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桂圆和荔枝一个提水,一个捧炭盆,进来就道:“这天儿真冷,阴沉沉的,这时候还不见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点才行。”
林谨容被窝里一溜,将袄子盖了脸:“我不舒服。”
“哪儿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额头,桂圆则倒了一杯热水过来:“该不是受了凉?”
林谨容闭着眼睛不说话。
“姑娘!”桂嬷嬷大步走进来,笑道:“舅老爷和表少爷来啦!带了一大车东西,才刚进的门。说是冬至时家中有事,不能上门送礼问候,所以提前来送节。”本朝风俗,定聘之后,每逢节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礼问候。
林谨容立即翻身坐起,两眼放光:“真的?!”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舅舅来得太及时了。
桂嬷嬷笑:“骗您作甚?还带来一个姓水的老大夫呢,说是什么清州妇科第一圣手,特意高价请来给太太看病的,阿弥陀佛,但愿太太早些好起来。”
到底是自家亲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体贴。林谨容迅速起了身,摊开手脚给丫头们穿衣洗脸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给林老太太请安。
恰好林谨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林老太太垂着眼眸慢吞吞地饮了一杯茶,方道:“你们舅舅难得来一趟,骨肉至亲,是该好好聚聚。可此前你们已然应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这样罢,三丫头可以不去,四丫头就先去给你舅舅行个礼,然后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会只来一天就走。”
林谨容闻言,忙给林谨音使眼色,示意她帮自己说道几句,林谨音却只是笑。
因见林五、双胞胎都在场,林老太便又道:“这次是你姑母特意为你云表妹准备的,你们切记要谦和守礼。”这话重点是交代双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抢主人家的风头。
几个姑娘都笑着应好,林谨容垂眸看着鞋尖,暗想,讨人欢喜不容易,讨人厌烦还难么?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姐妹二人进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龚妈妈、春芽等人的帮助下尽力将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点。林谨容上前抱定母亲的胳膊,红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却是许久不曾见着了。”若是将前世的光阴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见着陶舜钦了。
陶氏失笑:“你这丫头,又不是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给你舅舅行了礼再去,又有什么打紧的?”又哄林谨容,“囡囡,不能总是躲在家里呀。这样不好。”
忽听龚妈妈在外间道:“奴婢给三老爷请安。”紧接着,林三老爷穿了件淡青色绵袍,勾着腰,缩着背,满脸的讪笑,搧着把高丽摺扇假装风流地在门口探着头道:“你们都在呀。”
却是林老太爷再次命他前来同陶氏赔礼和好,务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对和睦相处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爷虽早就厌烦透了同陶氏这样无休止的闹腾,却不敢不来。
陶氏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眼里迅速蕴起一层怒火。林谨音和林谨容自是知晓林三老爷来做什么,施了礼问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爷看着陶氏的样子,由来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厌烦,只怕她再次发疯,忙假意教训女儿:“你们舅舅和大表哥来了,少时就要进来,记得要恪守礼仪,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去,说我林家的女儿没规矩。见着你们舅舅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都有数的吧?”
林谨音和林谨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帮着劝陶氏别在陶舜钦面前道出真相,说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懒得回答他,便都垂着头不语。
女儿的抗拒之意太过分明,林三老爷皱眉,正在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不伤脸面的把话说清楚,就听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脸!有本事做得就别怕!这会儿倒好意思在女儿面前摆谱。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头碰死在墙上更干净。”
林三老爷大怒。这个女人当真疯了,当着女儿的面左一个死右一个死的诅咒他,这世间再无如此的恶毒妇人了!当下便恶声恶气地道:“陶采苓!贤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么沾了边的?你别以为我一辈子都欠你的,要无端忍让你一辈子。难不成你还要叫你哥哥和侄儿来打我一顿?来呀!叫他们来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过来写!”
陶氏身子不好,来不得剧烈运动,便翻着眼皮子冷声讥讽:“林三老爷学识真高深,那林字倒过来写我认不得,反过来写我倒是认得的,还不是一个林字么?又或是,有学问的林三老爷另有他解?妾身愿闻其详。”
林谨音、林谨容忙一人扯住父亲,一人扶住母亲,劝道:“都少说一句吧。”
林三老爷却听不进去,紫涨了脸皮:“你这个刁妇!也不怕教坏了女儿!”
陶氏回道:“你这个愚夫!也不怕败坏了门风!”
“扑哧”有人在外头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接着龚妈妈僵着一张脸把二房的林四少爷林凡之领了进来。
在子侄面前丢了脸,林三老爷一张半老不老的脸顿时青红交加,更恨陶氏不给他留面子,几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着笑对着陶氏夫妇长长一揖,大声道:“小侄给三叔,三婶娘请安。大伯父让我来和两位长辈说一声,他这就领着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进来了。”
“烦劳四哥跑这一趟了,你还有事,就不耽搁你了。”林谨容对这个玩了丫头,又无动于衷地看着丫头被生母一碗药打了胎,安安心心等着娶妻进门的四堂兄没什么好感,听他笑话林三老爷夫妇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赶人走。林三老爷再不肖,也不代表谁都可以当着她的面不当回事地笑话人。
林凡之本来想同两个堂姐妹打声招呼的,闻言一怔,再看林谨容和林谨音面上都隐有羞愤之色,当下明白过来,虚虚敷衍了一句,赶紧走人。
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林三老爷方才收了脸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门口去迎陶舜钦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谨音给她放下锦帐,拉着林谨容避到屏风后。姐妹二人从屏风缝隙中偷窥,但见那水老先生须发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静,看着似是个让人放心的,不由满怀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脉又换右脉,又请掀起帐子让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头,然后捋着胡子沉吟不语。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爷忙道:“先生?内子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说。”
到得外头,又有候在外间吃茶的林大老爷、陶舜钦齐声相询。林谨容听到他说了一大堆高深莫测的话,然后总结一句,陶氏这病不轻,须得要静养,要开怀,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劳累,然后就命研墨铺纸。
不多时,听得林三老爷一迭声叫人去拣药,然后又是林大老爷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见没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声:“请舅老爷进来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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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旧地
“小妹!”一身赭色银鼠皮出锋锦袍,踩着鹿皮靴,脸上犹有倦色的陶舜钦一掀帘子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眉眼与陶氏略有几分相像,和他这个年纪的许多男人一样留了长须,但举手投足间却自有多数读书人所没有的一股豪迈爽朗之气。
见着长兄,陶氏红了眼圈,却又强忍住了,堪堪挤出一个笑来,刚一笑,却是一连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脸红气喘。林谨容姐妹二人忙递水抚胸,眼圈也跟着红了。
陶舜钦的脸色顿时一变,紧紧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挤了个笑出来:“我适才在老太爷那里见着了慎之,见他懂事知礼,心中很欢喜。进来一瞧,两个姑娘也都长大啦。”
林谨容和林谨音忙喊了声:“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汇,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几句,陶氏便开始赶人:“我有话要和你舅舅说,阿音去和龚妈妈说,叫她给舅老爷准备舅老爷最爱吃的小鸡元鱼羹;囡囡要出门做客,时辰不早,赶紧去了!别等其他人来催!”
林谨容无奈,只得带了荔枝、桂圆,与林五等人汇合,迎着大雪登车往陆家而去。
林五与林谨容坐的一张车,上车就亲亲热热地抱了林谨容的胳膊讨好卖乖:“四姐,你终于能跟我们一起出门了,我太高兴啦。上次二表哥请了吴二哥他们去做客,吴二哥吹埙,我觉得他其实没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却偏说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机会,你正好和吴二哥比个高低。”
林谨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没吴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谦虚,吴襄这才名非是浪得虚名,她之前真的从来就没吴襄吹得好,二人比试过好几场,她从来就没赢过。虽又经历了这些年,她却也没有信心能超过吴襄。
林五侧头看着林谨容细白如瓷的肌肤和两条纤长如画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陆缄和陆纶就坚持认为林谨容比吴襄吹得好。陆纶她相信是偏心,但陆缄说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会和林谨容说这事的,她总是觉着林谨容离陆缄越远越好。
马车走走停停,终于在陆家的二门外停了下来。有婆子在外头撑起青布大伞,笑道:“雪可大,冷得紧,姑娘们系紧了披风,仔细脚下!”
林谨容扶着荔枝的手下了马车,抬眼看着大雪纷飞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陆家大院,眼里心头白茫茫的一片。
陆家与林家一样,都是从老宅上逐渐扩建起来的,百年老树随处可见,一样精巧细致,一样人丁兴旺。她在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阴,一草一木,一石一墙皆是回忆,曾经有过甜蜜,也曾经有过哀伤,但经过岁月的洗练之后,那些甜蜜反而比哀伤更让人哀伤。
人大抵都是这样的,喜欢回忆成功和喜悦,不喜欢回忆失败和悲伤,她也是如此。这个地方见证了她所有的失败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无畏地面对她的从前,就从现在开始。
前头领队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细声细气地吩咐伺候的众丫鬟:“天气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们,不要着了凉。”
给她撑伞的婆子语调欢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担忧。昨儿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说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听雪阁的火龙烧起来。烧了一天一夜,热乎着呢。这会儿姑娘们觉得冷,等进去,怕是穿着大毛衣裳都会觉得热。”
给林谨容撑伞的另一个婆子也笑道:“要说今日太太开这暖炉会,真真是选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听雪阁外头的腊梅也开得好极了,真是香。”
“哦。”林谨容是知晓听雪阁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腊梅,还有红梅,可以从初冬一直开到冬末。她刚嫁过来的那一年,也曾和陆缄在里面夤夜听雪,又从梅花上扫了雪埋入树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装满了雪水的瓮却被人给忘了。
林五突然望着林谨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陆二哥还领了我去扫腊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说明年烹茶给我喝。”
林谨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许会争,但这个人,她一定不会争,非但如此,今日她还要做一件让林玉珍和陆云讨厌自己的事情。
林五觉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谨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无所遁形,竟不敢再与林谨容对视。却听身后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这么一说,我也想喝梅花上扫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么爱茶,不知你那里有没有这样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儿和姑母家的这个必然也不一样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说,请二表哥烹茶给五姐喝的时候,也捎带上我们。”
林六捂着嘴笑:“这丫头,就连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们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别说我认识你哦!”
双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热讽地说得热闹,林五却听得怒火中烧,僵着脸道:“六妹和七妹说话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时哈哈一笑,齐声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头道:“谨言慎行!”
几个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时,一股腊梅特有的幽香扑鼻而来,这意味着听雪阁快要到了。林谨容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理了理腰间的宝石流苏禁步,回头去看。
但见一团雪呼啸而来,狠狠砸在给她撑伞的婆子肩头上。那婆子“哎呦”了一声,转过头去看,却又被紧随而来的另一团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这院子里如此胡来的,除了陆纶,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边去抖衣上的雪,一边大声道:“五少爷,休要玩闹,当心惊了客人!”话音未落,又是一团雪迎着她的面门飞来,惊得她什么都顾不得,赶紧举了手里的伞去挡雪。
雪团团得松,砸在伞面上四处溅开,落在林谨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个激灵。荔枝和桂圆忙凑上前去,替林谨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该死!”又抱怨,“这五少爷真是顽劣!”
林谨容笑道:“不妨事。”当年也是如此,陆纶这团雪要再不出现,她还觉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转,就在不远处的冬青树后发现了一身蓝衣,探头探脑,耳朵上带着两个毛茸茸护耳的陆纶。看得出他是早有准备,脚下堆了一大堆雪团,就等着她们过来好发动袭击。
陆纶得意地朝林谨容挤挤眼睛,两手一扬,又是两团雪呼啸着飞了过来,这次是朝着林谨容的。前世时林谨容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傻小子把脸都给打肿了,害得她受尽嘲笑,这次她早有防备,赶紧抓着那婆子的伞给挡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纷纷拍手道:“好玩儿,真好玩儿!”边笑边弯腰去一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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