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可怕。”良久,她终于道。
贺乘云脸上蓦然露出沉郁的笑容:“可怕?我从十五岁起就谋划着这一切,你们当然不能想象。”他有些得意,但那得意又极为孤独,“我从前受人欺凌,后来凭着本事让那些高人一等之人求我做事,这世间有什么污腻晦暗,我早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眼神锋芒毕露。仿佛平素的风流讨喜稍稍转了一片光晕,抑或神情变化去一点,竟就变得如此仿若不识。
梁绿波伸出手去,慢慢地贴在他的脸颊,来回抚摸了一下:“你小时候很苦,你从来不告诉我。”她的双眸片刻温柔,如夏日傍晚的微风,“我不想信你,信你没有好结果……但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了。我一直怕得要命。”最后几个字不由自主地微颤,仿佛这数月来的侧目嘲讽被轻轻揭下,露出一片空茫。
贺乘云依旧审视着她,在这并不平静的一夜之后,他却完全冷静下来。冷得如冰块一般,无可依傍。
“怕什么?”
梁绿波并没有避开目光,手停留在他的肩头:“……你不怕报应么?杀了沐远风,你以后要去哪里?”
“连你都不怕,我又何必在乎?”贺乘云神情固我,“老天有眼,会报应它该报应的人。反正我孑然一身、无家无室,怎么样都无所谓。”像是终于逮到了机会般,他的语气甚至有些恶意。
梁绿波温柔的眸色渐渐冷凝,闪出一丝针尖般的锐芒。她的指甲在贺乘云脸颊上划过,带出浅浅痕迹,如未着的疤痕,蜿蜒而下。冥冥之中,似有山岩缓缓崩落,铿然一声,不可抑止。
“你认识了我以后,觉得累么?”
贺乘云看着她:“我高兴得很。”
“是呀。”隔了片刻,梁绿波收回了手,微笑道,“我累得很。”手腕优美地向外轻转,如同确然的手势。
这轻轻的片语之后,在他们之间,仿佛浮起了一道目不可见的藩篱。几番隐现,终于不可逆转。贺乘云凝望的神色透出一股得意的光,有荆棘捆磨般的快意,绕身而上。多时的缠绕游离却忽而凝寂下来,冉冉沉落。
梁绿波眸色潋滟,模糊似红蜜。已然过去的那一夜,同样在她心头烙下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痕迹。或是不成痕,只因尚在静静焚烧,燃得眉目一片朦胧不清。她几乎不可察觉地偏了偏头,转身朝外走去。
“你要怎么处置赵青娘?”
令贺乘云大为惊异的是,她背身而语的口气竟已如此娇媚,与他一式一样的恶毒,却与刚才全然不似一人。
“阻拦我的人,一个都不能留下。”他没有细想,就漫不经心,然而又强硬地道。
第四十二章 戏蝶翩翩
绿草如茵连天碧,寺外郊野郁郁葱葱,行客多走官道,马蹄隐约而遥远。
这日尚且平静,战书方才寄出,必还没有到达落霞山。梁绿波走出佛光寺,贺乘云并没有阻拦她,三重殿宇众僧垂目,她的脚步很轻,如流而过。
他独自于房中不闻不问,莫非是知道她不会走远,只因一切的好戏还待于这佛门寂地之中上演?
梁绿波双目远眺,向着天边的某个地方。卵石小径之后,是竹木稀疏,通向郊外荒凉。水声隐绰,遮掩着同样轻灵的脚步,木桥架于清溪,树木掩映,阳光耀眼。
梁绿波侧身立于桥上,向后看了一眼。轻蔑不含杀意,让任何机警的脚步都会为之而略感羞愧。
布裙女子犹豫了片刻,现出身来。
草间忽然传来清脆的蛙鸣,桥外野径,微风叶影。梁绿波的身形恰被透入叶片的阳光照耀着,一身婀娜与娇丽,通透如月光。淡到了极处,反而无处化散。那女子不自觉地一怔。
“有什么事么?”梁绿波淡淡地道。
“……你是从佛光寺里出来的?”
“你不是看见了?”梁绿波回过身,“不过想出家应该去尼姑庵,你走错地方了。”她的神情很奇怪,说是冷淡,双目却又为阳光点映,秋水微温。
“我走错?那你岂不是也走错了?”
梁绿波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姑娘!”那女子叫道。
梁绿波侧过头,柳眉轻蹙。
那女子盯着她:“有第三个走错路的人在佛光寺么?”
几束阳光落得脸颊斑驳,梁绿波半回过身,终于仔细打量了那女子一眼:“今日走错门的人很多,不过你还是不要管的好。”
女子面上微微一冷:“……你见过一个三指剑客么?”
梁绿波身子轻旋,瞥过佛光寺的方向:“你是她的仇家?如果是,那就不必去找她了。眼下没有旁人能结果她的性命。”
那女子一惊:“有人在保护她?是谁?”见梁绿波不答,又道,“我是受人之托来找她的,有万分要紧的事,请告诉我她的下落。”
梁绿波目光遥遥地望着那女子:“……受人之托?是想挽回,抑或是改变什么?”
女子不由微怔:“姑娘……你是谁?”
梁绿波的睫毛轻轻下垂,帘幕一般遮住了双眼:“托你的人还告诉了你什么?”
那女子不禁流露出怀疑之色,但随即,她就道:“那个人只是让我带走赵青娘,没有其它的意思。他说赵青娘本已不该在这个局里,留下她对你们反是个隐患。倘若想要一切按你们计划中的进行,就请放了她。”
梁绿波唇角轻扬:“看来你心中早就有底了,又枉费了那么多唇舌来问我。”她走近了两步,阳光滑落,现出雪白无瑕的脸庞,“托你的人是沐远风吧?他还好么?”
溪流总是引人追溯其源,裹挟叶片与阳光,潺潺远去。
梁绿波坐在木桥上,足尖离溪水仅有一寸之遥,裙摆轻垂,时不时为水珠溅湿。那布裙女子坐在她身旁,一尺之地,保持着初逢的警惕,但这般姿势,即使非友,也已不是敌人。言谈片刻之后,她隐藏多时的活泼终于渐渐露出,待将“子镜”二字告知梁绿波后,神情间便已全然不存对峙之意。
梁绿波并不识她,只是听她称呼自己为“金针女捕”,不由微微一怔:“金针女捕……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好像在叫别人一样。”
斑驳叶影中,子镜发现她的神情很平静。这并不像想象中“金针女捕”的模样,尤其是与沐远风委托之人相面对时,竟似完全不将正事放在心上。虽然子镜久在落霞山,但江湖轶事仍有馆中弟子谈来消遣,她心下有些奇怪:“我方才转述沐琴师的话,你还记不记得?难道没有别的想问?”
梁绿波微仰着头,额发垂落:“问什么?他还活着,不久之后会来赴约,有不少人的性命在这一约之间,除此之外,我还需要探问什么?”
子镜道:“你不想知道银羽琴如何,潇湘琴馆的馆主对此又是什么看法?沐琴师说天涯刀客对他们了解太深,避无可避,可见他们从前是认识的。”
梁绿波道:“是啊。”她侧过头来,“那你……立场不同、目的不同,再怎么样,坐在这里跟我闲聊,也有点不合时宜吧?”
子镜一呆,随即道:“我不是在闲聊。”然而望着梁绿波杀气全无的双眸,她又有些怔忪,“老实说,我也不是要为沐琴师如何,而是欠了他们一个很大的人情,在离开中原之前,一定要还掉。至于你……我此生已经利用过别人一次,不想再有第二次。”立场不同,的确是开口之前就明白的事,但在子镜心中,却始终没有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立场”二字。
梁绿波沉默了一阵,子镜凝望着她:“那么……你真的不知道赵青娘在哪里么?”
梁绿波轻轻叹了口气,依旧微微仰着头,望着某个方向:“姑娘,你有孩子么?”
子镜顿时愣住,脸颊微红:“你……”
梁绿波仰望着天边,轻声道:“我是去找我的孩子的。等你也有了孩子就会知道,他哇哇一哭,比世上男人甜言蜜语千百遍更让人安心。人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你说话的时候,总是比较可爱些。”
“……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个人说话,那不是聋哑了?”
梁绿波道:“聋哑最好啊。”隔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我曾希望我的孩子永远只对我笑,不谈别的事。他心里有很多事,不管谈不谈,他都要经常离开我。我恨不得把那些事从他心里挖掉。后来我发现这行不通。既不甘心,又没有别的理由。”
“你怎么……”子镜顿了一顿,“我们才刚认识,你怎么就对我说这种话?”
梁绿波恍若不闻:“行不通,也总要走出一条路来。所以有个人必须消失。人总是很贪婪的……跟我无关的那些,全部都要消失。”
这话不知是说与谁听,声音低得未及扬起,就飘散于溪流泥土中。子镜呆呆地望着她,心头忽然有些不详之感。
梁绿波没有再说下去,她收回了远眺的目光,在极短的片刻间,眼眸波光之上竟似结了一层冰霜:“你不要白费心思去找赵青娘了。欠着的,就一直欠着吧。就在我走出佛光寺之前,刚刚杀了她。”
“……怎么可能?”子镜惊愕地看着她,这个走出佛光寺时,眼底平静如云烟的女子。即使冷漠如慕容渊清,在吴氏后人的苦痛囚禁之厄前,也多避身不去直视,终非全不在意。
梁绿波轻蔑地瞧着子镜的神色,玩弄一般地道:“不相信?我和三指飞云剑交手过无数次,没有沐远风在旁,手脚利索得多。”
“你为什么杀她?”
“我不喜欢她,这个理由够么?”梁绿波道。
“不喜欢?”
梁绿波冷冷一笑,手腕浮云般倏然抬起,明黄裙袖似惊鸿飞扬。一瞬之间,杀机毕现。她原是凌厉无比的金针,唯一的迷糊与相容,不为此刻。子镜大吃一惊,戒备于身边的手立刻一探,猛抽出靴中匕首,疾刺而去。
金针擦过她的脸颊,极精准地射中了背后的一只夏蝶。
一串碎金,蝴蝶轻轻扬翼。
匕首深深刺进了梁绿波的小腹,血肉撕裂之声极为清晰。那里曾经温暖而安全,保护一缕生息降临人世。
生机一线,堙灭于五计连环,堙灭于三十七年弦音断,亦在贺乘云一挥手间径自堕去,散于人世无处寻觅。
子镜无法不出手,因为她并不愿为营救赵青娘而丢掉性命。对一些人来说,比起问心无愧地死去,他们更愿意深藏愧疚与懊悔活着。
匕首不及拔出,梁绿波拉着子镜的手,用力地迎了上去。子镜手腕穴道被扣住,竟无法挣脱。胭脂般的红色浸染衣衫,不断渗透。
“你要什么?”梁绿波的脸无限放大,细腻的肌肤如映雪光,却看不清神情。破碎的片影中,闪烁着谎言轻易得逞后的光亮。她的笑靥与目光一如山林中的迷雾,任何一个小小的圈套都让人不得不钻入其中。子镜张口结舌。
“可是还不够。”不够,倾尽沧海与桑田,亦是不够。她还需要再深入,冰冷犀利地直透到灵魂深处,割裂那些附着其上的暗红丝绢,以求忘却,以求窒郁至死后的重生。
最强烈的挣扎是因为绝望近临鼻尖,声息一吐,就溃然崩落。她的身影像是透明了一般,着手却无可触碰,轻似烟云。
子镜觉得自己的魂魄都仿佛凝住,在这不知真意的一刺之中,过往所有的岁月忽然隐遁。萍水相逢无处忆,她们之间浅浅的缘,就这样划上了终点。
第四十三章 何者御风
一仰云岚远近不辨,露水浸染袍服,微微荫凉。安静而又喧嚣,说静是无人声,说闹又是四时如常。
飞泉坪上疏疏落落数十名弟子,琴安于席,袖摆随着一意入画之曲不时扬动,各自宁心。坪远处,沐远风倚在方亭一角,双眼阖者,似在聆听琴曲。
这一年的考校过后,又将是一年静无杂念的修习了悟,年年如此。十指之间琴艺精进,毫不吝惜如风一般的青春岁月。但这一年,亦注定了有些许不同,正如此日午后莫三醉的脚步声,沉稳之中流露出一二分犹疑。
这不是他过往常有之态,沐远风神情不变,头轻轻一仰,靠在亭柱。
“你在这里?”莫三醉走近。
“明知故问,是有话难以启口么?”沐远风睁开双眼。
莫三醉顿了顿:“那我就直说了。你这样做好么?”
沐远风微笑道:“有何不好?”
“你想清楚了?”
沐远风“哈”地一笑:“我虽然凡事贪懒,却不曾糊涂过。你说呢?”
莫三醉走到亭中坐下:“不糊涂,不代表决定就是对的。”
沐远风道:“对与不对又有谁能评判?你要是担心我后悔,那就不必了。我沐远风若会后悔,大概也活不到今天。”他将手随意地搁在膝上,宽大的衣袖下,手掌仍覆着丝绢。
莫三醉看着那只手:“选择一个人背负,就是后悔了,只是你不承认。”
沐远风一笑:“还有你啊。愿意赌命的仁兄。”隔了片刻,他又道,“以那个小姑娘藏在渊清眼皮底下的功夫,应当可以找到赵青娘。要是不能,也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莫三醉无言,似有叹息凝在胸间,却终没有出口。
飞泉坪中,有弟子遥遥望见二人身影,两三个青衣女弟子悄悄抱着琴离开,余者有的仍是静坐,有的似欲起身走近。
“关于那个约,你可有什么想法?”
沐远风道:“谈,或是动手,还是如他所说,‘听琴’。”他略略凝眉,“我这一生除了银羽琴从不牵扯什么重大机密,但就这一件,终也是避不了风尘沾身。”
莫三醉一笑:“人在尘世,怎可能完全不食人间烟火。”
沐远风不答,依旧凝着眉,过了片刻才道:“渊清已调查过各地琴会,连带五音琴阁中的旧档,都找不到银羽琴和天涯刀客之间有什么联系。他是江湖道上盛传的侠客,却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转而看着莫三醉,“现在我说我有把握,你相信么?”
莫三醉与他相视,严肃地道:“信。”
沐远风一怔,笑起来:“我要是想害你,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莫三醉道:“以你现在的状况,未必看得到我死的一刻。听闻你最近很少抚琴,是想到了什么,还是触弦即伤了?”
沐远风微笑不答,一派怡然自得的模样。
莫三醉忽然有些着恼。这人处事虽自有风格,但一遇与自己相关之事,却是再三地令人放心不得。
天地蜉蝣,恣意随性亦是一重劫数。胜负如何,虽相交多年,却总叫人猜测不透。
弟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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