的心都有了。
他处境不变,继续道:“我能做的,只是代表S大向你们表示欢迎填报,但绝对不会诓骗你们填报。所以,希望大家能冷静考虑,毕竟高考志愿是一辈子的大事。大家可以选择相信我,也可以选择相信自己的认知和感觉。”
不知为何,我感觉视线一直没扫向我这个方向的赵翰墨,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却直直地向我看来。
那一刻,眼前的他和几小时前在西西里吧的他重合在一起——“辛澜,你好好回想下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相信你自己的第一直觉!想想我有没有骗你?会不会骗你?你睁开眼睛看着我,我保证,我此时在你面前,绝不带有任何动机。”
我低下头,耳边早已先我的表态而响起了嘈杂的起哄——
“赵老师,我们相信你!”
……
“赵老师,我们来S大要填报你的系!”
……
全场雷动。
我心中的某处郁结就这样悄然在这样热情洋溢的呼声中融化。几乎本能地为他感到骄傲和欣慰,竟在我自己察觉之前已抬头给了他一个实实在在的笑容。
而他,也在这一片盛情和我的笑容之中,微一鞠躬,温文尔雅地说了声“谢谢,得到这样的信任我真的很荣幸!”
就这样,我和赵翰墨开始了正式的邦交。不禁感叹,群众的煽动力果然是强大的。而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有时候明知盲从也会让人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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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那时候曾热映过一部叫做叫《风中奇缘》的动画片。具体内容我无甚兴趣,但有句歌词倒是记得分外清晰——“用心来聆听,心灵的声音”。
我想那时候我对于赵翰墨,大体便是这样。情不自禁想接近他,情不自禁愿信任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把什么都告诉他。
我骨子里或许是天生就有决绝的组分和孤注一掷的元素。一旦决定了相信一个人,便会相信他的全部,即便谎言也当真话来听。
而人也就是这么矛盾,曾经恳求我信任的赵翰墨,在真正得到后反而又心中难定。
记得赵翰墨有一回谈到他三岁时就捕到过鱼,我表示毫无异议。他笑睨着问过我,“辛澜,你真的那么相信我?三岁啊!不是十三岁。”
我胡乱咽了口鱼汤,点头看向他,“你说三个月,我都是信的。”我想我当时的目光是认真的,并没有戏谑的意思。
赵翰墨见了,却是愣住了,眼中有一抹忧思隐没,我当时未作细想,只听他沉吟道:“三个月的话,也太离谱,你怎么好意思信?”
我白了他一眼,反问道:“都说是离谱,你哪里会无聊地编出来忽悠我?”
想来,那时我并未理会他话中的深意。而是直接把兴致放在了赵翰墨三岁捕鱼事件上。而他,也确实不负我所望,给我讲了一个开裆裤误兜小猫鱼的喷饭故事。当然,是真人真事。可惜那时候还没有出现小新这么个妙童子,要不然故事的趣味性还会因为大象的出现,再增添许多联想的空间。
现在回想起来,即便当时我听懂了赵翰墨的深意,我仍旧会愿意选择不顾一切地信赖他。毕竟把每一句谎言都当成真话,便永远都不会有被骗的那一天。(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和他第一次的永远其实一点儿也不远。)
更何况,对于当时还只是高中见识的我来说,赵翰墨其实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用我还未健全的理智去怀疑他、揣摩他,是力所不能及的,只能徒增烦恼而已。
当时他作为S大的新教师,并没有住在S大的教师宿舍楼里,也没有稍微奢侈一点自己租套小公寓。而是根本无法用奢侈来形容地独自占用了一栋位于S市正中心的老洋房,红砖黑瓦上下三层外加阁楼天台、车库和地下储藏室,还有一座方圆不小带着花藤秋千和小树林的院落。
第一次被他带着跨进那两扇经年关闭的大铁门时,我的震惊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
“你说,这是你家?”我几乎结巴了。
“朋友的房子,知我在S市就暂时借我住了。算是个家吧。”他稍作解释了一下。
但即便这样,我心头的震颤依旧没有半点减缓。
这栋房子我从小就印象深刻,每次从隔壁的机关幼儿园被接回家,路过洋房时,我都会艳羡地再三回头。也曾问过父母,屋子的主人是谁,却是谁都不晓得,只知道房子有人修葺保养却是一直空惯无人居住的,后来也曾猜测是公家的。毕竟经历过文革等一系列政策变化,私人很难再有实力保存这样一栋豪宅。
但现在我终于第一次听说了此间的主人,竟是赵翰墨的朋友。那这位不曾露面的朋友来头多大,我竟是连询问的欲望都无力了。
更何况听赵翰墨的语气淡淡,那种气场并不是总难免沾着酸腐的淡泊名利,而更像是已看遍千帆过尽的不以为意。这样的赵翰墨,又是什么样的背景和身份呢?
我只知道他与沈遥家有些沾亲带故,但据我所知,沈家的实力是绝对不够格这所屋子的半个院子的。
我只好当做不在意这其中的深奥,继续我可以随时随地找他混日子的生活,也努力保持像他一样的淡定开始安心享用这宅子里的一切设施。
并不是我也达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而是努力压抑着心底的好奇。因为我害怕一旦问出个究竟来,此时触手可及的赵翰墨便会消失,而变成一个我完全触不到的传说。
第14章 壹四
那年暑假,我几乎白天都在赵翰墨家度过的。他家书房外是枝繁叶茂的玉兰树,挡住了室外的燥气,不需要空调也分外阴凉,待到花开的日子还有时不时飘进绰约的花香。
两墙书架摆得满满,大部分是赵翰墨那位朋友的珍藏,小部分是他的添置。现在想来,其中定是不乏绝版孤本,不过当时的我是不懂的。反正赵翰墨随我借阅,而我基本都是寻些耳熟能详的小说传记而已。
记得有一回翻到一本《洛丽塔》,他见了斜斜嘴角没说什么。再后来翻到一本《儿子与情人》,他挑挑眉,摸了摸鼻子,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直到我看得眼红心跳坐在摇椅里浑身不自在,他才好笑地看着我,“要不去外面院子里转转,我正好想抽支烟。”
书房角落有一台古董唱机,在我的好奇催促下,赵翰墨给我摆弄过,竟是还能用。可惜古董的音质到底不比当今流行的MP3,MP4,而且大部分赵翰墨口中极珍贵的唱片都毁损了,唯独一张艳俗的舞曲,实在和书房的调调很不搭,我们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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