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赵青娘进了成衣铺,半晌出来,头埋得快到地里去。沐远风不在,临去又关照她要改变装束以防太快被梁绿波认出。赵青娘觉得他只是看不惯粗衣而已,这个人眼里明明容不下钉子,却用大而化之的办法把钉子和和气气地融化掉。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是有道理的。
尽管如此,穿着百褶裙衫还是让她浑身都很不自在。为了方便独自谋生,她通常打扮得像个青年汉子,而此刻裙摆随风飘动,时不时将她的手与剑掩在其中,与通缉令上所画的冷面大盗已大异其趣。
秋色甚好,临水长街上游人如织,各色衣裙旗帜般迎风招扬。赵青娘侧耳倾听着沿街酒家中的动静,压抑住心中泛起的一点点不适。她左臂的剑伤和拖了一个多月的内伤都还没有好,昨日所中的金针毒性又一时不能尽清,这种时刻,暂且不远离沐远风是唯一的选择。那人并不讨厌,却和她不是一路人。但她知道一旦她进了大牢,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和任何人分辩是非黑白。
沐远风指下那种独特的琴声并没有响起,空气中无一丝震颤。或许“银羽”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伴着一桌清淡酒菜。而他则饶有兴味地看着赵青娘满大街听他的“琴音讯号”。
然后,赵青娘看见了晚香。
岳州城的姑娘都偏好素色绸缎,或许因为古来骚人墨客汇聚,为了应合这里的诗与酒,她们不会妆扮得过份妖艳。但穿着素裙的姑娘当街狂奔,酒客诗家亦见之愕然。
晚香。在整整八个月之前,赵青娘无比清晰地记住了他走路时头颈抽筋一般的姿势。她循着这个姿势追到凤阳府郊外,一个在月色下也漆黑得让人辨不清路的地方。然后这个姿势就突然凭空消失,直到此刻。
晚香并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向他疾奔,还是走一步就抽一下脖子。他没有带刀,两只盗过各种珍器的大手垂在身边。赵青娘咬紧嘴唇,心口砰砰跳动。她出道以后从没有跑得这般轻盈如燕过,即使被梁绿波追得无处可逃。
街上的行人感到一阵风擦过他们的身畔,淡蓝色的背影看起来是个女子。于是有人诗情画意,几天后某家酒楼挂出一张美人吟风图。虽然赵青娘看不见,但她实该庆幸自己换过衣装。
就在她离晚香只有五六丈距离时,没有明显的脚步声、没有人提醒,甚至还没有人反应过来,晚香的头突然一抬,像被人抽了一鞭。下一瞬间,赵青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在离他的布衣一尺之处落空。
当街亮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赵青娘不是不明白,只是逼不得已。绸裙飘荡翻动,已经遮掩不住她那股属于剑者的锋锐,勇决堪比男儿,只可惜她的运气委实差劲。
晚香察觉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晚香的轻功好得不可思议,赵青娘在心中唾骂了一句传言误人,眼前一阵发黑。
第三章 金针女捕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飞檐如挑,斗拱影暗,夜里的洞庭水岸寂静下来,威严的岳阳楼也没有一点声息。这样的时刻翻窗而入的必不会是什么寻常人,像眼前这一位。
明黄裙裾在月色中闪成一抹水蛇般的魅影,纤腰如缕轻轻一转,便悄没声息地隐入了虚掩着的格窗内。由于追捕赵青娘,岳州的更夫和捕快们都已经认识了梁捕头,在有心巴结者被吓退以后,就算有人看到她,也就像没看到一样。
东进西出,说的是衙门,金针不输,说的就是这位女捕快。不过她今夜并非是来捉贼的,银色月光从格窗间透入岳阳楼,轻洒在一地微微泛光的望月金针上。
梁绿波吁了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块磁石,俯下身来细细地让金针吸在其上,因为月色模糊,她一直察看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探手一掠,磁石上的数十枚金针就不见了。她嘴里发出一声呢喃般的喟叹,自言自语道:“赵青娘,没想到你还有后招嘛,真是有意思。”
窗有月影、壁有题诗,在一片朦胧不清中,梁绿波的婀娜身影透出一股柳枝般的娇柔,不如牡丹天姿,那几分颜色也足以令人神醉了。
一双手就这样搂住了她的腰,如同揽住洞庭湖畔飘荡的柳枝,阴影覆盖在她的影子上。
“这么晚出来,就为了捡这些金针?”
梁绿波缩了一下腰,格格笑了两声:“走时被人赶得紧,大白天回来捡,我这‘金针女捕头’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那人仿佛笑了笑,一股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雪白的颈窝里:“是吗?我以为你偷汉子,大半夜还跑出来。”
梁绿波一呆,继而扭过身拍了一下那人肩头:“死人,你追我出来就为看我偷汉子?”
那人哈哈大笑,笑声顿时充满寂静的楼阁。他松开双手:“我可没那闲工夫。听说金碧山庄又派人去凤阳府催了,说抓到的是死是活都不要紧,反正捂在这里也没人知道,只要把‘流珠丹’弄回去就行。”
“哼!”梁绿波将金针和磁石收回怀中,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就怕那赵青娘自己吃了仙丹,过几天就得道升天了,那我可没办法。”
那人摇头一笑:“她若真要吃,还会等到现在?走吧。”
“去哪儿?”
那人没接话,揽着她的肩膀走到窗边,当先从来处跃了出去。模糊的光线中,只看得见他侧脸的轮廓,如寒风中的雪莲,笑颊清而幽深。
一更天时分,岳州府衙六扇大门紧闭,从正面望去瞧不见半点灯火。然而走过半条街绕到府衙后头,就会发现两个人影正等在一扇极为隐蔽的小门前。前面的女子身影窈窕,后面的男子则着普通的劲装,两人挨得很近,仿佛深秋的夜里非常寒冷。
大凡州县衙门,为了上下左右的压力和利害关系,总免不了要开这“第七扇门”,而此处因内衙造得精致,石雕纹饰遮掩,这扇小门即使在白天也难被人察觉。
门开,那窈窕女子亮了亮自己的腰牌,门后便有人退开了去,将两人迎进门内。那劲装男子进后也不说话,只在前领路,门闭起的时候,因白日的激战而昏睡在客栈里的赵青娘尚没有醒转。沐远风坐在一边凝视着“银羽”的琴弦,从离开岳阳楼到月落星沉,都一动不动仿佛陷没在思索的沼泽中。
铁镣声悉悉索索,夹杂着稻草和破衣的摩擦声。铁门打开,梁绿波跟在劲装男子身后走进来。她的双眼被一块黑布蒙着,从跨进内衙之后就没有看见过任何东西。然而她并不提出异议,只是一路安静地走着。
“贺捕头,这位是……金针女捕?”一个粗糙的声音恭敬地问道。
“嗯。”贺捕头简单地道,“凤阳府来的。”
那个粗糙的声音又道:“就是您跟崔大人提起的那个?”
贺捕头没有回答,可能是打了个什么手势,梁绿波听到几个脚步沉重的人走出去的声音,铁门重重关上,并没有加锁。随即她眼前突然一亮,那块黑布已经被人揭了下来。
灯火明灭的牢房。不同之处在于,这间牢房只囚了一个犯人。待她的双眼从黑暗中恢复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方才镣拷声的来源处。她惊讶地转头望向贺捕头:“贺乘云,这是……”
“晚香。”贺乘云平静地看着她。
铁镣之下,是一个面目被打得稀烂的汉子,一条条鞭痕如长蛇般爬满他的全身。看不出面容、看不出年纪,也看不出他是否还清醒。他慢慢蠕动着,仿佛想像蜗牛那般伸出触须辨认四周。
梁绿波惊奇不已,她走近了几步,发现这汉子完全没有反应。或许他的耳朵已被刺聋了,眼睛看起来也无法再视物。
“他是晚香?”她有些不相信,这个多年前曾威名一时的大盗会成为如此模样。
贺乘云走到她身后,微微一叹,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上:“起先我也不信,但我验过他身上的伤,是在前后约半年的时间里留下的。”这时梁绿波才发现,整间囚室除了他们两人和晚香,已经没有别人了。
“也就是说,他被人追杀了半年?那……是谁抓住他的?”她凝起眉头,心里浮过赵青娘的面容,又迅速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赵青娘可能只是用追捕晚香作借口而已,她所说出的晚香形容样貌与官府案底中记载的,有太多不一样。
“我也不知道,没见人,也没见影子。”贺乘云摇摇头,“自从八个月前晚香停止犯事起,各地都再没有过这件事的下文,追捕也无所获。他是前几天天亮前被人扔到衙门口的,崔大人怕惹事,想把他押回凤阳府,我就说我认识凤阳府的捕快,只消说一声,直接送回去销案就行。”
梁绿波越发吃惊地看着他,“你说在这里就把他杀了呀?这……”其时人犯若要问斩都须上报刑部,但若抓住的已是死人,也就不必。
贺乘云一耸肩:“这是崔大人的意思,我也不便多说。他可是怕得狠了,晚香来了几天他都不敢让人知道,每个进这间牢房的都会被搜身盘查。反正这案子在上头看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案,也捅不到都察院那儿去,万一押送路上出了差错,那几家被盗的大户又问两地官府要人,岂不是麻烦?”
梁绿波斜睨着他:“你就这么看不起我么?由我亲自押,难道也会出差错?”
贺乘云怔了怔,随即将放在她肩头的手移到了她柔软的腰际:“哈哈,不是看不起,是舍不得,再说你的任务不是追捕赵青娘么?可不要分心。”说着轻轻拧了她一把,梁绿波“哎呦”一声窜出几步,手臂撞到了牢门,牢内的“晚香”微微抬起头,血肉糊住的双目笨拙而茫然。
是夜岳州城一片安宁,梁绿波留宿在府衙里。没人开第二间房给她,因为她就宿在贺乘云的房内,当沐远风和赵青娘走进洞庭水岸那家茶馆的时候,他们还没有起身。梁绿波梳妆打扮动作很快,但妆容永远非常精致。在她快梳妆完时,府衙仪门处传来些许吵闹声。
隐隐约约的,她听见“带着剑的女子”这几个字。隔着六扇重门,非常不真切。贺乘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房里,梁绿波飞快地挽起最后一绺散在胸前的发丝,快步走了出去。
第四章 大盗晚香
赵青娘再次从昏迷中醒来,已经是在被送往衙门的路上。这一日之后她方始觉得,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去追逐晚香,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自从她八个月前上勾的那一刻起,那个所谓“重出江湖”的大盗晚香就已经不重要了。
被她认出的晚香奇迹般地长着一张完全不一样的脸,在追逃过了几条街之后,那个人终于恼羞成怒,回身一掌劈下。赵青娘看清了他的脸,猛然大吃一惊,那一掌就重重劈在了她的肩头。
她的肩窝里还残存着一些没有尽清的毒素,但在那一刻,赵青娘看着那张脸,还有脸上嵌着的那双眼睛,一阵快要昏死过去的震惊。
身败名裂的那一夜,她看见的正是这双眼睛,像布偶一般清澈、纯净……而又呆滞。那绝不可能属于一个夜行千里的大盗,也不属于一个经历过生死劫难的人。
不是晚香,一直就不是。或者说,晚香从来就不在她的掌握,他已经死了,或还活在什么人的计谋中,等待功成的那一刻才能正式死去。
剑不及拔出,赵青娘就一头栽倒下去。
琴声悠悠,在似远似近的地方回荡。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赵青娘蓦然觉得,她在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一点上走错了一步。就像当初,那个只为了看她哭叫就砍掉她手指的少年一样。棋差一着,最后的终点很可能截然不同。她想挣扎一下,随后她就想起了自己也是在当捕快的这条路上挣扎,于是便也无功。
有人扛着她,淡蓝色的裙摆在眼前飘来荡去,肩头的剧痛直透心肺。剑还在手里,但手的力量仅够不让它掉落下去。
赵青娘猛地扭头,看不见扛着她那个人的脸。她知道一定不是沐远风,因为那人腰间系着的腰牌撞入了视线。上面的铭文是倒着的,一颠一颠地看不清。那人的手按在她的背脊上,正好按住了命门穴。
“喂!”
那人笑道:“喊谁?”
“喂!你放开我!”赵青娘继续喊。她并不想显得太粗鲁,但她觉得自己有些乱了方寸。
“哈哈……”那人继续笑,“你是个大姑娘,街上都是人,用脚揣我不好看。”
“你……”赵青娘又气又急,她永远无法在危急的时候说出什么笑话,同样也就无法回应,眼见那人大步流星般往衙门走,情急之下道,“你刚才没看见晚香么?大盗晚香,官府通缉的那个!”
那人浑不理会:“晚香?他不会再有‘重出江湖’的时候了,实际上,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没有机会了,哈哈。”
赵青娘眼前晃动着他的一身劲装,心中只是一震,“你是……”
那人在街巷的喧闹之中准确地截断了她的话:“我是个捕快,你当街闹事,我要带你回衙门。正好凤阳府有个女捕头也在这里,你一定很想见她。”
赵青娘又觉得眼前发黑了,一股热血堵在心口,几乎要晕去。她耳畔隐约地听到一两声琴音,却始终都是远远的,不急不徐,终不靠近。“啪嗒”一声,长剑脱手掉落,与石板街面撞出铿然的声响。她模糊地想,原来从好到坏距离只有半个时辰,现在她又在地狱里了。
那人听背后没了声音,好奇道:“怎么,听到要见人也害羞么?虽然她生得很美,不过你可是个女……”最后一个字生生停在了他的舌尖,继而是一声闷哼,赵青娘的身体被摔了出去,撞在地上。
洞庭水岸在稍稍泛起的喧嚣之后,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梁绿波匆匆巡了几条街,并无所得,她命几个差役自去那“带剑女子”出现之地的酒铺茶馆巡查问话,又转了片刻,悻悻而归。
往常有人提起赵青娘的时候,不是“三指飞云剑”,就是“那个三指剑客”,极少会提到“女子”两字。这无非因为赵青娘素着男装,面容亦不算娇媚。况且如此当街与人追打,似乎也不是能与梁绿波周旋数月之人会干的事。
时已不早,梁绿波虽有些疑惑,也并未多作停留,匆匆在府衙内寻了一会儿,便拦住个差役询问贺乘云的所在。那差役摸着脑门子想了想,道:“早见贺捕头出去了,就在街上有人闹事之前,没见着人回来,兴许还在呢吧!”
梁绿波“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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