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绪慢慢地沉淀下来,海蜃从书包里翻出了素描本和炭笔,刷刷地勾勒出几个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更衣室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她抬眼望去,发现正是几个训练结束换好衣服出来的正选。她合上本子站起来,径自向他们走去。
看到海蜃走来,柳生加快几步,走到她面前,说:“等很久了吧?可以走了。”
“哥哥,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情想先问问幸村学长。”
就在柳生后面的幸村已经听到了,笑问:“有什么事吗?”
海蜃踏前一步,认真地问道:“幸村学长,请问,平时这种时候,青川大师也会在他的画居吗?”
“老师吗?只要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办画展,一般这时都会在。海蜃想找他吗?”幸村的笑容里渗入了一丝深意。
“嗯。”海蜃点点头,随即转过身去对柳生说,“哥哥,我今天可能要晚点回去。你先走吧!”
“你现在就要去找那位大师?”柳生的镜片闪过一道亮光。
“是,有点事情想请教他。”
“那就去吧!要么叫松田载你过去好了。”
“不用了,上次幸村学长带我去过,我知道怎么坐公车的。”海蜃摇摇头,然后又对幸村道谢说,“谢谢幸村学长。那……我先走了。”对其他人点了点头,海蜃转身就往校门走去。
“等等。”幸村出声叫住海蜃,上前几步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说,“我正好也要过去,一起走吧!”
说完,他又转头对柳生说道:“比吕士,等下我送海蜃回家就可以了。”
“……那就麻烦你了。”
看着两人相偕走远的背影,柳生侧头看了一直没有作声的仁王一眼,只见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唯独是紧紧盯着前方的目光中闪过什么,却快速得连最为熟悉他的自己都没来得及看清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切原摸着脑袋,很是直率地说道:“柳生海蜃跟部长的老师是在那次画展上认识的吧?不过,说起那个画展的话,昨天那个不二说的——”
“赤也!”切原的话还没讲完,伴随着一声厉喝,真田就横过来一道凌厉的目光,让他马上消音。
“咳……副部长……我什么都没说……”切原立刻反应过来,赔笑地解释着,但看到真田不改阴沉的脸色,他还是做出了十分明智的选择——一把拉上柳生边往前疾步行走边说,“啊柳生学长今天我还是要到你家去补课是吧走走走咱们捉紧时间……”
吹出一个大大的泡泡,丸井看着那飞似的身影绝尘而去,好笑地说:“要是赤也平时对补课也这么积极就好啰!”
真田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还没长大的后辈除了叹息还是叹息,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扫到了仁王。他心中更加用力地叹息,想起了幸村刚才在休息时有好几次被他看到视线投向了场外。
那时,仁王跟柳生海蜃,正隔着铁网,靠得很近很近。
柳生这个妹妹,车祸回来之后,好像杀伤力更大了呢!
他很伤脑筋地摇了摇头。
决心
外廊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池塘边的竹水具很有规律地间歇发出清脆的敲打声。
远方的天际已经染上昏黄的霞光。
幸村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站在外廊上,看着小池塘内五色的锦鲤欢快地游来游去。后头,大片毛竹“沙沙”地抖动着。
刚才经过前院时不经意地注意到,老师先前介绍说是特地托人从中国带回来的秋牡丹已经长得颇有欣欣向荣的势头了,想必秋季到来会迎来灿烂的花期吧!
“咦?幸村?你今天怎么会在?不是说马上有比赛了这周要忙于训练不能来吗?”忽然有脚步声接近,潇湘惊异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幸村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说:“潇湘前辈,有点事情要找老师,就来了。”
“来找老师?那你怎么不进去?”潇湘更奇怪了,不解幸村既然有事要找伊势青川,为何又只是站在走廊不进去里头。
幸村解释道:“不是我要找。”
“不是你找?”潇湘只觉得越听越迷糊,“我怎么发现你今天说话这么难懂呢……海蜃?你也来了啊!”
潇湘欣喜的叫声唤起,幸村朝走廊的另一头望去,果然是海蜃慢慢地从里面走出来。
“潇湘姐,你好。”来到面前的海蜃向潇湘点头问好。
“啊!我知道了!要找老师的人是海蜃你对吧?”潇湘以拳拍掌,恍然大悟。
“嗯。是啊!”海蜃没有听到潇湘先前跟幸村的对话,只点头应答。想了想,她又对潇湘补充道,“以后潇湘姐可能会比较经常在这里看到我吧!”
这话说出来,连幸村都投去了别有深意的一瞥。潇湘更是惊喜地叫道:“真的吗?你也打算来跟老师学画画了吗?老师之前说过好多次了,说你很有灵气的!那……幸村,你终于不是老师最小的弟子啰!”
“不。”海蜃却摇了摇头,说道,“我并没有要成为老师的弟子。只是,偶然会过来请他指点一下罢了。”
“啊?为什么?老师看起来很喜欢你啊!我还在想他一定会想要收你为徒呢!”潇湘不无困惑地说。
海蜃却轻轻一笑,不以为意地说:“是我还不够资格,够不上大师收徒的标准。潇湘姐,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我要先回去了。以后请多指教。”
“哦!那下次再见啰!”
跟潇湘道别过后,幸村跟海蜃一起走出了青川画居。
走向公车站,幸村看看海蜃,清秀的脸上依旧是一派恬静。然而,如今却似乎比此前多了点什么。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在树下目睹她在梦中流泪之后,总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存在过于飘渺,她的目光,她的神态,总会在不经意间飘向远方,好像她会随时消失不见一样。而现在,那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感觉略略减轻了些,眉心也透出了些许坚定。
幸村的表情慢慢柔和了下来,开口问道:“海蜃,怎么突然想到,要来跟老师学画画了?”
海蜃看了看幸村,回答道:“也没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要找到一样什么,去付出自己的精力而已。”
“是吗?”
“……很不负责任的想法,对吧?”很难得地,海蜃竟主动对幸村继续说下去了。
“每个人画画都有不同的理由。”幸村温和地笑笑,说,“这也不过是海蜃自己的理由罢了。”
海蜃轻轻点头,没有再说话。
幸村他,也许不会知道,促使自己突然下定这个决心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
因为看到他的画本,看到他如何走过了在医院的那段彷徨的时光,再次站到了顶端的位置,又看到了那群热爱网球的少年如何为着自己的目标执着地奋斗,才让她忽然之间,想要找到一样自己想要投入全身心的东西,也许,从今开始,画画对她来讲,不再单纯地只是习惯而已。
“青川大师。”
“怎么了,海蜃丫头?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找老头子我?”
“……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不知道大师能不能答应?”
“说吧!难得你也会有求于我啊!”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想时常过来这里画画,不知道行不行?”
“呵呵,海蜃丫头,你想清楚了吗?”
“大师,其实您所说的心之所向,我还没有找到。只是,我想画画,不为别的,只因为想画。”
所谓的心之所向,太过高深,她无法领会。但是此刻,她知道,画画已经成为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那些英气勃发的王子们一样,因为有着一样热爱着的东西,而将自己的青春挥洒到极致。
幸村看着走在身旁的人,她的唇边带着极浅的弧度,但是,与他以前见过的笑容不同,除了惯有的清浅恬然之外,还隐隐多了一抹坚毅,秀气的脸上似被蒙上一层光华,就如同那骤然盛放的暗夜之花,夺目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对于她,一开始,只是好奇而已啊!因为不经意间拾获了她遗弃的一副简单素描,出于画者的心态去研读,却发现画中隐含的幽思。所以,才会好奇,那个同伴口中并没有得到什么好评价的柳生海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是传闻中那种刁蛮大小姐的话,怎么会画出这样子的画。
然后,因为觉得她跟闻樱有那么一点的相像,所以忍不住地把她当作了妹妹,投注了更多的眼光在她身上。
但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对妹妹疼惜的心情,似乎有点变质了呢?
看到她跟四天宝寺的人亲密地走在一起,胸口会隐隐作闷。看到仁王对她的靠近,会忍不住多加关注。以前的他,就算知道她跟仁王是情侣关系,也明明觉得事不关己的。
是谁说过的?爱情的开始,并不是爱情,先是好奇,再是心动,然后是喜欢,在喜欢的过程中了解那个人的所有优缺点,进而,才会变成爱。
他对柳生海蜃,无疑是由好奇开始,有过瞬间的心动,甚至还可能伴随着那么一点点的喜欢,然而,他不能肯定,那是否能变成爱。
而如今,他面临的,是即将到来的全国大赛,那是承载着所有人梦想和愿望的所在,是现在他该放在首位的事情。
想到这里,幸村敛起了心神。视线也从海蜃身上移开,眺望远方,是开始西沉的落日。
幸村精市四个字前面所冠的,是立海大网球部部长这个头衔。
而这个头衔所背负着的,第一是责任,第二是责任,第三,还是责任。
下了公车,海蜃在车站对幸村说道:“幸村学长,送到这里就行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的。浪费你那么长时间,十分抱歉。”
“不要紧,没差几步了。我送你到家。”幸村笑笑,已经踏上了通往柳生家的上坡路。
海蜃只得跟上,走在他身边。
夕照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走动间,不时一前一后地重合在一起,直到金乌完全隐没在远方的海平线上,周遭的一切暗下,才掩去了两道投影。
路灯闪了闪,很适时地亮起一路,照亮了通向柳生家的道路。昏黄的灯光下,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暧昧的朦胧。小小的飞蛾开始扑腾着翅膀聚集到灯下。晚饭时间,大家都守在家中,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很远的地方,偶然传来几声狗吠,打破了入夜时分的寂静。
幸村忽然开口问道:“对了,海蜃的伤怎么样了?还会痛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幸村学长关心。”
幸村笑笑,柔声说道:“没事就好。闻樱也还念记着呢!”
听到闻樱的名字,海蜃不禁就问道:“闻樱她最近好吗?”
那个小小的跟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所以总是忍不住多了几分关心。
“她也很好。最近在跟真绪闹腾着说是要自己做风筝呢!”
“真绪对闻樱也很好呢!有她在身边,闻樱会快乐很多吧!”海蜃脑中已经浮现出她们两个小女孩把脑袋凑到一起笨拙地尝试做风筝的情景,嘴角不禁牵起了浅浅的微笑。
内心深处所渴望的东西,总是很容易不自觉地寄托在别的事物上,所以,看到真绪和闻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境会平和很多。在她们的世界,这样纯纯的感情,是最天真最无暇,不包含任何杂质的吧!
幸村没有错过她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毫不掩饰的向往,还有莫名的欣慰,心中又是微微一动,但依然不动声色地笑道:“是啊!多亏了真绪,闻樱才不那么孤僻了。你知道的,我毕竟比她大上许多,平时又有自己的课程和训练,很多时候不能照应周全,有个同年纪的人在她身边,应该更容易带她走出来吧!”
海蜃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曾经,也是一个只比她小半年的小女孩,领着她,一步一步走出自己为自己建立的牢笼,走出母亲过世之后带来的哀莫大于心死。
原来,当所有的记忆渐渐远去,遗留在心底深处的,是当初那种最纯粹的快乐。
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是当真正地追忆过往时,所有伤人的利刃都会逐渐失去其锋芒,而最初的感动,反而会越发鲜明。犹如沙砾中埋藏的珍珠,在海水日复一日的冲刷之后,慢慢露出来,圆润的光泽盖过其他的一切。
“说起来,有时候还真是羡慕她们呢!那么无忧无虑,没有什么需要烦心的事情。”幸村柔和得像是春风吹拂一般的声音在宁静的晚上尤其清晰,“毕竟,小孩子的心性,是最纯净的,也不会去想别的什么吧!”
是啊!海蜃闭了闭眼睛,脑海中闻樱和真绪的身影一点一点地被另外两个小小的人影取代,想象与回忆慢慢重合,清晰得像在看照片一样。
小孩子的心情,的确是最纯净的。
她愿意这么相信着。相信即便后来有过伤害,但小时候的天真烂漫,并非海市蜃楼,南柯一梦。
“幸村学长。”海蜃忽然掀动唇瓣,轻轻地唤道。
“嗯?”
“谢谢你。”
即便是幸村,也有瞬间的迷茫,随即问道:“海蜃突然间要谢我什么?”
海蜃对他展露出笑容,远方天际间,明月已经徐徐升起,皎洁柔和的月色之下,她清丽的脸庞仿佛泛起了沁洁的光彩,摄人心魄。
“总觉得有很多事情,都要谢谢幸村学长呢!”海蜃诚挚地说。
大家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她的心结,并不是自己能够解开的。
对于幸村来说,可能只是几幅以前随手画下的素描,也许只是闲谈间随意出口的一句话,但是,于她,却正好成就了某些契机。
海蜃以前从不觉得,生活有“好”或“坏”什么的,当所有的感情都沉淀在最底层,再也无法掀动任何起伏,日子也就那么,一天一天地过去,不存在什么让人特别欣喜或是难过的事情了。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也许,她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会比以前多一些色彩,多一些跳跃,多一些浮沉。
幸村停顿了一下,只是再度露出平素的笑颜,并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直至走到柳生大宅的铁闸前,幸村才向海蜃告别。
“很抱歉,占用幸村学长的时间了。”海蜃