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手温和却极坚定地按住她的酒杯:“差不多了,这酒后劲足,再喝你就要醉了。”
林谨容盯着那只白皙纤长的手看了半晌,轻轻出了一口气:“你不知我善饮么。”
“不能再喝了。”陆缄不容她再多说:“来人,收拾了去!”
荔枝和樱桃等人进来,见了林谨容的样子,都有些吃惊。却不好说什么,安静地收拾了杯盘碗盏,送上热水巾帕,供二人盥洗。
林谨容坐在桌前一动不动,酒劲上头,脸颊绯红。
陆缄等了她片刻,见她自坐着巍然不动,只得起身先行前往净室盥洗。
荔枝忙扑到林谨容身边,焦虑地低声道:“姑娘,您要做什么?奴婢求您了,这骨节眼儿上可不能闹……”
林谨容抬眼看着她,眼神清冷:“我知道,你们放心。给我褪去簪钗和外衣。”
荔枝见她神态语气都极清醒,暗里松了口气,扶她坐到照台前,支起镜子,手脚轻快地替她褪去簪钗,又松了头发,松松绾了个坠马髻,又仔细替她褪去大红销金的衣裙,待到要替她换鞋时,突然作了难:“姑娘,这个……”
林谨容轻轻动了动脚踝,低声道:“怕什么?就这样。”
陆缄盥洗完毕,站在屏风后,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听到簪钗碰击的清脆声,他方放松了僵硬的肩头,估摸着差不多了方才进去。才一进去,就看到了坐在床前穿着湘妃色小袄,绯红撒花裤子,葱绿软缎睡鞋的林谨容。
她乌黑的头发轻巧地绾成了一个坠马髻,斜斜地偏在左边,淡粉色的肌肤,一双眼睛黑黑的润润的,嘴唇微微抿着,雪白的双手交握着放在膝盖前,双脚自然下垂,葱绿的软缎绣鞋上用金线绣了合欢花,鞋尖上各坠了一颗珍珠。见他看过去,那双脚还卖弄似地轻轻翘了翘。
陆缄突然很想笑。他小时候见过涂氏的脚,缠得又窄又直,也知道陆云的脚也是很小就缠了的。说实话,这双脚的确比涂氏和陆云的脚宽,不是那么纤巧。他不知道林谨容到底缠过没有,不过看她这模样,应该是没有缠过。她故意拿给他着,这样炫耀挑衅似的,不会真喝醉了吧。
桂嬷嬷见他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二人大眼对小眼的,忙伏在抹谨容耳边低声交代了几句,和荔枝几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被关上,屋里的两个人都同时惊了一惊,抬眼看着彼此,却都是无比的镇定。
陆缄将掌心里的细汗轻轻在袖口上擦了擦,缓步朝林谨容走过去,笑道:“你这样看着我是为何?刚才桂嬷嬷和你说什么悄悄话?”
林谨容迅速垂了眼,微微往上翘着的双脚也沮丧地垂了下去。陆缄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下,试探地伸手去握她的手,入手一片冰凉,不由皱了眉头,道:“为何这样凉?”
林谨容飞速缩回手,上身和下/身磕得乱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是不舒服?”陆缄试图去摸她的额头,“我叫桂嬷嬷来?”
林谨容忙住旁边让了让,低声道:“我没事。睡吧。明早四更就要起床呢。”言罢褪了鞋子,往里轻轻躺下。
陆缄收回手,盯着她看了片刻,起身放下红罗帐幔,脱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躺下。就着帐外龙凤喜烛的光线安静地看着林谨容的脸。
林谨容清浅的呼吸几乎听不到,长长的睫毛乱颤着,牙关咬得紧紧的,虽然她在极力控制,他还是感受得到她轻微的颤抖。一时之间,他的心里充满了怜悯。“阿容……你看着我。”他朝她伸出手去,轻轻按在她的肩头上,试图把她扳过来对着他,她却总是和他拗着,抖得更厉害了。
再说不怕,其实还是怕,喝那么多的酒,也是为了壮胆吧?陆缄轻轻朝林谨容靠过去,按住她颤抖的肩头,低声道:“阿容,你不要怕,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夫君,我会善待你的,从前的事情我们都忘了吧。”
从前的事情……忘了?!林谨容奇迹般的不抖了,她睁开眼睛看着陆缄,不等陆缄看清她的眼神,她又急速地闭上了眼,安静而顺从。
窗外,半轮明月挂在天际,几点寒星闪烁着,微凉的春风在院子里轻轻打了个旋,把廊下的大红灯笼吹得转了几个圈,又悄然离去,了然无痕。
第158章 新妇
龙凤双烛尚未燃尽,红色的烛泪在青铜镀金的烛台上堆积起来,层层叠叠,仿若莲花座一般。
陆缄睁开眼,一入眼就是大红的罗帐,朦胧喜气的烛光。他怔了片刻,把手伸进旁边的被窝,被窝尚且温暖,带着一股清甜的香味,是林谨容的面脂香。细细的水声自帐外传来,他轻轻翘起唇角,掀帐往外看去。
屏风后的人影正专心专意地低头盥洗,水声就像一根细而坚韧的琴弦,固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卷了一圈又一圈,细细地勒,收紧又放松,他看了一会儿,坐起穿衣:“阿容,什么时辰了?”
水声停止,屏风后的人影静了静,低声道:“寅时一刻。”
他下床朝屏风走去:“那还早,怎不多睡一会儿?”
还未到屏风前,林谨容就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半垂着眼道:“我要梳洗打扮,花的时辰不少,掐着点起床会误事。你再睡一会?我叫你。”
她只穿了月白色的中衣,披着一件樱桃红的一件外袍,没有穿袜子,光脚踩在葱绿色的软缎鞋里,脚踝纤细白净,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额边还贴着几缕湿了的碎发,半垂着眼站在那里,脸有些苍白,整个人显得可怜兮兮的。
陆缄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好像是喜悦,又好像是忐忑,仿佛是心疼,又仿佛是有些不好意思,想到昨夜的事情,他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拥她入怀:“冷么?”
林谨容微微侧开脸,低声道:“你要洗了么?暖瓶里(详见文后注解)还有热水,我给你备水?”
他的下巴在她的头顶来回轻轻摩挲了几下:“我自己来,先去把衣服穿上,还凉着呢。”
“好。”她顺从的答应了一声,轻轻挣了挣,他松开手臂放她出去,站在原地看着她缓步走向衣架,取了外裳和裙子背对着他穿上,然后又坐到照台前取了梳子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直,纤细白净的手擎着角梳一下,一下的梳着头发,就像发际簪了一朵半开的玉兰,黑色衬着白色,清清冷冷的。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荔枝低声道:“奶奶起身了?”
陆缄收回目光,瞟了床铺一眼,不确定是否该让荔枝等人就此进来。
“进来。”林谨容先前显得有气无力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股精气神。
门被轻轻推开,荔枝和桂圆垂着头,脸儿红红,眼睛亮亮地走进来,瞧见陆缄杵在屋子正中,都有些意外,脸上带了笑,给他二人行礼贺喜:“二爷,奶奶大喜。”
“嗯。”她都不害羞,他羞什么?陆缄应了一声,快步走入屏风后头。
林谨容头也未回,开了妆盒,取了几枚金钏,比划了几下,道:“荔枝过来给我梳个大盘髻。”
荔枝应了一声,上前接过林谨容手里的梳子。
当前两件差事,一件是伺候林谨容,一件是收拾床铺,荔枝被叫去给林谨容梳头,那自己自然就剩下收拾床铺一事。桂圆沉默着去收拾床铺,刚找开帐子,一股陌生的味道夹杂着香味,热气扑鼻而来。她突如其来的红了脸,手脚有些颤抖,为难地回头去看林谨容,咬着唇将帐子挂起来,叠起被子,红了脸斜瞟着床上的喜帕,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可以了,暂时就这样。去伺候二爷舆洗。”林谨容仿佛后脑勺上长了眼睛,连她为何为难,做到哪里都知道。
“是。”桂圆飞快地缩回手,偷偷看了林谨容和荔枝一眼,但见她二人拨弄着头发,对着镜子认真地看着,低声商量从哪里分发更妥当,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自那年在庄子上之后,她最怕的人之一就有陆缄,但现在她最怕的人是林谨容,即便心里发憷,这话也不敢不听的。桂圆有些担忧的,缩手缩脚地走到屏风前,垂了手小声道:“二爷,奴婢伺候您梳洗?”
屏风后一阵寂静,片刻后才听到陆缄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必,你去伺候你们奶奶即可。”
桂圆应了一声,又缩手缩脚地朝林谨容走去:“奶奶,二爷让奴婢伺候您。”
林谨容头也不回:“那就去和桂嬷嬷,樱桃整理一下东西。”
桂圆垂着头悄声退了出去。
荔枝看着林谨容安详平静的面容,由不得地生出一股怪异之感,她说不出是什么,但的确是很怪异。她在林家多年,从林大/奶奶奚氏开始到平氏,个个在新婚第二日都是羞答答的,那眼神和表情柔得能滴水。
没有谁像林谨容这样平静自若。此刻这情形就如同从前她还是姑娘时的若干个平常的早晨一样,梳头,戴首饰,穿什么衣服,都自胸有成竹,并不担心谁会不喜欢,亦不担心服饰是否不得体,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梳的是姑娘发式,现在梳的则是妇女发式。
荔枝垂眸想了想,觉得此刻这个姑娘与昨天那个比起来更让她喜欢,也更让她放心,于是也不再纠结,手脚利索地给林谨容把头发分成五围,扎紧了,插上金钏,又插戴上几朵宝胜,低声问林谨容:“奶奶觉得怎样?”
她对奶奶这个称呼还有些不适应,林谨容却好像是已经适应了,对着镜子笑了笑,道:“可以,取脂粉过来。”并不要荔枝帮忙,自己在脸上薄薄地施了一层粉,抹了一小点胭脂。
荔枝犹疑道:“会不会太素了?”新妇么,图的是喜庆,她觉得这点脂粉胭脂太少了。
林谨容摇头:“不会,刚刚好。你看,大红的衣裳穿着,金银珠翠地戴着,哪里会素?”陆老太爷从来不喜欢家里的女眷浓妆艳抹,讲究的是雅致大方得体。
陆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瞥了她主仆二人一眼,就近在熏笼边坐下,随手取了林谨容昨日看的书翻看起来。
荔枝认真替林谨容系好裙带,又挂了宝石流苏禁步,四处端详,确认无误之后,方带了几分小心,笑问坐在一旁看书的陆缄:“请二爷替奶奶瞅瞅,这身妆扮可有不妥之处?”
林谨容回头看着陆缄,脸上浮上一层微笑。
陆缄对上她的笑脸,眼睛黑了几分:“不错,挺好看的。”
看到他的表情和眼神,荔枝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欢快地朝林谨容使了个眼色,林谨容淡淡一笑:“二爷梳头么?”
简直是重大失误,就没人伺候二爷,荔枝赶紧去拿梳子想塞给林谨容,林谨容眨眨眼,接过了梳子。
陆缄看着她道:“不用,我方才已经梳好了,改日吧。”
院子门轻轻响了两声,两盏红灯笼飘了进来,来人边走边笑,声音爽利:“二爷和二奶奶起身了么?该去中堂拜堂了。”
桂嬷嬷在隔壁厢房里快步出来,笑吟吟地迎了上去:“起啦,嬷嬷们可真早。”
两个婆子,穿亮蓝色绸褂子的是陆老太太身边的沙嬷嬷,穿淡青色的是林玉珍身边的方嬷嬷,二人都是穿的青裙子,绾的一窝丝,发上只插了一根银一丈青,脸上喜气洋洋的,进门就行下礼去:“二爷,二奶奶大喜,白头偕老,百子千孙。”
陆缄脸上的笑容浓了起来:“谢嬷嬷吉言。”回头对着林谨容道:“阿容,方嬷嬷你是认得的,这是祖母身边的沙嬷嬷,她伺候祖母不经常出门,不知你认得不?”
老熟人了,林谨容看着沙嬷嬷半真半假的道:“认得,往回来做客,曾经见过的。”
沙嬷嬷笑起来:“奶奶好记性,时辰将到,请二爷和二奶奶去中堂拜堂。”与方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笑嘻嘻地捧出一只匣子,荔枝会意得,微红了脸垂眸看着地下,桂嬷嬷则领着那二人往床边去,那二人收了喜帕,夸张地道喜,领了封赏自去了。
被这事儿打了岔,屋里的气氛就有些古怪,桂嬷嬷笑看了陆缄和林谨容一眼,道:“老奴去把奶奶的针凿带上。”
荔枝逃也似地跟着跑出去:“奴婢去点灯笼。”
陆缄起身弹了弹袍子:“走罢,我先领着你认认路。”
不用你领,我都认得,林谨容侧头笑道:“改天吧。”
陆缄点了点头,见她跟上来了,方抬步往外走去。
此时尚未到五更,整个陆家大院却已经四处亮起了灯火,仆从们往来穿梭,四处亮亮堂堂,显得生气勃勃的。二人行至中堂,堂前已经摆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镜台,镜子等物,陆家众人围坐在一旁,欢声笑语,见他二人进来,都停了说笑,含笑看着他二人。
林谨容中规中矩地对着中堂行完拜堂之礼,从陆老太爷开始逐个拜谢陆家众人,送上鞋袜,绣帕,荷包之类的礼品,又换回若干彩缎布帛等物。陆老太爷夫妇给的是大红销金缎子,林玉珍给的是银泥黄罗。宋氏给的是彩缎,轮到涂氏时,涂氏亦拿出一段与宋氏相仿的彩缎,只递到林谨容手里时,故意捏着彩缎不放,借着遮掩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林谨容很清楚地记得,这段彩缎里,藏着一只金镯子。
……
关于暖瓶这种事物,宋代就已经有记载了,为双层瓦制。
第159章 金镯
那一年,林谨容不知这段彩缎里有一只金镯子,拿回去以后才发现。涂氏这行为越过了林玉珍,明显不该,她不该收,却又因为涂氏是陆缄的生母,退不掉,也不好退,所以她也不能不收。两难中,她想问陆缄的意思,桂嬷嬷拦住她:“您问二爷的意思,他是该让您收呢?还是不该让您收?怎么都不合适。既然不能退,就不要问,就先收下吧。”
收了之后的第二日,涂氏就偷偷摸摸找上门来和她亲近,之后许多事情都证明,人是得寸进尺的,她千不该万不该一时心软收了这镯子,两头不讨好。此番她虽无意讨好谁,疏远谁,却也不想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