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娘回头:“怎么了?”晨光斜照,她的双眸闪动着兴奋的光彩,整张脸庞竟也显得清秀动人,沐远风不觉微笑:“你病了好几天,明日再走吧。”
赵青娘也笑了:“我是铁打的,楚楚可不一样。”
沐远风深深地凝望着她:“如果殷无名说的是假话,你也要立刻回来,反正终须会上一会,不急于一时。”
赵青娘点头:“当然。我会在赴约之期前回来的,带着剑去可比带琴管用得多。”回首之间,那素淡蓝衫的身影化作一片连绵。
他终究没有提起赌约二字,如同黎明之前的那场细雨,朝阳升时,已看不出痕迹。过不多时,银羽琴被慕容馆主派人送来,放在琴席之上。细若无物的丝弦,依旧泛着银针般锐利的光。
天涯刀客之约前一个月,赵青娘离开了落霞山。走之前,她去见了一次莫三醉,然后据他所指之路,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潜入了后山。
赵青娘走后一日,慕容渊清馆主被惊慌失措的仆妇告之,所有的吴氏后人都从醉花荫中消失了。他们像是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但此处一向隐秘,每日里只有仆妇定时送饭,是以待发现时,人早已跑出了百里地。
囚牢门前留下了一把钥匙。那是赌约成立次晨,从馆主阁的琴桌隔层中不见的。慕容馆主那日去过醉花荫后甚是气恼,莫三醉与沐远风同时到来,又与她几乎谈到了天明,直到第三日被人报知,她才匆匆去看琴桌。一番震怒,沐远风与莫三醉都笑而不言,她终究也没有将二人如何,僵持一阵,便拂袖而去。
落霞云栖并没有因此事而有何惊扰,因为斫琴吴氏本就已消失五十余载,不复为人所记。山外人间,那些卷起一时风起云涌的传说与故事也依旧盛行,曾经辉煌的金碧山庄于某夜被追讨债务之人烧毁,但事过境迁,竟无一人站出,夕阳晚风,空余一堆废墟。
宝刹古旧,香火稀疏。
佛光寺并非大庙,平日里并无多少人来人往,三重殿宇之外,寺僧缓缓执帚洒扫,低目垂眉,戾气不生。
殿后高塔,塔边数排房舍。东面正中一间厢房之中,能透过日夜打开的窗户,看见一柄刀挂在床头。只是寻常武人所用的刀,看不出什么奇特的地方。此刀的主人,正于大雄宝殿外进香,毕后又在殿内停留了片刻,才信步而回。
他的一身公门装束已然换下,此时只作刀客装扮,走至厢房门前,伸手推门而入,还不及抬头扫视一眼,斜刺里一片明黄色的影子轻盈而上。
房门顺势掩起,两人一退一进,仿佛每日相见一般,四目相对。好一阵寂静。来人轻笑道:“坏事做多了,学会拜菩萨了?”
寺庙的岑寂仿佛便这样悄然破碎,贺乘云双手按住她的肩头,像是怕她消失了一般,慢慢拉近身前。柔如水波,媚似娇花,这双眼眸还是与从前一样,带着轻快而戏谑的神情。他喘息了两声,目光扫向她的腰腹,一片平坦。
“……你生下孩子了么?是男孩还是女孩?”
梁绿波伸出手臂,勾缠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是个死人,跟你一样。”她的手能感到贺乘云的胸膛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他眼中忽然迸射出一种火焰般的光芒,陌生而热烈。像是迷困已久,又迎面遇上朝阳。梁绿波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容之中含上了一丝冷意。
“孩子呢?你把他带来没有?”
“我送人了。”梁绿波轻快地道,“放在长街正中央,过一会儿就没了。”
贺乘云双目中的光芒猛然凝固,似熔岩冷却成石。继而,他抓住她肩头的手指紧紧收拢,成爪一般。梁绿波只觉得肩头剧痛,可她一点也没有反抗,只是笑盈盈地望着他。
“你是开玩笑吧?”贺乘云咬着牙道。
梁绿波摇摇头,认真地道:“没有。”她身上无一丝属于婴儿的味道,但贺乘云还是希望她马上就露出得意的笑容,嘲讽他竟会被这种谎言所骗。
可是梁绿波没有笑,明媚的眼波流露出哀戚之色。宁静而美丽,像任何一位失去了孩子的母亲。
贺乘云的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寺中佛号庄严,淡淡萦绕,他抬起手,狠狠地掴了梁绿波一掌,清脆响亮,打得她摔倒在地,将屋中的桌子推出几尺远。
梁绿波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眼中的哀戚没有丝毫伪装。她雪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指痕,直印入心魂。贺乘云走近了两步,俯下身,声音如狼一般恶毒:“为什么要这样?”
梁绿波模糊地一笑,轻声咳嗽,嘴角边殷红的鲜血流淌。贺乘云的右手动了一动,目光投向挂在床头的那把刀。但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拉起梁绿波,近两个月来第一次合上了那扇正对着刀的窗。
房中并没有点烛,一片天昏地暗之中,帐幔轻动,似有野兽犄角相触,彼此挫伤,彼此磨折,在时聚时散之中躲闪追逃。低微的声音,闭锁在这间小小的厢房,如同囚笼一般动荡不已。
梁绿波什么也没有说,那个孩子长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出生,出生在哪里,她好像完全忘记了他,忘记了自己曾孕育过一个孩子。她眼中的哀戚蒙上了一层水雾,已辨不出是泪水还是笑意。贺乘云紧紧地捏着她,如同捏着一只意欲逃窜的猫,双手像一双铁钳,而窗外,山雨欲来,闷湿的大风撞击在佛塔。
这场雨似乎积蓄了许久,终于在这一日的夜间倾泻而下,雷电交加,一痕白光破天而来,似要将高塔劈裂崩倒。左近的江宁府城门闭时,塔边厢房的窗终于被一双手猛地推开。
那双手纤细而灵巧,手背上却被捏出了几道暗红色的淤伤,如印在脸颊的指痕。梁绿波冲到窗前,□的背脊对着窗槅,喘气道:“这是和尚庙,不怕被人看见了赶你出去?”
贺乘云站在她身前,冷笑道:“和尚?和尚和俗人一样好对付,砸个一千两纹银,个个比雪霁更聋更哑。”
“她死都死了,你还这样说她?”闪电劈过,梁绿波光洁的背脊在夜中白得骇人。
贺乘云“哼”了一声:“你不是嫉妒得她要死么?现在倒发起善心来了?”说着走前几步,探手就去抓她的胳膊。
梁绿波极快地掠了掠头发,不知从乱髻何处抽出了一枚金针,嘲讽地笑道:“这些可都是你自找的,这世上的人逍遥得很,我看他们没有一个下场会比你惨。”
贺乘云听罢不由脸如岩石,迎着金针扑上前去,梁绿波急切间纤手一挥,那金针便扎入了他的胸膛,但他竟浑然不觉,一把搂住她亲吻起来。这一吻极尽缠绵,(奇*书*网^。^整*理*提*供)像要死别生离,但他的眼中却射出凶狠的光芒,梁绿波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他臂里,有鲜血蜿蜒而下。她的一半身子露出了窗外,雨水激打,长发缠绕濡湿,艳丽如水中妖魅,动人心魄。
寺院中灯火俱熄,全无人影,雨疾风骤,一夜萧疏。
第三十八章 醉倾杯酒
天明时,雨渐稀,三两滴嗒,溅起水泽微微涟漪。
窗已闭,是梁绿波趁天明前合上,刀仍在原处,一夜之中,她的背脊曾经撞到过一次,冰凉彻骨,隐隐生疼。
帐幔寂垂,贺乘云的手臂绕在她身上,雨后凉淡,枕褥凌乱地堆在一旁。他似乎睡着了,长久没有动静,梁绿波微微一动,立刻被按住。
“送上门来,就别想逃了。”他闭着眼道。
梁绿波低低一笑,半抬起身,凑到他面前:“你疼不疼?”她的指尖抚摸着那枚尚未起出的金针。针尖并没有喂毒,只是一个极小的伤痕而已。
贺乘云依旧闭着眼,像是生气了一般,没有理睬她。梁绿波轻轻一按他的胸膛,贺乘云终于睁开眼来,掐住她的脖颈。梁绿波笑得像只山雀,在他胸前一拍,两指轻捻,随即将金针回入发髻。
带着鲜血,刺入馨香的发中。
贺乘云搂住她,深深地搂在胸前,抚摸着她指痕未褪的脸:“小贱人,溜得比鱼还快,要我把你锁在这里么?”
梁绿波道:“用什么锁?像锁叶楚楚一样么?”
贺乘云一震,梁绿波听到了那一声清晰的心跳。
“你知道了?”
“哼。”梁绿波亲昵地道,“花这么大功夫接近她,我还以为你是真对她有兴趣呢。”
贺乘云不言,手又慢慢地握住她的脖颈。
梁绿波指尖轻弹他的前胸:“想掐死我呀?”她的脖子温热柔软,像一掐就会断。
贺乘云终于推开她,坐起身来:“你跟着我,如果再逃,我立刻杀了叶楚楚。”
梁绿波笑道:“杀就杀,我又不是喜欢她的男人,威胁我作什么?”
贺乘云不答,待她起身穿衣之后,就一同出门而去。寺中僧人无人询问,也无人多看他们一眼,梁绿波心中奇怪,一再问他那千两纹银是否确有其事,贺乘云冷笑,神色阴郁。
她本以为他是要去什么隐秘之处,又或是做什么要紧的事,但贺乘云竟带着她入了江宁府,寻了一家酒楼,一坐便是几个时辰。时值夏日,雨后闷热稍减,江宁府甚是热闹,贩夫走卒、卖艺杂耍直闹过了几条街。他们于雅座中相对而坐,也不多话,吃饱喝足之后,贺乘云仍没有要走的意思,梁绿波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等谁?”
贺乘云耸了耸肩:“不等谁。”
梁绿波右手耍着一根筷子,瞧着他:“那干什么?看热闹?”
贺乘云无所谓地道:“你没来时我是去东城的夙月楼,你来了,就看看热闹吧。”
梁绿波顿时冷笑起来,将筷子摔在桌上:“你也学会去那种地方了?从前扮捕头的时候倒装得挺像。”
贺乘云道:“晚上住庙里,白天在青楼,不是很有意思?像金碧山庄,有钱的时候人人朝拜,破落了被烧也没人问一句。世人该生的生,该死的死,妄想占尽便宜的,不过折了阳寿而已。”他胸中仿佛憋着一股怨气,愤愤起来。
梁绿波不由笑了,这次却不是冷笑:“那你岂不是也要折阳寿?没有你从中作梗,说不准就有人长生不老了,狗拿耗子,还在沾沾自喜。”她似乎真的觉得好笑,掩着嘴笑个不住。
贺乘云不由恼怒,隔桌探手抓住她的手腕,梁绿波身子一晃,两人的脸蓦然贴近。春山秋水玉颜,在这无时不惦的四个多月中,她的娇艳依然不减分毫。甚至有一二分的憨态,刁钻不辨真伪。贺乘云要冲口而出的话便哽在喉头。他扔了块银锭在桌上,拉着梁绿波快步下楼,往东城走去。
起初他走得很快,过了一条街后便渐渐放缓了脚步,快接近东城时,终于停了下来。街上熙熙攘攘,偶尔有人会朝梁绿波瞥一眼。一个美人脸上带着指痕总是有些惹人注目的,但她丝毫不在意。贺乘云背着她站了一会儿,奇。сom书回过身:“绿波……你真不明白我所做的事么?”
梁绿波一怔,在街边缓缓走了两步。
贺乘云注视着她,两人并肩而走,似是沿街漫步:“以前在这个世上只有雪霁明白,现在她为完成这件事而死了,就没有人明白了。”
梁绿波不语,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地走着。
“如果有报应,那就报应好了,我原本就是流落天涯、不知归处的人,世上本没有适合我呆的地方。”他似乎忘却了方才酒楼中的不快,又用那般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口气道,“只要能让那些执迷之人息心,就算我的儿子就此失踪……我也无所谓。”
梁绿波停下脚步:“即使他死了,被街上的马车碾死了?”
贺乘云也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臂轻轻发抖起来。
梁绿波侧头看着他:“……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所以我只好全部不信。你又能明白么?”
这日两人回到佛光寺时,山门殿中的小沙弥告之贺乘云,有个“提着酒的施主”赖在厢房中等他,说是找来了好酒,要与他大醉一场,劝也不去,甚是无礼。梁绿波在一旁撇着嘴不语,小沙弥见贺乘云面色不善,说完便即告退。
贺乘云径直向殿后走去,梁绿波跟了上去,道:“提着酒的?该不是你夙月楼的相好来了吧?”
贺乘云看了她一眼:“我和男人相好?”
梁绿波“噗哧”一笑:“你认得他?我不在的这阵子,你就是和这男人厮混的?”
贺乘云有些愤愤地道:“是啊。”
梁绿波愈加笑弯了腰。在她重新出现之后,笑容仿佛比原先更多,而笑中的嘲讽之意也愈加露骨。贺乘云便这样愤愤地走进了厢房,梁绿波也不避开,落落大方地就跟了进去。
酒碗摆好了位置,酒壶未开,并无下酒之物。殷无名仰在椅中发呆,门开时,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见了梁绿波却是一呆:“老贺,今天换姑娘了?”
贺乘云未料到他冲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也是一呆,梁绿波立刻盯着殷无名,道:“哦?这里还来过什么姑娘?”
殷无名顿知不妙,慌忙赔笑道:“没没没,是月上下来的嫦娥,梦里才见得着。”
梁绿波“哼”了一声,白了贺乘云一眼。贺乘云心头忽地掠过一阵奇异之感,面色依然沉郁,也不去接那话头:“他是喜山村的那个‘守墓人’,前些日子碰上的,醉过几场。”
殷无名笑道:“是啊,我欠他黄金万两,他欠我白银九百九十五两,算下来我欠得多些,所以买酒来还。”
梁绿波不由一奇:“你是那个‘守墓人’?我倒没怎么见过你。”她打量了殷无名两眼,“唔”了一声,“丞相鼎既然毁了,你也确是不用守墓了,花花世界好看得很,有的是地方逍遥。”
殷无名一怔:“你怎么知道丞相鼎?这可是我老爹亲□代下来的秘密。”
贺乘云不由吃惊,却见梁绿波不慌不忙地道:“世上的纸是包不住火的,喜山村的人虽然鄙陋些,但几百年的东西你能保证没人知道?”
殷无名似也觉有理,点了点头:“大概吧,反正现在也没我的事了,管它作甚。姑娘,一起喝一碗么?”
梁绿波笑着答应了,便提裙坐下。殷无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呢?比这位姑娘小些的,早先见过几次。”
梁绿波看了贺乘云一眼,贺乘云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她贪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殷无名随意地答了一句,边倒酒边向窗外张望。佛塔正对,密檐层叠,窗格暗旧,门前武僧把守着,看似无人能够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