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外的小厮都被他的起床气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道:“大少爷,宫里有公公来了,说太妃娘娘有旨意,召您即刻进宫。”
汲墨兰怒火猛地腾起来,青筋直跳,但还是忍了忍,声音极为不悦地答道:“知道了,下去!”
那小厮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说话,立刻骨碌着身子逃走了。
虽然烦躁,汲墨兰还是得起床穿衣,立即往禁中赶去。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还以为皇宫里出什么事了,结果赶到时却见太妃在紫岚宫里,悠闲地教陛下的三皇子,十岁的荥王沧漓昊写字。那亲和的神态,那优雅的浅笑,还真是闲散得可恶。
汲墨兰有些恼火,但还是冷静地上前拜道:“臣汲墨兰,拜见太妃娘娘,不知太妃急召臣来有何事?”
太妃抬头,神色似乎还沾染着愉悦,笑着道:“汲统领来了。”然后低头对小皇子温柔地笑着说,“昊儿,那位祖母说的才子叔叔来了。他翰墨文赋都很好呢,咱们让他来给你写几个字好不好?”那声音近乎诱哄,温柔得想个母亲,这一点也不像平时清冷狠厉的太妃。
太妃朝汲墨兰说道:“你过来给荥王写几个字。”声音随即转为命令式语气,平淡中还带着习惯性的威严。
汲墨兰窝火,冷声道:“难道娘娘一大早地急召臣来就是为了写几个字?”
太妃听着音不对,抬头,“怎么……?”
汲墨兰知道再说下去便是争执了,所以没再说话,冷冷地上前,提笔,挥墨,便是几个苍劲潇洒的大字:“为王者,惠于臣,礼于贤,方得道。”一看这翰墨就知道笔力深厚的。
小皇子看着这字,疑惑地问:“祖母,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太妃看了一下字迹,便知道什么意思了,转向汲墨兰,汲墨兰却垂眸收笔,神色平静,仿佛没看到。
这么大的火气?太妃瞪他,然后又笑着对小皇子说:“这话的意思是……执政者只有恩惠臣民,礼贤下士才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和支持。”
“哦,昊儿明白了。”小皇子了悟地点点头说道,然后低下头,对着字迹默默地念:“为王者……”
太妃抬头暗暗瞪了汲墨兰一眼,汲墨兰却只是神色无波地与她对峙,若无其事。
这时,殿外忽然忽然有人来报:“娘娘,尚园属令已选好了栀子花送过来了。”
“哦,是嘛?”太妃愉悦,笑道:“快传进来吧。”然后亲自走到殿门迎接。尚园属令笑容可掬地进来拜道:“娘娘,这些都是新培植的凉州花种,花朵比一般的品种都要硕大香白呢,希望娘娘喜欢。”说完一摆手,便有一名宫女上前跪拜奉上承着花瓶的端盘。
太妃从瓶中取来一枝嗅了嗅,便满意地笑道:“果然是好花,尚园属令辛苦了,退下吧。”然后自个儿捧着花走进内殿放到桌上,整理花枝起来了。
汲墨兰默默地跟在她后面,太妃边整理着花枝边不经意地道:“汲统领,昨夜韩尚书来求见本宫了。”歪着头弄了一会,又漫不经心地道,“你和韩家小姐的婚事也该办了吧,男大女老,再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呀。这不,韩大人都急得进宫求赐婚了。”
汲墨兰冷冷地答道:“娘娘何时有空管起别人的闲事来了?”
太妃一怔,回头看向他。汲墨兰又道:“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不用娘娘操心。”
太妃看着他,还是愣着,犯了一会儿傻,才记得大声呵斥道:“放肆,你这是和谁说话?”
不知为何,汲墨兰却忽然笑了,清俊的眸子,温润的唇,都划现出优美的弧度,一刹间荡漾迷人风采。他道:“臣自会和心仪的人在一起,还请娘娘不要操心了。”说完,鞠躬一拜,便大步转身离去了。
太妃还是愣愣的,许久才有些懊恼,汲墨兰,沧漓汐,这些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放肆?难道她真管不住他们?
每年七月,宫里都会举行个百花宴,邀请众女眷和年轻公子参加,也算是为适龄的年轻男女提供一个相互择偶的机会吧。每一年宫里的主事后妃都会选一种花作为本届的花王,并以金银玉器打造出花形,以送给今年花宴上配合成偶的最佳年轻男女。当然此次宴会上,男女都可以向恋慕的对象送礼物表达情意。一般男子都是送女子花卉的,女子则送男子香手绢。
太妃当道第一次主持百花宴,便挑了栀子花作为花王。无他,只因为她最疼宠的妹妹妫姝喜欢栀子花。妫姝已经十七岁了,是时候为她择一良婿了。
百花宴上,男女穿梭,皆丽衣香鬓,与从各地运来的千百种花卉交相辉映,好不艳丽。太妃同前朝几位太妃,新帝皇后和几位妃子凤椅高坐在上,太妃居中,一身百宝凤冠加流云朱彩宫装端丽惹眼。高台下两厢还依品位端坐着众夫人女眷,此时一群贵夫人正望着场上花间穿梭的男女,悄悄地说着话,谈笑着,场面倒也其乐融融。
说了一会儿话,太妃觉得坐着乏了,便起身四处走走。
“你看到了吗?太妃娘娘好年轻哦,真是绝色倾城,我看在场的人都没人比得上她,连那什么京城第一美人的苏小姐也还差她一大截。”
“恩,据说太妃才二十来岁呢?当今皇上都比她老。”
“啊,怎么那么年轻?这么年轻……就当上摄政贵太妃了,真是……我娘说,这样的女人,其实是最可怕的……”花树间有两名女子在悄悄对话。太妃驻足听着。
“娘娘。”刘公公抬着恶毒的眼神请示她。太妃却似倦了,摆摆手便领着他走了。最近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权,她已经杀了太多人,似乎有些乏倦了。
走到一处绕廊,忽然见了晋王妃,就是自己的二姐妫妍,此时她正坐在石椅上默默地望着某一处发呆,那神情是犹豫的,凄苦的。一旁的小世子在自己攀折着花枝玩耍,她也不理。小世子爬到矮枝上,忽然一不小心,“啊呀”一声就要掉下来。太妃一惊,赶紧亲自上去扶住他,抱下来。
晋王妃这才回过神来,惊心地接过哭泣的小世子查看一番,又软语安慰一番后,才朝太妃福道:“臣妾失礼,让太妃操心了。”
太妃挥退众人,只留了她们姐妹俩和小世子。牵着她的手坐下来,真挚地望着她道:“姐姐,为何还是这么伤心?”
妫妍低下头,轻抹了一下眼泪,道:“没事,只是落花人独立,看得有些伤感。”
太妃扫了一眼周围开得娇艳的花,说道:“情郁于心,若没有心事你怎么会伤心?”望了伤神的她一会儿,又道,“男人薄情,晋王若无爱,姐姐也不必太伤心。还是看得开点吧,为不爱自己的人伤神,不值得。”太妃垂眸,长婕隐约颤动,掩住了自己的心事。然后她忽然站起来,走到花边,背对着妫妍远望远处成双成对羞笑交谈的男女。绝丽的脸上是一片西湖一样的宁静。许久,才幽幽地道:“其实我与姐姐又何尝不是同一种命运?”
妫妍泣不成声,忽然狠了心道:“我恨上天不公,为什么有些人什么都有,想要什么有什么,不想要的也会人自动送上门,而有些人,即使拼命地努力挣扎,还是什么都没有。”
太妃沉默地望着远处,不说话。妫妍哭着道:“三妹,难道你不恨这世道,不恨……那人吗?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低头,喃喃道,“我也不会变成这样……”
太妃只淡淡地道:“二姐的心智着魔了……”沉静许久,忽然道,“恨有何用?事到如今,恨也回不去了,又何必自己伤神?”
妫妍愣愣地望了她一会儿,默默地嚼着她的话,忽然就衰落下去了,喃喃地道:“是啊,恨也无用了……恨也无用了……”
两人皆沉默,自想着心事,忽然远处想起一道娇俏清脆的声音,那股活泼的劲儿像清泉一样立刻冲散这沉郁的气氛,“三姐,二姐,我看我收到了什么花,栀子花哟,好漂亮的栀子花!”
两人一看,青春亮丽的妫姝正执着一朵洁白如玉的栀子花提着裙子跑过来,那白衣的倩影宛如流云一样飘逸。妫姝跑过来,抬着单纯明丽的脸庞笑盈盈地看着太妃和妫妍。手中的栀子花沾露娇盈羞,很是清洁漂亮。
太妃看着这花有些熟悉,像是看见某位公子拿过。
妫妍敛了心神,笑问:“是谁送的呀?”
这一问妫姝就羞了,低着头嗅花,以花掩面,娇羞地把身子别过一边去,然后小声地道:“不告诉你。”可是又偷偷地笑了。
这时,在一旁吃点心的小世子忽然糯着音道:“我知道,刚才我看见一位高高的叔叔送花给小姨了,然后小姨就低头嗅花笑着说:‘谢谢汲公子’。”
“你个死小子。”妫姝又气又羞地上去捏小世子的脸蛋。
太妃一怔,汲公子?……想起来了,原来是汲墨兰啊,原来如此……
八,齐王回归。
隆帝凤兴元年八月,齐王平北疆回朝,太妃与隆帝临门亲迎之。
南门两边彩旗飘飘,鼓声隆隆。道边百姓围观拥堵。太妃,皇帝与一众官员站在高台上远望着远处渐渐行来的马车仪仗和护卫的军队。
齐王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行在前面,并排的还有一骑,座上那人一身红色骑装张扬艳丽,身形纤瘦,远望眉目昳丽。细细一看,正是齐王妃妫娇。太妃眯眼望着他们,思绪有些飘渺。
汲墨兰站在太妃身后,神色平静地望着远处,端正清冷得像一尊神像。楚王混在官员中间,眯眼看了看太妃,发现她的神情异常地专注,然后低头,古怪地笑了一下。
行到高台下,齐王翻身跳下马,又走到旁边伸手接下王妃,牵着她的手就要朝帝妃行礼,妫娇却不耐烦地甩开了,绝色倾城的脸上尽显不甘心之色,目光一直灼灼地盯着高台上的太妃,似乎很愤恨。
太妃眸光陡然转冷,齐王神色有些冷肃,再次拉着她的手,欲强制她一同跪拜向帝妃行礼。妫娇久憋的怒火终于爆发,再次甩开他的手大喊道:“作甚向她行礼!”
齐王面有愠色,拉着妫娇的手冷声道:“娇儿,她现在是太妃娘娘,不可无礼!”
“哼,太妃?”妫娇对上位的太妃冷冷嘲笑,“是太妃她现在更应该下地狱了,一女侍二夫,给先帝戴了一顶那么大的绿帽子,她应该被浸猪笼,扔到河里,碎尸万段,遗臭万年!”妫娇不怕死地高声道。身子气的发抖,她对妫婳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恨得深入骨髓了!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想不到这齐王妃竟然这么放肆,竟敢当场咒骂权倾天下的贵太妃。而一向专制霸道的贵太妃居然也会有被人当场咒骂的时候,以后这颜面该往哪里搁啊?一时间,恨之人窃喜,爱之人忧之,各自不同心境了。
太妃明显怒了。齐王赶紧拦住娇妻,示意她别乱说话。妫娇扔不怕死地挣扎大喊道:“放开我,别拦我,你为何要拦我,当初若不是她,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放开我!放开我……唔……”妫娇被齐王捂住嘴巴不能说话。
太妃怒喊道:“来人,齐王妃身为皇族,胆敢无礼于本宫,罪加一等,当庭掌嘴四十,以儆效尤。”
这般狠厉,在场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气,妫娇挣扎得更厉害,欲想大喊,咒骂,可是却忽然被齐王点住穴道动弹不得,说不得了,只能眼睁睁地,愤恨地瞪着上位。
齐王跪下来拜道:“太妃娘娘,内子随军太久,疏忽了礼仪,所以才显得莽撞无礼,此非有意。且内子已有身孕。还请娘娘看在本王平定北疆的份上,放过内子!”说完,很用力地磕头请罪。
太妃怒火云集,一直看着他磕头,不断地磕头,起码磕了十下她才冷哼一声,嘲笑道:“齐王倒是情深意重呢,好,看在你平疆立功的份上,本宫就饶了齐王妃,然而众目睽睽下齐王妃如此失礼,损了天家的颜面,不可不做惩罚以示臣民。本宫就削了齐王的功勋代替责罚吧,齐王可还同意?”
这……这真的很过分,太妃小题大做了。但为了保住妫娇,齐王还是得忍住,神色阴冷地转换了两下,还是跪拜谢恩道:“臣无异议,谢娘娘!”
太妃盯着他,又看看惊愣住的妫娇,冷笑一声,对傻了的皇帝道:“好,皇上,那就撤消赏封圣旨,宣读其他圣旨吧。”
皇帝沧漓淳惊了一下,怯怯地看了一眼太妃,忙对旁边的公公道:“宣……宣……读圣旨。”
此次迎军会不欢而散,太妃临走前忽然回头冷冷说了句:“齐王明天进殿汇报军情细则!”沧漓澈冷冷看着她,不说话。太妃亦淡漠看着他,如星如月般的眸子里已找不到当初的单纯明澈和脉脉如水的样子,有的,只是一片死水般的冷寂。
沧漓澈神色不自禁地显出一丝失落,仿佛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般,心里有种空空的感觉。
太妃冷冷扫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长裙披帛飘逸扬起,像仙子般逸丽行去。
沧漓汐看着这一切,忽然低头低低笑了两声,笑得很得意。感谢他五哥娶了这么个好妻子,连军功都被太妃削了,他还有什么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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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天气已日趋凉爽,落叶枯黄纷洛地上,仿佛铺了一层花黄。妫婳提着裙角轻轻走到拱月门边,悄悄往里边望。里边,花园石桌旁围着好多个人,有大哥妫岚,大姐妫娇,二姐妫妍,齐王,晋王,韩简桢,还有一位陌生的,生得很英俊的公子。他们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桌上摊着很多书籍笔墨,妫娇正缠着齐王给她写字。
妫婳脉脉地望着,看着齐王殿下,看着他静静地蘸墨铺纸,给妫娇写字。齐王高贵清冷,一举一动间沉稳舒缓,淡漠中尽显尊贵高雅。妫婳看得有些迷离,目光仿佛被吸引住一般离不开了。
身后忽然传来几声轻笑,妫婳一惊,立刻心虚地回头。却看见是楚王沧漓汐,手间正轻转着一把折扇,嘴角噙笑,意态妖娆慵懒地看着她。
妫婳傻愣了一下,才惶恐地裣衽一福,拜道:“臣女妫婳,见过王爷。”她的声音弱弱地,怯怯地,听得很是娇柔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