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乘云听出了他语中薄薄的愠怒,也不愿再多言,便伸手扶起了梁绿波。她自晕去之后直到现在,竟仍不醒转。贺乘云抱起她身子,最后向车中望了一眼,他看见了那车帘半开之中的一幅宽袖,袖下是银羽丝弦。
湖泽荒地一阵寂静,倒在座上的车夫化成了石像般没有一丝生机。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这驾停处偏僻的马车,也没有任何人回来。
过了片刻,那低头吃草的马匹忽然仰起头来,茫然望向四周。稀疏的林木间渐渐地发出哗哗响动,如大风侵袭,微湿的杂草簌簌疾舞。寂然之中陡生动静,无形气浪蓄势而生,在水泽上带出丝丝波纹。
琴音铿然,怒意勃发。
虽于郊野无人处,但这一声仍然让草木湖水为之相合,劲力注于捻指一按间,刹那同声而起。
银羽,这把绝音多时的琴在他手下早已恢复昔日的光彩,只是这光彩蕴于弦动之间,不为外人所识。三十七年。车帘被气浪掀起,沐远风忽然抬头望去,漆黑的眼瞳在昏暗中深遂无际。
就在同一时刻,马车旁看似浅浅的湖泽有暗影忽动。一柄剑先破水而出,握着剑的,是只有三根手指的残手。
第六章 晚来风急
秋风阵阵,过耳无声。
赵青娘气喘吁吁地坐在水泽旁,半晌说不出话。她的一身衣裙不过才穿了一天,已是水里地上尽都着过,早不像样子。沐远风带着“银羽”,慢慢走到她身边,声音已恢复到无有一丝波澜:“你是从陆上走的,怎么从水里回来了?”
赵青娘不答,牙关有些格格地打战。
沐远风也不着急,他所站的是这一片水泞中唯一的干燥之地,他望着那片尚未平静的水泽,若有所思。
等了片刻,赵青娘终于渐渐平静,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他……他不是人。”
沐远风笑起来,笑声清亮:“他是神仙?”
赵青娘抬头看他:“他是鬼,这下面那么深,他竟然遁水路走了,我……我在陆上追不上他,在水里也……”
“那你何必要去追呢?”沐远风打断了她。
“他……他是……”
“晚香吗?”
赵青娘哑然。她这才发现沐远风的神情之中有了一丝变化,他仿佛有些不耐,眉眼间透着淡淡的冷意。
“他引你入瓮,现在还不到收手的时候。有个人还需要利用你布置些什么。想不明白之前就冲动出手,你不被栽赃那便是奇了。”虽然话语犀利,但他的语气并没有太大起伏。
“我……”疲倦之下,虽然理亏,赵青娘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她鼻子发酸,又连忙忍住。这已是第二次了。
“剑客的剑的确要够快,但不表示你一切都能倚仗你的身手。”沐远风道,“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以静制动。”
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青娘终于听见了几个官差拖沓的脚步声。如此明显,早在二十余丈开外就已能闻知,她却慑于那神秘来客的威势,兀自回不过神。她的右手突地一震,食指扣住剑格。那是属于她独特的拔剑方式。
“别动。”沐远风淡淡道。
“再不动就来不及了。”赵青娘浑身僵硬。
“就算真的来不及,也不需要你拔剑。”沐远风说完这句话,半转过身去看着那几名官差走近。
“喂!你们两个是什么人?”当先一人肆意打量着他们,官威赫赫。
赵青娘不敢回头,仍旧坐在原地,手指微微发抖。沐远风道:“我是崔大人请来的琴师,在此与人相会。”
那人一呆,神色不由缓和,见得他仙风道骨,无形之中隐隐威势,心下又有几分惊恐,客气地道:“失敬失敬,刚才捕厅的贺捕头令我们到这儿来殓尸……二位可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么?”说话间,已有官差二人在马车中发现了那车夫的尸首,几声叫嚷,将余下三人亦吸引了去。
沐远风道:“有是有,不过已然上天入地了。”他看了一眼赵青娘,“我这位朋友方才路见不平,想要入水追逐,最后也是无果。”
赵青娘不由吃惊。一是惊他将话头移向自己,这解释之语并不如何高明,二是为他那句“这位朋友”。在他头一回开始教授她什么时,却称她为朋友。她竟有些忐忑。
官差将信将疑,走近些询问那“水鬼”模样,赵青娘牙关打战,只说看不清晰。那官差见问不出名堂,却又不敢造次,嘉奖了她两句,自与其余几人去查看尸体。
“他们……”赵青娘轻声道,抬头去看沐远风。她将右手收在长长的袖中,紧紧捏着剑柄。
“他们不会认得你。”沐远风道,“你已经逃走了。那个捕头一定是这样交代的。怀疑就怀疑,几个小捕快,不会怎样。”
赵青娘不敢站起,又兼一身新旧伤患,也实在是力竭,她就这么坐着,心中打鼓。不一会儿那几名官差回来,盘问几句,问不出什么破绽之处,也就不再留扣。沐远风向赵青娘示意一眼,转身往城门而去。
赵青娘急忙站起跟上,在他身旁小声道:“你回城干什么?梁绿波还在城里呢!”
沐远风将“银羽”抱在左臂中,脚下毫不停步:“我们是过路人,马车里的人已经逃走了,想必官府会派人将马车带回查验,你想徒步走去凤阳府么?”
“去凤阳府?”赵青娘摸不着头脑。
沐远风道:“你想一辈子和梁捕头玩捉迷藏么?好徒弟,你师父虽然不怕这些雕虫小技,却很怕麻烦。那位‘盗匪’三番五次挑衅你,无非想把你引上他要的路,不如就势而为,等他自己图穷匕现吧。”
“你说的那个盗匪,你知道他是谁?”赵青娘有些怔怔,衣衫未干,疾行中明明裹得全身冰冷,脸颊却透出些红晕。
沐远风一顿:“我还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赵青娘不得不老实地道:“我说了,我是个粗人,不明白阴谋算计的事情。”
沐远风看了她一眼:“粗人是这样解释的么?”
赵青娘道:“总之我不懂。”
沐远风又继续不疾不徐地行路:“无妨,心思纯正也不是坏事。我先前说金碧山庄为了炼丹招揽了许多异人方士,本就风声四起,再加上赤雪流珠丹诱惑难挡,倘若真炼出来,金老庄主恐怕就是第一个死的人。”
“岳州这场戏,看起来很热闹,但定睛一瞧台上的都是影子。不把绘影的人捉出来,你永远也无法洗脱罪名。”沐远风大袖飘动,“金名通需要你这个人的存在,所以除了梁绿波,没有多少人下杀手。wωw奇書网只要你别再被人一惹就冲出去。”
赵青娘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她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声。
“想说什么?”沐远风侧头看她,似有稍稍一迟疑,“我看你不是粗人。”
赵青娘立刻又脸红了,她道:“我想叫你声师父,可又觉得叫不出口。”
沐远风便笑起来。赵青娘不明白他笑什么,可在这笑之中,她也不再有不适之感,隔了片刻,自己也微微一笑。
风过又停,水流暗涌。像从来居于水底的幽灵般,观望着岸上来去人影。天已渐暮,晚鸦呱噪几声,四周水域静得如同墓穴。
那人终于跃出水面,飞鱼般划出一道黑影,灵巧地落在地面。恰是离方才沐远风所站干燥处一丈的地方。泥泞中,他顺从地望着背手立在眼前的劲装男子,一语不发。
“做得很好。雪霁。”男子说得非常缓慢,伸出手拍了拍那出水之人的肩。
斜辉暮色下,那人毫无伪饰地笑起来,双目映着斜阳,遮去了那份呆滞,竟也显得温柔动人。被水浸透的粗衣包裹身体,背影纤秀,全不似壮汉模样。
男子的手停在那人肩头,慢慢向上,抚摸了一下她的面庞:“让你扮成盗贼,也真是委屈你了。你这么漂亮,该像绿波一样才是。”不知不觉,他慢慢靠近了她,话语中的温度敷在那长长的睫毛上。
名唤雪霁的姑娘突然掂起脚尖,吻了吻男子的脸颊,搂住了他的脖颈。那男子便就势揽她入怀,双手轻轻拍打她的背脊,如同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怀中的纤腰雀跃无邪,没有附依,也无丝毫挑逗之意。他仿佛不忍破坏这些,双手就停留在了她的背上,不再继续摸索。
雪霁始终没有出声,像一个淘气孩子的约定,无论如何,出声就算是输了。更多的晚鸦扑打黑翅掠过远处的林木,城郊之处愈加荒凉。
“去杀了梁绿波吧。”他温柔地道,“她的用处到此为止了。”
第七章 夜刺之艳
月影半遮,帐幔微动。留出了一条缝隙的格窗外,人影一晃。
“有人。”梁绿波惊觉道,还未起身,窗外便已寂静。
贺乘云侧过身,借着月光望着她:“是风吧。你是不是当真受伤了?白天这么久才醒转,该留心一下。”
梁绿波放松下来,推了推他:“我这么容易受伤么?哼!……”
她还没说完,贺乘云把她拉进臂中,盗去了那红唇中的下一句话语。梁绿波嘻嘻轻笑,如微风挑弄银铃,过了好半晌,她才继续道:“不过说起来,赵青娘怎么会拜那个人为师呢?”她说得柔软而漫不经心,未及说完又被打断,帐幔在偷入的夜风中微微飘起一点,露出半条雪一般的胳膊。
“谁知道……”贺乘云亲昵地在她耳畔吹息,“潇湘琴馆一向神秘得很,不过碍事得太过了,我也有办法叫他闭嘴。”他忽然笑了一声,一翻身,梁绿波光洁的背脊便滑到了侧边,直对着露出一线的窗户。
“别说大话,你还不是被个小贼伤得一天出不了门。”她笑道,温软的手扼住贺乘云的脖颈,“你看……我现在能掐死你么?”
月光落入贺乘云的眼中,他的眼神微微一震,窗外,一片阴影散发着猎豹一般的气息。突然,梁绿波脸色一变,手肘支撑着床沿,头抵着腕处闭目不语。贺乘云凝视着她,手抚在她的肩膀上:“怎么了?”
梁绿波伏在床沿不答,笑意渐渐地淡了。贺乘云靠近她,将她的身体固定在胸前:“你是不是太累了?赵青娘的事不必忧心,崔大人已经答应加派人手……”梁绿波慢慢摇了摇头,那双发射金针的巧手攀在他的颈间:“你知道么?我真想掐死你……”
这一息之后,她又说了一句什么,有如蚊呐。但便是这一句话,贺乘云的神情猛地变了。他按着她肩膀的手收紧,就在这一刻,刀光破空而来。梁绿波似有察觉,但身子为贺乘云搂住,无法施展。她刚想出声让他松手,贺乘云却突然搂着她的腰向内一翻。梁绿波“啊”的一声惊呼,因身在他怀中,声音被生生闷在了帐幔里。
刀光就这样扎进了贺乘云的背,那人仿佛曾想收手,但一击如此恶猛,大概要三人方可拉住。刀尖入肉,发出令人心惊的轻响,那人微微一犹豫,立刻拔刀后退,瞬息跃窗而去。
从始至终,只有格窗发出一声响动。鲜血涌出,床榻染红一片。梁绿波想推开贺乘云,去查看他伤得如何,但贺乘云的手臂紧得就像铁箍。她甚至嗅到近在咫尺的血腥之气,急道:“死人,快放开我,不要命了?”
贺乘云皱着眉,睁开双眼凝望着梁绿波,自嘲地笑道:“我还没死呢,就是死人了?”他这才松开双臂,只觉得伤口剧痛,连带着一用力间腰上伤势又发,脸色顿时惨白起来。梁绿波查看他处,见入肉并不算深,便出手如飞般封住了他背后几处大穴,下了床去取随身备用的金创药。
贺乘云侧躺在床上,看着她苗条的背影在房中急急地走动。冷风自大开的窗户灌入,床帐飘飞。梁绿波在那风中走回,月白色的宽裙被吹得鼓起,好似疏影杏花。她一偏头进了帐内,看着贺乘云道:“转过去,我给你上药。”
贺乘云依言转身,梁绿波俯下身,眼波掠过他的脖子,微微带着笑:“你现在不怕我掐死你了?”贺乘云怔了怔,才笑道:“你舍得么?”
梁绿波拍了他一下,抿嘴不答。桌上已点起的烛火在夜风中抖动不已。过了片刻,她替贺乘云上完了药,回身去取纱布等物,口中慢慢地道:“你这几天似乎有些背运啊,先是女飞贼,现在又是这个来路不明的梁上君子……看起来他好像手下留了情,并没有要你的命。”
贺乘云不答。待梁绿波替他包扎完毕后,闭目养神片刻,便慢慢坐起身,披上了外衣。他明白梁绿波只要一谈正事,语声总是格外柔媚。那是一道极为凌厉的咒,让人陷于危地而不自知。
“绿波。”他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请求加派人手追捕赵青娘的?”
梁绿波听他口气甚是严肃,不由一怔,心下隐隐觉得不安:“两个多月了吧,总没有回音。金碧山庄有人来催过,但上头的人好像也不着急,我这么久没办下这案子,竟然连个追究的人都没有。”
贺乘云慢慢地笑了笑:“这些早在那人算计当中,当然不会有人来追究你。”梁绿波疑惑道:“那人?谁?”她想起日间沐远风对她说的那些话,心头突的一跳。
她不明白贺乘云为何突然对她说这些。他们相识几个月来,他与她从不多谈正事。即使谈起,最后也总是几句调笑揭过。
贺乘云看着她:“你若想知道,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事涉整个金碧山庄,我不想惹上什么难缠的人物。”他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来岳州捕厅本是出于那个人的安排,为的就是不让他的计划有任何纰漏。”
梁绿波怔了半晌,耳畔听得他继续说道:“你也该知道,赤雪流珠丹一事动静不算小,所有经手的人却都是应付了事,你这个‘金针女捕’办案也并不太顺利,这些……只是想吸引住一些人的目光,好让那人暗中所图得以遮掩。”他始终说得很慢,语气也甚是小心,但梁绿波听后仍是一语不发,头微微垂着。她没有提任何问题,简直像是没有听到。
“绿波,今夜的事你切不可向崔大人提起。来的是谁我并没有看清,但多半差不了。”他说到此处,忽然咳嗽了几声,梁绿波抬眼看他,手一动,被他按下,“……我想那人动念要杀你,必是因为他觉得戏已经作够了,只要最后一击,就能让赵青娘彻底成为代罪羔羊。在这之前,她不能被任何人捉住。”
清风吹拂,床帐拂到梁绿波脸上,她的双眼微微闭了一下。
贺乘云等了片刻,不见她回答,便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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